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墉劫

　　一行人到了徐懋功府上，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秦怀玉将事情完整的讲述一遍，徐懋功与魏征当即配药为李世民医治，好在二人医术尚可，忙了大半夜终于看着李世民沉沉入睡，可这几人怕是今晚都不得休息了。

　　关于如何放走李世民，下午秦琼来时就与徐懋功魏征商议好了，可现在出了这样的变故，一时间有些令人混沌。罗成将李密要杀李世民然后立刻攻打洛阳之事告诉大家，几人也完全明白，这一次便是押下赌注，李世民要放，这金墉也是要反了。可怎么个反法，徐三爷心中有数，岗山这帮兄弟他太了解，自己等对李密就早已忍之又忍，何况是他们，若将事情贸然挑明，怕是又将引起一场血战，这无论如何是他不愿见到的。

　　徐懋功先吩咐怀玉夫妻尽快将贾家楼兄弟们的家小安全带离金墉，随后，四人坐守正厅，重新商讨这个大事。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将秦王殿下快些送走，李密做事一向阴狠武断，既然下了这样的决心，就一定会办到。此事一出，明日早朝必然会提起出征之事，到那时我们便向他请一道大赦的旨意，最起码可争取出一天的时间，足够怀玉他们转移完家小。只是在这之前，万不可让弟兄们知晓此事，待怀玉和爱莲回来，一切照旧。”

　　秦二爷点点头，却仍是顾虑：“不知秦王的强势……”徐三爷一摆羽扇：“二哥放心，只要他醒过来就没事了，随时都可以走。”秦琼松了口气，下意识的往后面一瞥。罗成轻声道：“我去看看。”

　　“嗯。”

　　约莫有两个时辰，罗成从后堂出来，示意他们可以进去。秦二爷起身赶入，轻手轻脚来到床边，正看到那个安静的少年冲他轻轻一笑，若不是确定自己没有喝酒，他必然是认为自己眼睛花了。李世民斜靠在软榻内侧，身上也早换了干净的里衣，除了腕上和嘴角尚有暗红的瘀血，整个人的气色确实很正常。

　　那几道红色刺得秦琼双目生疼，待要过去将其握住，却不料床上之人平静开口：

　　“二哥，谢谢你。”

　　声音很是平缓温和，一如那天的初见。然而这句话和这样的神情对二爷来说，无异于是一个打在脸上的响亮耳光。

　　谢？谢什么？又是为什么？秦琼的手停在半空，心却像刀搅一样。罗成非常明白，这个少年，真的不是想象中的那样，他太坚强，也是太任性。徐懋功会意将秦琼拉到一旁，罗成坐到李世民身边，开口也是满满的歉意：“……让你受苦了。”

　　李世民浅然一笑：“将军尽力了，世民明白。世民不会埋怨任何一个无辜的人。”

　　“……”

　　秦琼几次想要过去，都被徐懋功和魏征死死按住。罗成知道表哥现在心里有多难受，但最痛的，是眼前这人。其实到现在，他甚至有些佩服李世民，若今日之事换成自己，就算亲手剐了那畜牲，自己恐怕也是无颜苟活于世，更不要说保持着如此的平静。

　　李世民不是圣人，更不是神仙，只是他知道，仇，一定要亲自来报，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但他有绝对的信心，让李密在自己的手中尸骨无存，魂飞魄散！

　　然而这个铁一样坚定的决心，房内四人毫无感知，魏征不善察言观色，秦琼和罗成的心情一样糟糕，唯有个徐懋功，这会儿正忙着想事情，也就忽略过去。罗成在榻边接着劝慰几句，见李世民情绪稳定，也放下心来，转头对徐懋功等人说：“既然大计已定，还是不要推迟，以免生出变数。”徐懋功点头，问李世民道：“若是殿下-体力可支，我等这就安排殿下出城。我们已与唐营飞鸽传书，想必此时接应你的人就在城外。”

　　“可我这样一走，你们怎么办？”

　　“殿下放心，我等既然敢做此安排，必有万全之策，如今殿下还是早些离开这虎狼之地为好，想必唐王和那营中将士都在盼着您回到他们身边。”

　　李世民朝几人拱手：“今日之恩，世民永生不忘，但愿后会有期。”

　　徐懋功摇着羽扇微笑道：“会的。”

　　军师府有一条直通城门的暗道，本就是为备不时之需，此次正好派上用场。徐懋功和秦琼罗成护着李世民，顺利避开地面上的层层岗哨，来到城门。此时已是午夜，要叫开城门放下吊桥会很麻烦，这城墙的高度难不住徐懋功和罗成，可秦二爷的轻功实在过不了这关，罗成提议让秦琼留在城里，他跟徐三爷护送李世民，秦琼摆手道：“无妨，你跟三弟护着殿下先出去，我从城门走。”“表哥，这怎么行……”徐懋功拦住罗成，用眼神告诉他不用担心，二爷将手覆上表弟肩头，沉声道：“一定要快些出去。”“嗯。”秦琼又看看徐懋功，二人点头会意，在秦琼往城门口走去的同时，带着李世民-运起轻功，很快安全落在城墙外面。

