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灯人

　　至那日晚，醇音穿戴整齐出了门，直奔天街一侧的一块小小的空地。凡璃是山上最小一辈的大师兄，平日颇有威望，不少十五岁左右的孩子都将生日定在这一天一同庆祝。

　　人满为患，醇音四下打量，利落的爬上了一堵小围墙，顺着一溜屋檐攀了过去。

　　山里落雪早，瓦片上的残雪还没化净，醇音手脚并用，终于找到一个可以俯望整个小空地的屋顶，安稳的坐下来。

　　天空是深铅灰的颜色，没有月亮，跳动的火光照亮了一切。

　　空地前方，搭起了一个小土台，凡璃就站在台上，微笑地望着下面的人群。他身着绣着火莲花的白袍，暗红镶金的腰带，发间一簇小小的火莲花水晶熠熠生辉。这是只有庆典才允许的最正规的装扮，处处透露出大师兄的威严。

　　醇音默默的看着。

　　这是早已注定的十五岁的离别，每个初云山的人从上山那日起就在心里暗暗地做着准备，临来时，却依旧让人眼眶发涩。

　　凡璃身侧，华琛的手搭上他的肩。

　　“师父。”凡璃恭敬地行礼。

　　“嗯。师弟师妹们都在这里，今天是你的生辰，有什么要和大家说的吗？”

　　凡璃点头，举起手中的琉璃杯，和气的笑道：“今日是我的生辰，凡璃在此谢过师父和各位师弟师妹的赏脸莅临，此番夜宴，仅为平常小聚，大家随意，不必拘束，想来师父也不会以山上规矩相压。”

　　华琛点头，表示并不在意。

　　“此宴罢后，凡璃即将回归故里……请诸位师弟师妹听我几句肺腑之言。”凡璃握着酒杯，低下头斟酌着用词：“我四岁进山，有幸得师父赏识，一路提拔至此，在法术造诣上其实不及多位师弟妹，只因入门早，排序前，才枉做了大师兄这许多年。既然担此重责，难免战战兢兢，不敢有一刻懈怠。师父的教诲，同门的信任，凡璃时刻牢记于心，幸而协助师父处理山务这许多年里，不曾辱得使命。”

　　空地上挤满了人，四下鸦雀无声。

　　“说句实话，凡璃也曾想过能像师父一样，永远拥有火的能力，此生在山上都能有一席之地，甚至是……守灯人……只要被选上了初云山，谁敢说自己没有想过守灯人的位子呢？可是，守灯人只有一个，即使暂时逃脱了平凡人的生活，天下又有几个人可以在山上待一辈子呢？”

　　“十三岁那年，我便发现自己的法力和容貌有所衰减了，刚开始时会有些许不安，会日思夜想，会难以成眠……我不敢想象那不熟悉的世界，哪怕我曾经从那里来，哪怕那里有我的亲人，那里是我注定的归宿。”

　　凡璃顿住，握着杯子的指尖发白。

　　“……终于有一天，在凡璃最无助的时候，收到了家人的信。”凡璃深吸一口气，复又笑望台下众人：“信上说，亲戚乡里承初云山守灯人之恩，都平安康泰，日子富足，望我早日回归，骨肉相聚，乐享天年。凡璃至此才恍然大悟。”

　　“其实，只要被想念、被需要，无论身在何方，都是幸福。我曾被初云山需要，于是我来了，现在我被亲人需要，所以就该回去。我想着回去也好，我叔婶开了间小旅庄，正缺人打理经营，以后的日子没有大家相伴，虽然平淡些，心底里有些记忆，也是满足的，可以依着这些温暖，挨过此生。”

　　土台下面有隐隐的啜泣声。华琛叹了口气，拍拍凡璃的肩膀示意他无需再多言，此情此景，已有些过于伤感。却只听的凡璃抬高了声音，向着台下道：“师弟师妹们，凡璃记得你们，也请你们记得凡璃，今日一别，从此天各一方，此生永不相见。”说着抬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凡璃此话一出，台下顿时哀声一片。

　　华琛无奈的揉揉额角，接过话头：“凡璃言重了，只不过是法力消失而已，身法还在的，到了山下，凭着身法，你们一样是高手，其实山下更自由些，没有那么多规矩束缚，况且也不是一辈子见不得面，凡璃过节的时候一样可以上山玩，再以后有十五岁下山的，也可以去找凡璃，喏，他们家开客栈呢，有钱，大家也可以相互照应。”

　　凡璃转过身，望着华琛笑笑。华琛那里，再深刻的悲伤无助也只是轻描淡写。

　　华琛俯下身在他耳边道：“你说你把他们都惹哭了算怎么回事？你走了，我还没哭呢，谁帮我打理那些乱糟糟的事儿啊！”

　　“师父又不是不会，太懒而已，凡璃一点都不担心师父。”凡璃直视华琛，笑意温暖。

　　华琛瞪着他半天：“你以为要走了就可以这么没大没小？反了你了，以前从不敢这么说话！”

　　凡璃还是笑，却压低了声音：“师父，今夜一过，徒儿就将下山去了，您真舍得我走吗？”

　　“不舍得又能怎样？”华琛双手一摊。

　　“其实您还可以留我做个前山管家或者采办，只要您开了口，师祖会考虑的。”

