君问酒

　　“你怎么不说是我一来你就开好酒呢？”
　　末晴把果子放到小桌上，大咧咧拖过一张小椅坐上去，毫不客气地解开绳结，将另一坛烈鬃开封，酒香自酒坛中飘出，四周烈香更为醉人，他就着果子大口喝起来。
　　“小子，你不止混元二层吧？”末罗田得意道，“不知你家狐狸给你从哪找来这么好的隐息石，要不是我有这双眼，都差点要被你瞒过了。”
　　末罗田喜欢修炼各种奇奇怪怪的功法，对修为没有什么助力，但平常却十分有用。其中就包括了一门专门探究对方真实修为的功法——这门功法能无视隐藏修为的灵宝，但它只对修为比修炼者低的人有效，若想探究比自己高的，便要付出一定代价。
　　末晴翘着腿，一副懒散模样：“有人说测试要尽全力测吗？”
　　“嗨，你看那个跟你不对付的末流，他可是拼了命想把修为测高点，其他人也都差不离，你倒沉得住。”
　　“没必要，真的没必要。”末晴反手把果核扔到花圃里，“只要刚好比他高一点就够了。”
　　就像在驴前头吊着苹果，只差一点却偏偏够不到，这对末流这种暴脾气更有刺激效果。
　　“你还真的很喜欢逗他生气。”
　　“看他生气又不能对我怎样的样子不是很有意思吗？”末晴笑眯眯的，自言自语，“这可真是除了逗我家狐狸之外最有意思的事了。”
　　“你总欺负他，也亏得末云天那个护短的也没来找你算账。”末罗田莞尔，想了想又觉得没毛病。“末流肯定不会跟他告这种状。”毕竟傲得跟鸟一样，怎么会将自己觉得丢人的事告诉别人？
　　“我原本没想欺负他的，是他总来撩，我这应该算反击。”
　　说也奇怪，末晴向来与人和善，不会主动和人结梁子，可不知道为什么末流对着别人仅仅没个好脸，却特爱挑衅他，一天天跟个斗鸡似的，偏又斗不赢。
　　具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末晴也记不清了，一开始被挑衅得还有点窝火，但后来渐渐对此没什么感觉，单纯遛着大少爷逗乐子而已。
　　末流这人本性不坏，只是好胜心强，且不会跟人交往罢了，讲究地说，他性子还挺单纯，和那些长着七孔八洞心窍的相比当真可爱极了。
　　“哎，我刚才发现你修为被锁到混元二层了，又是你家狐狸闹脾气？”
　　“可不是，我只是和他说了测试结果，不知道他为什么又生气了。”
　　末罗田原本向前屈着，为了彰显自己经验老到的气场，整个人靠到躺椅背上，翘着腿，一手按在扶手上，一手用三根指头捏着坛颈，慢悠悠说：“我给你传授点经验吧。”
　　此时离衡端着两碟下酒菜走来，末晴假装没看到，虚心求教：“你说。”
　　“狐狸嘛，就是得哄，无论谁对谁错，他脸一黑，你立马把错认下来，平时多准备几句认错的话在那个时候背，一定要看着他的眼睛，语气要诚恳、郑重、深情流露……”末罗田浑然未觉即将到来的危险，挥舞着酒坛滔滔不绝，沉浸在自己的讲述中。
　　“嗯，是吗？挺有用？”
　　末晴扭开脸，浑身颤抖。
　　“可不是？我家小离离听完，气当场就消了。”
　　一会才反应过来这不是末晴的声音，末罗田反应迅速，话锋一转：“要记住，重点在于真情，一定要表达出自己的强烈悔意，还有……”
　　下酒菜“哐当”上桌，某个刚刚还在大谈御狐之道的人差点从椅上弹起，靠着毅力强行稳住，假装无事发生。
　　“还有？”离衡一手按在末罗田肩膀上，某人感觉自己的脖子有点凉。
　　末晴忍住笑，猛灌了一口酒，正准备看离衡发作他侍主，突然门嘎吱一声被推开。
