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速递员

　　一百万现金？拿着木刺当武器，在这戒备森严的空港物流园绑人逃跑？难怪保卫处压根没想过报警，这是一场多么拙劣的，毫无准备的，粗糙而幼稚的犯罪啊！
　　我环视一圈没看到健保部门相关人员，便吩咐小杜找急救箱来，准备等事态平稳以后包扎伤员。话还没有说完，眼角余光扫过那个叫小牧的挟持者脚面，只见他一条腿顶着老李肥硕的身体，一条腿似乎在暗中往旁边伸——没错，他在够什么，当后跟终于触到脚边一样小玩意，他不着痕迹地一踢，把它踢进了车底。
　　库房门口的照明极好，我以医生的眼光判断那像是一盒药。
　　心念电转，我回身钻出人群，直奔运输车另一侧，一边打手势让保安别动别出声，一边捡了根棍子把车底的药悄悄拨拉出来。“我答应你不报警，就保证不会报警，你看老李快不行了，你先放了他……”蒋白烈四平八稳的声音还在继续，我的心却砰砰猛跳起来——被踢进车底的，是一盒已经拆封的克度，上面贴着“国家免费药品”的椭圆标签。
　　克度，又叫齐多夫定，是《艾滋病防治条例》规定的一线抗病毒药物。
　　虽然，随身带药不等于他就是携带者，不敢让药见光也不能证明他就是服药者，但小牧反常苍白的体征至少符合齐多夫定最常见的副作用之一——贫血。正常生活的HIV携带者当然不会给我们造成威胁，失去理性的绝望者却无异于一座移动的病毒库。我无暇细想，立刻叫来小杜，让他在不惊动小牧的前提下向蒋白烈通报情况，自己跑到角落给疾控中心打电话，请求核实领药记录并安排阻断药。
　　挂上电话不多时，小杜跑了回来，“路医生，我按蒋总的吩咐报警了，但我没跟警察说小牧有病……”
　　“为什么不说？必须说！警察是最容易职业暴露的人群之一！”我厉声呵斥，随即又抢下他的手机，“你去帮蒋白烈，我来说！”
　　和南法信派出所讲清注意事项，我奔回运输车前，小杜和几个保安正按照蒋白烈的指示低调地疏散围观人群。但无知者无畏，小杜没有公开小牧疑似HIV携带的身份，人们后退的脚步也就格外迟滞。我逆着人群向里，乍然看到老李被两个保安扶着出来，刹那间几乎晕眩。
　　在我接连几个紧急电话的同时，蒋白烈竟然用自己换下了老李。

　　聪明如小牧，知道一个事业部副总比区区一介主管值钱得多，愚蠢如小牧，不知道年轻力壮的蒋白烈比大腹便便的老李难控制得多，我无从猜测这个年轻的劫匪到底在想什么，我只知道全场最傻的就是那个自己走向劫持者的家伙！当那血迹斑斑的手揪住他的胳膊，勒住他的脖颈，他有没有想过家里老迈的母亲，年幼的弟弟，有没有想过站在他对面气得嘴唇都哆嗦起来的我？！
　　我瞪着蒋白烈，怒意难平，蒋白烈望着我，浓眉紧锁。
　　“别过来。”他以口型无声警告正缓缓从人群中走出的我。
　　“小牧是吧？我是医生，你流血了，我帮你包扎一下好吗？”
　　“站住！不许过来！”
　　“小杜，把她给我拉回去！”
　　“小牧你别怕，我不是警察，你看。”我举高手上的急救箱，“我是医生，只管治病救人，其他的事和我无关，小牧，你相信我。”
　　“小杜！听见没有！”
　　“路医生——”
　　“园区的保健医我认识！你不是！你是警察！别过来！不然我就杀了他！” 形销骨立的人影发出和他体型完全不符的尖叫，颤抖的木刺逼近蒋白烈的颈动脉，我的眼睛都快盯出血来，蒋白烈却只朝我吼，“你走开！少在这儿添乱！”
　　“你不认识我没关系，我是你们蒋总的女朋友。”
　　“路西法！！”
　　如果小牧站在我的角度，一定能看见蒋白烈几乎要暴走的眼神，可惜他接收到的，只是蒋白烈果然认识我的事实，“你真是医生？”
　　“当然，大过年的沾血多晦气，蒋白烈是我男朋友，我比谁都不想他出事，所以你放心，我肯定不会伤害你……”我已经走到离他们只有两步远的地方，见小牧没有剧烈反应，便尽量平缓地蹲身，打开急救箱，套上医用手套，拿出纱布和绷带，一面以更慢的速度靠近他，一面微笑以对，“你看你这么瘦，嘴唇还有点白，有点贫血吧？今天过年，公司煮了饺子，你吃了吗？我听蒋白烈说可好吃了呢……”
　　蒋白烈忧心之余，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幸好他背朝着小牧，拆台的表情只有我看见。我把纱布轻轻按在小牧还在汩汩冒血的额角，刚要擦拭，就听身后一阵轻微的骚动。
　　“小牧，我是SF请来的谈判代表，请不要冲动，你有什么诉求……”
　　蒋白烈已经翻来覆去说过二十分钟的话被这位警方谈判专家又重新开了头，我能感觉到手底下的受伤者骤然加剧的紧张，所幸他还算冷静，只是不耐烦地叫他回去，“除了钱我什么都不想要！”
　　“你不要着急，你看大年三十儿的，财务筹现金没那么容易是不是？我看咱不如这样……”笑容可掬的谈判专家春风化雨般絮絮唠着，不动声色朝他靠近，同时还抬起套着白手套的手，把一样什么东西往脸上戴去。
　　那是一副又大又厚的黑框眼镜。
　　“站住！”小牧突地尖叫，我手底一滞，蒋白烈脸色大变，谈判专家笑容骤失，一切都在电光石火间，我遽然猛醒，小牧是个笨贼，却是个极其敏感的HIV携带者，不管对面那副眼镜到底是不是为了看清而戴，在他眼里那就是个护目镜，避他如蛇蝎的护目镜。
　　他认定我出卖了他苦苦隐瞒的秘密。
　　我想躲，但是来不及了，一双血红眼睛向我看过来的同时，那柄木刺也带着粗粝的木头气味朝我胸口扎来。
　　“闪开！”蒋白烈大喝，一手抓住木刺，一手把我狠狠推开。我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再回头时小牧已经抽出木刺再度刺出，蒋白烈挡在我前面，充耳不闻我要他别碰小牧的喊叫，场面瞬间失控，两个人扭打在一起，一切都变得徒劳，猩红鲜血无可避免地从一个人蔓延到另一个人的身上。
　　警察一拥而上的时候，小牧已被按倒在地，围着他的每个人都戴着手套和护目镜，除了血迹斑斑的蒋白烈。
　　我的嗓子哑了，怎么也叫不出声音，走向他的每一步都莫名刺痛，好像脚下是一路看不见的荆棘丛生。
　　“等等！你，你别过来。”蒋白皱着眉后退一步，见我不停，又后退一步，“路西法你给我站着别动！”
　　反正喊破喉咙了，我索性不答话，径直冲上去端起他的手，三四根木刺深深扎进他的手掌，血染的创面触目惊心。
　　我倒吸一口凉气，拖起他就往办公楼跑，蒋白烈还想缩手，被我死死拖住，“你不要命了？！”
　　声音沙哑如破钟，磨得我自己耳朵都生疼。
　　“你放手，我跟你去，我不躲，你先放手。”
　　“不放！”
　　“路西法……”
　　“我戴着手套，没事的，你相信我。”
　　蒋白烈定定看着我，绷紧的肩膀终是松懈下来，无可奈何地苦笑，“走吧，医生。”