　　华琛为难道：“没有法力的管事采办？初云山不能开这个先例，到时候大家都想留，山上养不起那么多人啊。”

　　凡璃笑得有些僵。

　　华琛趁势劝道：“你确实是个少有的经营之才，不是为师狠心不留你，你有去处，有亲人朋友，下了山换种生活未必不好，何必像我一样一辈子困在这牢笼里劳心劳力呢？”

　　凡璃静静地望着他，眸子里燃起的些许光亮终于一分一分暗去，垂首笑道：“是徒儿一厢情愿，师父忘了这话吧。”

　　华琛迟疑了一会儿，侧过脸去摆摆手：“凡璃，有些事情……罢了……记得回来看看。”说罢移步走开。

　　凡璃笑着看他的背影，转过路口，消失在夜色里。

　　直至看不见了，才又向众人举杯道：“今夜还请大家开怀畅饮，伤心的事都要抛之脑后，不能负了大师兄我私藏多年的梅花酿。”

　　气氛终于渐渐活络，受邀而来的都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向凡璃敬酒，凡璃一概受了，并不推辞。

　　酒过三巡，已将近午夜，空地上的人群仍未散去，醇音只是支着腮在屋顶上静静的看着。篝火将周围聚集的人群染上温暖的橙色，空气中飘荡一种淡淡的酒香。或许是高高的俯视着这一场夜宴，总觉得那欢乐中，处处透着一丝哀伤的味道。

　　这样热闹的场合，不单是大师兄，为什么大家脸上的笑容都那么寂寞？

　　“怎么不下去？”凡璃不知何时也出现在屋顶，坐在醇音身边。

　　“……我不会喝酒。”

　　“我自制的梅花酿，只有一点点酒味，不会喝醉的。”

　　“是吗？”醇音接过凡璃递来的酒杯，浅酌一口。

　　“不错吧？”凡璃笑问。

　　“嗯，很清香。”

　　“唔，对了，给你的。”醇音从衣服里掏出一个小物件，塞给凡璃。

　　凡璃细看时，却是块奇形怪状的石头，发出暗青色的光，一旁还磨出了一个小孔，穿着红线。

　　“这是？”

　　“这个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你看……”醇音把那石头变了个角度，“这块石头的形状好像天街周围的山势，天街就在这里，嗯，这条花纹，像吗？”

　　“还真的很像。”凡璃仔细看了笑着说。

　　“是吧，看这里凸出来的地方，好像紫云殿的位置，紫云殿旁，就是大师兄的住处。像不像？”

　　凡璃笑着点头。

　　“送给你，想家的时候，不管能不能回来，都可以拿出来看看。”

　　“家？”

　　“我不知道你的家是什么样，但是大师兄那么小上山，一定对家没有什么印象了，比起山下的家，我想大师兄还是认为这里像家的感觉更多一些。”

　　“哦，谢谢你。”凡璃默默地把手中的石头攥紧。

　　醇音有些脸红：“我什么都没有，衣服被褥还是大师兄给的，我也不知道能给大师兄些什么，这块小石头是从紫云殿后面的云崖上凿下来的，希望你不要嫌弃。”

　　“怎么会。”凡璃抚过那石头上磨得细致光滑的棱角，另一只手拍拍醇音的肩。

　　而后，两人都远望着空地上的人群陷入沉默。周遭空气越来越冷，彼此呼吸的白气清晰可见。

　　“冷吗？”凡璃问醇音。

　　“嗯。”

　　“这样还冷吗？”凡璃手心里浮着个橘红的火球，靠近醇音。

　　“好多了。”醇音盯着那跳动的火焰看个不停：“这就是火的能力？凭空……点火？”

　　“也不是凭空……你不是火系的，这其中的道理不用深究。”

　　“真厉害。”醇音由衷的夸奖。

　　凡璃温和的笑：“赶紧暖和暖和，午夜一到，我就变回个普通人了。”

　　话音刚落，那火苗的光亮就弱了几分。

　　醇音不由伤感：“大师兄，你是一个好人，真不希望你就这样下山去。”

　　凡璃目光闪动，想说什么终于还是沉默。

　　那火焰终于越来越弱，直至完全熄灭。

　　凡璃收回手掌，轻搓着掌心，边呵气边说：“真冷。”

　　醇音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还有些东西要交给你，你跟我过来。”凡璃起身道。

　　两人沿着天街一路无语。进入小巷，越走越是冷清，待到醇音发觉有异时，他们已经到了一条极偏僻的巷子里，两边围墙高耸，上边是一线铅灰的天空。醇音意识到这里是距离清音小筑最远的一条巷子。

　　凡璃止住脚步，转过身来。

　　没有月光。他身后的夜在无声中张开了口，将他的白色袍子吞没。醇音看不清他的表情。

　　或许什么表情都没有。

　　那一瞬，对面仿佛站着个完全陌生的人。

　　他起初就这样站着，在黑暗中将醇音细细的打量，片刻后开口道：“你是风能力吗？”醇音感受得到他语调里冷硬的温度。

　　“大师兄？”醇音惊疑不定。

　　“你不是，你不过是一个来还债的杂役而已，不要叫我大师兄。”凡璃厌弃的别开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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