　　“末罗田，在吗？”
　　正喝酒的人被狠狠呛到，正准备打闹的一人一狐僵在原地。
　　“末罗田，你竟然带着少……末晴喝酒！”来人当头棒喝，砸了众人一个措不及防。
　　来的正是令众族学学生既怵又嫌弃的老古板末舒，他的一条腿在前些年外出时被魔修重伤，从那以后便一直拄着木拐，此刻他瞪着眼，吹着胡子，扶着门柱，颤抖的手抓着拐杖，拐杖底的对象从末罗田换成末晴，又从末晴换成末罗田，抖得仿佛快要掉了。
　　离衡退在一边，念了一声“长老”。
　　“末晴成年了，成年大比都快开始了，计较这些作甚。”这么说着，末罗田还是把酒壶往旁边收收，“怎么突然来了？”
　　末舒拐杖在地面一顿，瘸瘸拐拐坐到自己造的土凳上，伸手把末晴的酒坛抢过，自己喝个精光：“我是来找末晴的。”
　　“末晴，你和末潇认识？”
　　末晴又想起祭坛上那削瘦的少年，以及自那少年而来的莫名亲和。
　　“不认识。”
　　“这，怎会……”末舒喃喃道。
　　“怎么？”末罗田也起了好奇，“可我看着末潇可不像是不认识末晴。”
　　“潇儿几乎从未出过家门，他是怎么认识末晴的？他今日回来竟说想与末晴历练同行！”
　　末舒这脸黑的，像是好好的孩子居然被熊孩子带跑了，又像自己的白菜被猪拱了，说不出的恨铁不成钢。
　　“他怎么不选璃儿呢！他就是选末学也比选……”末舒骂了一半，想起来末晴也在，把名字咽回去，“也好啊。”
　　“……”末晴不得不为自己辩解一下，“我觉得我倒也不至如此不堪？”
　　“你想想你被罚了多少罚抄再说话！”末舒吹着胡子，手里的拐杖要把地面顿裂了，“你以为我当真是忘了要你交吗？我分明是知道你没抄！难不成我还让你不听课滚回去抄完再来？！”
　　末晴未曾想过一直以来老古板“忘性大”的真相竟是如此，一时无话可说。
　　“我的潇儿从小魂弱，身体也跟着不好，修行不错可改不了这筋骨，好不易才活到成人，我当真不想他再冒任何险。”
　　末潇刚出生时，脉搏微弱，几乎没有呼吸，神魂不稳，无论谁看都是要早夭的相，自小便被父母带着寻访玄陆上的能人奇士，采集能稳固神魂的奇珍异植喂给他，可以说他是在药罐子里泡大的。
　　就这样磋磨着，他竟勉勉强强地活了下来，一岁岁长大，开始修炼。
　　他这药罐子的身体有着无法想象的修炼潜能，他的修炼速度相比族中其他同龄的孩子，甚至玄陆上的天才们都要快，这是让末舒最为欣慰的地方。只是修炼久了，弊端也逐渐显现而出——他的神魂并不足以控制自身全部的修为，若强行运用便会遭到反噬，这令本就不甚好用的身体更是雪上加霜。
　　末舒也曾想过让他停止修行，可年轻人有自己的骄傲，自然不愿，即便被劝告、斥责亦不放弃，他的勤奋刻苦被家人看在眼中，也不忍再劝。
　　“他的身子如今还是……”末罗田知道神魂问题几乎是无法治好的，但他看末潇今日表现，还以为他运道好，找到了治疗的方子，可听末舒这一番话竟并不是这么回事。
　　“今日他并未尽力施为倒还好，就怕他哪一天不得已，拼尽全力而神魂破裂。我不希望他出去历练，如今的玄陆几已无一处安逸之地，他又是那样的身子，万一……玄陆这般大，我要去哪寻他？”
　　“我宁可他守于这方寸之地，做个无名之辈，也不愿他殒身于难。”
　　“可他不愿。”
　　“末晴，若他当真与你同行，我只求你与他不要涉险。”
　　末晴的目光透过他，穿过一层层不知名的情绪，末端是另一个人的影子。他倏而笑了，视线垂下。
