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修真）春时令

　　在郁令说完后，邢霁沉默了很长时间。他被引入了那种凄清的幻想，回神时眼睛里还带着点余悸。他点了支烟，慢慢地抽了一半，才在烟灰缸里磕了磕：“这是自我的觉醒？”

　　郁令点点头。在这个时候，这样的人会明白能够懂得自己的人只有自己，其他人渐渐会像杂草一样从生活里被剔除出去，同他人的交往会变得陌生而痛苦，不同观念的思想交流，就像要把方棍子插进圆孔里去——这是自我的建设过程，也是最为危险的一步。因为自我将产生“我执”，这是一切痛苦的根源。

　　而“我执”更进一步，就是“无我”。

　　释家之“绝名相之端，无能所之迹”，从而“真源湛寂，觉海澄清”。道家之“本真清凝，嶷然渊静，湛体常住，无去来相”，以至于现代许多学说，说得都是“无我”。这一番经历，好比先是“看山水是山水”之映真，继而到“看山水不是山水”的觉非，再到“看山水仍是山水”的清真。

　　到了这一步，才算是真正踏入了修行，身如琉璃，内外明澈。一切都可以接纳，一切都不会强求，顺其自然，为所能为。所以古人才说“虽宇宙之大，不离乎掌握；虽万物之众，不能出其胸臆”。这些邢霁都不懂，但他也听过时下常说的劝慰人的话，虽然简单，但微言大义，蟪蛄大椿，其实都是相通的，只是从前没有想到。

　　眨着眼睛，他的视线顺着，从屋子里一样东西挪到另一样东西上。桌子，花瓶，树叶，杯子，书籍，挂画...就像是有生以来头一次看见它们，每一样都细细打量，分辨色彩、纹路，形状、大小、透出的情绪，表达的情感。“神奇...”他嘴唇翕动，声音里充满了惊叹与欣喜，“神奇...”

　　这就是世界的一部分，邢霁头一次这么清晰地意识到，他也是世界的一部分，在世界流动的能量，跨越了百亿年时间的能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能量...就像是追溯血缘而形成的漫长脉络，构成“邢霁”的能量链条，甚至能够跨越这个世界，延伸到无穷无尽的地方。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带着笑意迎上了郁令的目光。那目光稳稳地托着他，就像一阵风托着一根羽毛，让他在短暂的时间里，能够清醒地观察到非物质世界在现实中留下的印记。

　　目之所及处，不再有任何的障碍与阻拦，在这一瞬间，世界突然短暂地向他展示了真相，万物如无物，无物存万物，物质世界与非物质世界如此完美无缺地交融，世界的玄机如星辰在列，愉悦的潮水一波又一波袭来。但当他想看得再清楚再多一些时，虚空中一双眼睛突然向他眨了眨，刹那间风止云碎，羽毛化作石块，他拼命挣扎，仍然毫无用处地不断下坠。

　　仿佛经过了好多好多年，又像只过了一瞬，邢霁猛地睁开眼睛，灰蒙蒙的雾气飞快地从记忆里消退，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倒在了沙发上，房间中曾经焕发出勃勃灵光的一草一木，此刻都安安静静地呆在原处，敛声静气，不露半点消息。

　　邢霁稀里糊涂地点了根烟，抽了一口，掐在手里忘记了。无论是昨晚还是刚刚，就算只是一两分钟前的事，但睁眼的瞬间记忆就被飞快地抹去，这种失去的速度引发了一种奇异的痛苦，连嗓子都拧了起来：“为什么？”

　　“这是你的身体，为了维持自身安全而启动的保护机制。”郁令平静地回应他。豌豆粒会知道豆荚外发生了什么吗？不会的，它们只知道世界从绿变成黄色。人类可见的一切，都是在物质世界里发生，他们的一切，也只能从物质世界建立。

　　邢霁想了一会，“就像是引力。”引力吸引着地面上的一切不至于掉落到太空中去，也让它们无法脱离地球。物质世界对于人类的吸引也是如此。他沉吟了一会，心里那点不痛快终于缓缓地平息了，终于又能笑起来：“挺难受的。就跟明明已经有了一千万，结果转头就贬值成了一块钱。”

　　所以终南山的那些隐士自愿让自己陷入那样困苦的境地，如邢霁只是隐隐瞥见了一眼，也已经有奋不顾身地投身其中的念头，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他心里转着许多念头，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望望窗外，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阳台上只留下窄窄的日影：“今天不去小雲栖？”见郁令摇摇头，他想了想：“出去走走？”

　　他们俩其实也就是那年秋天时一起出去过，虽然到如今已经认识了两年，但见面的时候却不多。说起来邢霁也觉得奇怪，他和郁令在一起的时间有限，但回想起来，却觉得从知道他开始，没有一秒是没有他的。长久的想念甚至甚至给邢霁造成一种错觉，好像他们已经认识了很久，也在一起了很久。但事实并不是这样。

　　五月的杭州天气正好，不冷不热，山青树绿雨不多，花红柳绿好颜色。花一簇一簇地开，夹竹桃、石榴、栀子、蜀葵、白兰花。其他几样不说，栀子和白兰花再加上再晚些的茉莉，是杭州街头的香花三绝，在家时邢妈妈时常买一点白兰花回去，用一只白瓷盘盛了水，将一朵朵花的萼托浸在水里，大概能新鲜一两天。

　　邢霁路过只是看一眼，郁令却站住了，他像是回忆了一会，然后转身特别坦然地对邢霁说：“要四块钱的。”

　　邢霁有点吃惊，跟着一边笑一边掏钱。等郁令捧着用厚绿叶子托着的白兰花走过来，他直接笑喷了。

　　走路带着这些白玉兰其实蛮不方便的，没有提袋，也不能装兜，只能这么托着走。五月天气还好，但这麽托着走一路，估计花也要蔫了。邢霁想了想，转头带人去了工作室。他工作室在清波路上，离家不太远，平时天气好也是溜达着去，这次带着郁令走，路更短了好多。

　　这边属于杭州的老城区，看起来有点过时，但架不住地段好，生活方便，不少工作室和小公司都隐居在这里的四合院里。邢霁的工作室也在这，房东是家里的世交，当初听说邢霁要租房就提了这处，房租也收得低，简直要气死院子里其他两家工作室老板。

　　郁令还是第一回来这里，院子不算太大，方方正正，一侧有口井，边上种了桂树，近三层楼那么高。这会儿新发的红叶转绿不久，院子里的绿嫩得新鲜可爱。树下摆了两张桌子，铁艺的，盖着玻璃桌面。旁边围着几把也是铁艺的椅子，不怕晒不怕雨，一年四季就这么丢在院子里。其他两个工作室的员工经常来树下坐坐，女孩子爱干净，拧了毛巾擦一遍，又拿垫子来铺在椅子上才坐下。

　　这会已经到中午，邢霁领着郁令进来时其他人正三三两两往外走，一照面正要打招呼，看见郁令都愣了下。进出的大门不宽，又进又出，两边都只能单列地走。郁令跟着邢霁，半垂着眼睛，白皙又秀气的手指拢起来，托着一叶子白玉兰，简直让人不敢大声说话。平时不和邢霁嘴贱两下不舒服的人都消声儿了，瞅着邢霁跟他们晃晃手，带着人提着一只葱包桧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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