　　罗成不禁暗暗佩服徐懋功一次，要在平时，以他个人的功力带一人飞檐走壁倒不算什么，然而这金墉城的城墙修建得比宫墙还要高，而且墙面光滑，加上李世民有伤在身根本使不得功夫，恐怕只凭他一人之力真的难以顺利翻出城墙。三人不敢久留，落地之后迅速隐藏在先前商议好的地点，看到秦琼也骑着忽雷豹从城门不急不缓的出来，知道一切顺利，接着点燃一支小信炮，这是徐懋功之前跟柴绍书信中定下的，告诉他让接应的人隐藏在附近，见到信炮立即来此会面。果然不出半柱香的时间，一个将官模样的青年牵着两匹骏马往这边走来，待来到对面，几人方才看清，正是唐营的先锋官段志玄。

　　“……二郎？！”

　　段志玄冲到李世民跟前，忘情之中喊出这两个字，然后再说不出一句话，颤抖的双手紧抓着李世民，豆大的泪珠瞬挂了满脸。

　　“我以为……再见不到你了……”

　　天知道，这些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多少次要闯金墉，都被柴绍勒令制止，他又何尝不知，姐夫心中的焦虑不比他少半分，更何况除此之外还要面对某些人的刻意刁难。不过现在，一切努力终于有了结果，只要人在眼前，什么都不重要了。

　　“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李世民笑着，“是他们救了我。”

　　段志玄缓过劲来，一回头正好见秦琼马到跟前，赶紧从怀中取出那只雌锏，双手递上去。待要拜谢之时，却被二爷托住，这一拜，他秦琼真的受不起。

　　徐懋功又简单交代几句，让二爷护送他们一程，自己跟罗成先回府。秦琼带着二人走了一会，李世民让段志玄先走前面，转而对秦琼道：“二哥，你为世民做的，世民都看到了，但愿……后会有期。”

　　秦琼勒住丝缰，半晌，缓缓点下头，那些准备说的话此时居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知道自己现在的神色一定难看的很，好在月笼层云，还不至被看个清晰。

　　李世民倒是没有多想，他现在要做的，就是以最快的速度拿下洛阳，拿下整个江山，其实从他当上秦王的那一刻起他就明白，自己想要的，终究还是要靠自己的努力得来。

　　“秦将军不必难过，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更何况，不是永诀。”

　　秦琼猛然看向这少年，不知是月光穿透了层云，还是那五官过于精致清晰，映入眼帘的竟是如当初那般清澈平静的笑容。

　　其实，李世民一直在等他对自己说话，不要他道歉自责，哪怕是一句关心之语，就足够了。对于这人的关爱，李世民拒绝不了，也不愿拒绝，就算付出了如此的“代价”，他，不悔。然而，就在李世民要把自己的关心对他说出之时，却见秦琼翻身下马，一摆战袍单膝点地，抱腕当胸：“秦琼得与殿下相识乃三生之幸，若殿下来日有用秦琼之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句话，真的是秦琼的心里话。

　　李世民未出口的话，同时凝在朦胧的夜色中。
　　四周出奇的安静，甚至连虫鸣声都听不到。李世民压下了所有念头，却没有伸手将秦琼扶起，因为，怕被他看到那两行控制不住的冰冷的清泪。

　　是缘？是劫？

　　夜空中的层云正渐渐散去，透出了些许微光，李世民茫然回首，前方一个模糊坚定的身影正缓缓徘徊，等待。一丝温润的笑终于出现在李世民的面庞，再面对秦琼，平静自然亦如当初：“世民会记得这句话，请二哥放心，世民会找到那个……真正对我好的人。二哥保重。”
　　秦叔宝抬起头，那匹飒露紫已然冲进迷茫的夜色，离前面的那个人越来越近，最终二人汇合，一并消失在蜿蜒的山路中。秦二爷慢慢起身，忽然觉得眼前景色明朗起来，望天空看去，那原本厚厚的层云消散得一丝不再，如玉冰轮凌空高悬，将清辉尽情泻下，安然，无声。

　　那样的开始，这样的结束……算是结束么？反手取下那只雌锏，居然还有些轻微的热度，是体温。是的，段志玄这一路上都将它紧紧裹在怀中，片刻也不曾拿开。秦琼笑了，笑得欣慰：“这才是能够真正对你好的人。”一阵微风吹过，飘动的长须将这张坚毅沧桑的面容托显出几分慈祥。重新背好双锏，轻捻住忽雷豹的丝缰，一人一马朝着金墉城，并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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