　　“别说得我像是偏爱往险处闯似的，我这人啊，就不爱给自己找麻烦，你大可放心。”
　　“你要不放心，我可以立契为证。”
　　末舒又说了什么，末晴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只时不时搭理一下，应一声，等末舒走了，他抓起桌上酒坛，手中一轻，这才想起来酒已被末舒抢走喝掉，一点不剩了。
　　“要是觉得麻烦，你可以拒绝的。”
　　末罗田又拿来两坛酒，可能是被末舒这突如其来的拜访吓着，这两坛酒仅拳头大，三两口就能喝完，便于及时销毁罪证。
　　“这酒名为君问，是御狐族独酿的酒，每个御狐族人成年外出历练的践行酒就是它，我从末醺那拿的。”
　　“偷的吧。”
　　末晴打开酒封，这瓶酒实在太小了，他怕味都没品出来就喝完了，小心翼翼地小口啜着。
　　这酒不呛人，味如甘泉，若不说是酒，他还以为是水。
　　“嗐，瞎说啥！拿酒的事能叫偷吗！”末罗田摆摆手，一向提倡大口喝酒的他这下也和末晴一般小口品酒，“这酒得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喝，喝得急就当真浪费了。”
　　酒液顺着喉滑入胃，这酒的味道才初绽舌间——
　　甘甜如醴泉，转而涩，其后苦，末了又是幽幽回甘，在舌上逡巡不去。
　　将酒坛拿近轻嗅，酒中所含的是一阵极淡的花香。
　　“酿这酒用的是梦回花蜜、后山溪流源头的水和酒仙种的酒谷，每一坛都在窖中酿足二十年。”
　　末晴闭上眼，这味道直入脑海，他想到了一泡便是一天的藏书阁，老古板在前头讲着几乎没有人听的课的族学，危险重重的后山，巍峨的祭坛，末罗田的庭院……以及自家前院那一片郁郁葱葱的瓜果地。
　　“喝了这酒，半醉半醒间会见到他所思念的景、物、人，它是我族酒仙以代代相传的秘方酿造而成。”
　　御狐族酒仙的身份与“末醺”这个名字代代相传，与之一同传承而来的便是酿酒的手法和君问酒的酒方，其他酒或许会被贩卖到族外，唯独君问酒有价无市——其酿造之难，产量之低，连御狐族人都难得一坛，族中更是立了族规，严禁其流通族外。
　　“这酒有瘾，不可多喝。”末罗田又啜了一小口，放下酒坛。
　　再喝便要醉了。
　　“酒鬼又岂会怕区区酒瘾？”末晴双眸半阖，眼神迷蒙，手一倾，一坛君问便下了肚。
　　“你问我为什么不拒绝老古板？哈，有什么必要拒绝。”
　　这是他第一次见老古板求人。
　　这个碎碎念的老头子和平时站在前头教书讲学的竟然是同一个，这老头子竟还有除了勃然大怒拍桌子和摇头晃脑倒书袋外的姿态，真是新奇极了。照顾一个人，不去危险的地方，不过是轻而易举便能办到的事，老古板又是这般郑重地拜托，有什么理由去拒绝他呢？
　　脑海中模模糊糊出现了一个影子。
　　要是，她还在的话，也会像这样，做同样的事吗？
　　那影子愈发模糊，却又有一人强势地站在了她的位置，向他走来。
　　他终于闭上了眼。
　　“你醉了。”末罗田的声音似乎在很遥远的地方。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总会有人来接我回去的。末晴想。
　　小院的门被敲开，白发的青年走了进来。
　　“他醉了？”他说，“我来带他回去了。”
　　看，这不就来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