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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御(2)
谢妍嗤笑:“来得这么急?你老实说,是不是嫉妒人家?”
“何出此言?”
“你当年好像才第四吧?”谢妍得意洋洋地说,“我这门生可是头名及第。”
丁莹大窘。自己这状元是谢妍亲自点的,这样说岂不是有自夸之嫌?
谢妍显然不觉得有什么好尴尬的,郑锦云的神色亦未有变化:“状元年年有,有这个必要么?”
“她不一样,是女状元。”
“仅仅因为带了一个女字,我便要嫉妒?这是什么道理?”
两句反问,便将谢妍驳得哑口无言。
在丁莹的记忆里,谢妍口齿伶俐,几乎从未在口舌之争上吃过亏。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谢妍落了下风。且郑锦云并非长篇大论,只用寥寥数语便克制住了她,果然不简单。
“旁人也就罢了,”郑锦云这时又轻描淡写地加了一句,“少监不该是说这种话的人。”
谢妍再次无言以对,过了好一会儿才悻悻说:“你现在一点都不可爱。”
“哦?”郑锦云笑看谢妍,“我竟不知我在少监眼里,还有过可爱的时候?”
“没有没有,从来没有。”谢妍没好气地说。
接着两人对视了一阵,忽然就一齐笑起来。
郑锦云含笑道:“少监一点都没变,还是这么有精神。”
谢妍轻哼:“我看你也没怎么变,想来你这县尉做得还挺顺。”
“比起兰台校书,还是要清苦不少。”聊到州县生活,郑锦云脸上的笑容也不免淡了些。
“好在是熬过来了,”谢妍也换了正经的语气,“不历州县,不拟台省。任过畿尉,就算过了这道坎,日后升迁便能不受阻碍。”
郑锦云点头:“昨日我去相府拜谒,恩府也这么说。”
她们二人说话,丁莹完全插不上嘴。仙宾怎么会觉得郑锦云嫉妒她?丁莹看着郑锦云想,难道不该是她羡慕郑锦云,能自如地与恩师来往?谢妍对郑锦云的态度也明显区别于其他人。在此之前,丁莹对谢妍的印象大致是善解人意,说话做事十分得体,哪怕与闺中旧友相处也多半很克制。可是换成郑锦云,谢妍就很直来直去,一点都不含蓄婉转了,甚至有点不客气。但这正说明她和郑锦云关系密切——两人已经熟稔到可以省却所有的表面客套。
她走神的时候,那两人又开起了玩笑。郑锦云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引得谢妍笑骂了一句,还伸手捏了下郑锦云的脸。这也是丁莹从未见过的举动。原来恩师在亲近的人面前这么活泼,丁莹失落地想,然而她对待自己几乎一直是有礼有节的模样。显然她在谢妍心里,还算不上特别的人。
另一边郑锦云还在与谢妍热切地聊着她回京时的见闻,然而只过了一会儿,她就笑着说:“我与阿袁也许久未见,想和她叙叙旧。不如晚些时候,我再去少监府上拜见?”
谢妍挑了下眉,但并未表示异议。与谢妍道了别,郑锦云又笑着向丁莹拱了拱手,方才离去。谢妍目送郑锦云走远,然后像是想起什么,转向一直沉默的丁莹:“对了,你那篇考证文章,温丞刚刚拿与我看了,写得不错。”
一直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丁莹如梦方醒:“啊?恩师说什么?”
谢妍只得将之前的话重复了一遍,又微嗔道:“文章写得这么流利,人怎么总是呆呆傻傻的?”
丁莹脸一红,心里却有些微的欢喜。以她刚才的观察,谢妍出言调侃正是她没把自己当外人的表现。这个念头一扫之前的黯然,令她欢欣无限。何况于她而言,谢妍的认可,从来都有不一样的意义。
谢妍倒没丁莹那么多想法。她不过是遇着丁莹,顺口夸奖一句。可丁莹听了她的夸赞,一副心肠却是千回百转。来秘书省任职之前,她就打定主意要与谢妍保持距离,但是今日看见郑锦云和谢妍相处的情景,她又忍不住频频想象,自己如果能与恩师这般亲密,会是怎样的光景?想着想着,她忽然不太想继续坚持这个原则。见谢妍打算离开,她急忙开口:“恩师……”
谢妍止步,回身看她。
虽然有意接近,但丁莹叫住谢妍后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她正觉窘迫,忽然瞥见影壁上的画,脑中灵光一现,指着那画问道:“恩师那时为何选择作画,而不是题诗?”