　　小牧被控制以后，现场就交给警方和SF的安保部长善后了。情况特殊，疾控中心也派了值班人员过来，负责给包括老李在内的所有和小牧有过密切接触的人员进行检查。
　　除了蒋白烈。
　　设施齐备，明如白昼的副总办公室里，我亲手给他冲洗，清创，消毒，包扎。因为他的非常体质，伤口比起受伤之初已经缩小许多，惟其如此，就更难判断他到底接触了多少小牧的血液。整个处理过程我没有说话，蒋白烈也很安静，就连起坐之间偶尔视线交错，他也装作看钟似的别过脸去，好似一对素昧平生的医生和病人。我心里有气，恨不得胖揍他一顿，可高高举起的手，最后还是小心落在他的头、颈、手臂，一切裸露的可能在扭打中不慎破损的地方。
　　一寸一寸地检查完，疾控中心的同事也到了。
　　“测完了，阳性。”同事递过两盒药，低声转告，“中心也查到领药记录，两周前刚做的病载，九万二。”
　　十万以上视为高病载，九万二，签完字送她出门的时候，我觉得我快要不会笑了。

　　“给我吧。”蒋白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这是双汰芝，先吃一片，这是克力芝，吃两片。”我把药片拆出来给他，“定个闹钟，十二小时后再照同样剂量吃一次，以后每天吃两次，连吃四周。”
　　“好。”
　　“要不我来定闹钟，我提醒你吃吧……我，我怕你忘了。”
　　蒋白烈咽下药，给我个安抚的笑，“不会的，放心吧。”
　　“这个配方副作用比较小，但不保证没有，可能还是会头痛、恶心、呕吐……”
　　“我知道，说明书上都有。”
　　“难受也要坚持吃，千万不要自己断药……”
　　“好。”
　　“两周以后去疾控中心做检查，那边用试剂，比试纸准，我带你去。”
　　“好。”
　　“四周，六周再各查一次，全阴就没事了。”
　　“嗯。”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温顺的蒋白烈，可我好像有点犯贱，嗯嗯嗯好好好之余，更怀念两个人针锋相对时的热闹和亲昵。
　　“那个，你没吃年夜饭，我给你盛碗汤吧，我还带了饺子和红烧肉……”我每样都带了很多，我希望他邀请我一起享用，这样我就可以炫耀自己的作品，质疑他传说中的厨艺，要求他炸一次河鱼给我吃，还有侉炖鱼和烙肉饼。
　　可小杜不合时宜地敲门而入，“蒋总，他们把人带走了，陈队让您完事儿以后也过去一趟。”
　　蒋白烈点点头，又叫住他，“你开我车，送路医生回家。”
　　小杜看着我，难掩意外，我看着蒋白烈，他却低下头收拾那根本就没啥可收拾的书桌。
　　“小杜你出去。”
　　小杜为难地瞧了一眼蒋白烈。
　　“带上门！”我几乎要吼起来了。
　　小杜连滚带爬地逃了。必要的时候，蒋总的女朋友比蒋总更不能得罪。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