谢妍还以为丁莹要说什么,不想她憋了半天,吐出的竟是这么一句话,微觉好笑。她瞟了一眼影壁,随口答道:“我若题了诗,岂不是把其他人都比下去了?那多不好意思。”
若其他人这样说,丁莹只会当那人在说笑。可这话从谢妍口中说出,她便有些拿不准。她忍不住仔细观察谢妍,想从她的表情上寻找一点线索,但是看着看着,她的神色逐渐变化,竟然严肃起来。
“怎么了?”谢妍察觉,微微扬眉。
“恩师近来是不是很忙?”丁莹踌躇片刻后,小心翼翼地问。
谢妍怔住,但她转念一想,前几日都没来秘书省,丁莹有此一问也不奇怪,便点头道:“是有一点。”
丁莹并不知道自己出言关心到底合不合适,可她确实担心谢妍,即便十分局促,还是认真说:“公事再忙,恩师也须多加休息,如此熬夜太伤身体。”
谢妍略显惊讶。丁莹这么说,莫非已经得知近来边关的冲突?她郑重地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温晏听到风声倒不奇怪,他毕竟资深。丁莹却是从何得知?难道有消息走漏?还是……谢妍探究地看向丁莹,自己真的低估了这位门生?
丁莹职轻,又是初入官场,其实并不太清楚朝中动向。她只是忽然留意到谢妍脸上的脂粉似乎比平时浓重些,便多看了几眼,然后就发现谢妍眼睛下面隐隐泛着一层青色。连那么厚重的妆粉都无法完全掩盖,再联想谢妍上一次来秘书省已是三日之前,丁莹便猜她这几天必然非常忙碌,从而推测出她近日少眠的事实。
“这里……”丁莹指了指自己眼下相同的位置,“没太盖住……”
*****
回家睡了一觉,谢妍醒来已是午后。
休息了几个时辰,精神果然恢复不少。净面之后,谢妍坐到镜前,满意地发现自己的眼圈淡化了许多。到底年岁渐长,比不得从前,她用指腹轻触眼下肌肤,心里无限感慨,熬上几夜,脸上的憔悴藏都藏不住。二十多岁时何曾想过有这样一日?最尴尬的是今早还被人当面指了出来……
一想起丁莹,谢妍便有些哭笑不得,她现在是真相信丁莹不擅交际了。怎么会有人如此不通人情世故?现在回想,郑锦云那时多半也看出来她气色不好,可人家就什么都没说,不动声色地提出先去找袁令仪,稍后再来拜访,既体贴,也不伤人脸面。再看丁莹……这么个门生,可真让人伤脑筋。要是不改改这性子,将来还不知道要得罪多少人?
她正在烦恼,却有侍女进来通报郑锦云到访。郑锦云之前就说过要来拜访,谢妍对此并不意外。这人与她是熟识,倒不用太过降重。谢妍只往脸上薄薄扑了一层妆粉,便出来见客。
郑锦云已被请进她日常会客之处。谢妍进来时,她正和白芨相谈甚欢。
白芨知道她们必有许多话说,谢妍一来,她便微微屈膝,知趣地告退了。郑锦云也起身相迎。
“这是在我家里,”谢妍笑着对她说,“就不必拘礼了,坐吧。”
郑锦云仔细看了她一眼:“少监气色比早上好多了。”
果然瞧出来了,谢妍心道。
“这不是忙嘛,”郑锦云面前,谢妍少了许多顾忌,“本以为去了秘书省能清闲几年,谁想秘书监空缺了快两年,另一个秘书少监陛下倒是让人补了缺,可奇怪的是连着两三个都留不久,现在索性也空着。我事不见少,还要花精力照管秘书省,倒比以前更忙。”
“昨日恩府倒是同我说了其中缘故,”郑锦云一边随她入座一边道,“时人多以为秘书监和秘书少监无关紧要,实则此二职甚为特殊,只是近年渐有成为公卿转迁巡回之处的趋势,陛下因而不愿轻授,必要才性适合,方可任命。”
“可我当初也是寄禄(注1)啊。”谢妍嘀咕。
皇帝刚执政时曾经大力提拔她。破格擢升虽然风光,却也令她受了不少攻击。前几年皇帝更改了策略,开始让她担任闲职,但仍以翰林学士的身份参与政事。如此做法虽被一些人讥为掩耳盗铃,至少表面上确实没有再授与她要职,旁人便不好太针对她。然而上任秘书监因病提前致仕之时,皇帝命她代掌。原以为只是临时的安排,谁知一管就管到了现在。
郑锦云笑道:“能者多劳,也说明陛下对少监的才识和人品都深信不疑。”
“你是不是不知道这两年外面是怎么编排我的?”谢妍轻哼,“说我为人霸道,在秘书省一手遮天。也不想想,一个藏书之地,我便是抓在手里,又能有多大用处?”
郑锦云沉吟着说:“我倒觉得这几年朝中针对少监的攻讦少了许多。”
“还真是,”谢妍回想一阵,点头道,“这一两年,我也就因为前夫的事被弹劾过一次。要是五六年前,这种局面简直不敢想象。”
“说明陛下的地位稳固了,”郑锦云微笑,“以后会越来越少。”
皇帝即位看似顺利,实则朝中暗流汹涌,便是皇帝本人也颇受牵制。那些人不敢直接议论君上,就挑皇帝近臣下手。谢妍是皇帝最信任的心腹,资历却浅,又是女子,理所当然地成了他们攻击的对象。起初的几年里,谢妍几乎是动辄得咎。她本不是低调的性子,可那几年也被逼得小心谨慎。可是就算这样,她仍然留下不少恶名,至今都未洗清。
“都快十年了。”谢妍道。
郑锦云微笑:“总要些时间。”
新帝即位往往需要几年的时间才能完全巩固权力。今上又是女帝,需要更多的耐心来建立自己的威信。
谢妍也清楚这一点,没再多说,转而笑道:“别说我了。监察御史是制授(注2),且你县尉任期尚余一年就被召回,足见陛下器重。我料想你以后任官也都会是清要之职。过个几年,你说不定就能赶上我了。”
郑锦云忙道:“我如何能与少监相比?”
谢妍摇头:“你无需过谦。我不过是早出仕几年,可是一非进士出身,二来声望有限,到如今这位置应该差不多到头了。”
“少监不是考不上进士,而是没有机会。”郑锦云语气真诚地说。
在谢妍那道上书以前,女子是无法参加科举的。
被郑锦云这么一说,谢妍反倒有点不好意思:“我倒也不太在意进士出身。再说我这人没什么耐心,要我像你们一样熬资历,我未必受得了。”
郑锦云莞尔:“确实如此。”
“不过女官的数量还是太少,能升上高位的就更少了,”谢妍叹息,“李如惠现为大理评事,你授了监察御史,朱珏还在鄠县任县尉,袁令仪的校书郎还有一年期满,之后至少也该是畿尉……我看还有点希望的也就你们这几个了。”
郑锦云听她将熟悉的女官挨个盘点了一遍,却唯独不提丁莹,不免诧异:“你那位得意门生呢?”
谢妍的表情顿时有些一言难尽。她将丁莹近来的事迹告诉了郑锦云,不出所料地令郑锦云笑出声:“难怪……”
往好处说,丁莹身上有种学究气;难听一点,便是读书人的呆傻,无怪谢妍对她的态度如此微妙。
谢妍无奈摊手:“这么个性子,我是拿她没办法了。”她想了想,忽然开始上下打量郑锦云,“倒是你……说不定和她聊得来。不如你有空时,替我点拨一二?”
*****
注1:唐代因为使职的出现,中后期会出现官位与职事分离的现象,官名仅为叙阶之用,不管本部门事务,称为寄禄官。
注2:唐代任官制度,三品以上册授,五品以上制授,六品以下为奏授。但监察御史、殿中侍御史等职地位特殊,虽在五品以下,也为制授,并且可以不用守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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