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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文文山醉书《指南序》 李制帅死难扬州城(中)
原来小村深知文山,早看出那首集句诗气象不同。文山闻言,倾酒罢杯叹道:“瞒不住你!我连日来常想这二十年来的事:我自二十岁上做状元起,仕途坎坷,本有心早日隐退、奉家亲、享天伦、访山水、盟鸥鹭,不至染于风尘。至此又逢国难当头,是士大夫者不得不出,任天下之责。然而老母相隔千里,兵火连结,不得奉养;所有一妻两妾,两地分别;儿女份上亦不曾尽人父本分。——你我少年时,不望人生境遇如此!”小村举杯劝道:“老夫人是深明大义之人。嫂嫂也最贤惠,必能操持家里;佛生、道生都小,早晚可取在大哥身边。国难时,说不得我等皆顾不得小家了。”说话间,二人连吃了数杯酒。
文山叹道:“小村,不是我存私,不顾及朋友。你在我幕府里,我一朝有个不测,还有个替我的人。——闪的你每有家难回,宁不感愧!”小村道:“大哥说那般话来!做兄弟的此生能与大哥同道共事,死在黄泉,也当含笑。只是哥哥才回朝为宰相,正该大有作为的时候,如何有心且顾编诗录文。敢是郁结于心,借文章一吐?”文山叹了一口气,吐真道:“今日朝上,陈宜中不问别事,先要杀郑虎臣,不过还施结私党那一套。此人纪纲不立,权戚用事。张世杰在此,只知拥兵自重,先和苏刘义、刘师勇闹翻,我日前又忤了他。执政除陆秀夫外,竟不得公心申志,只由张陈两人任意施为。——我只凭着一腔忠义勾回了,却实不能知国家后事如何!”刘沐道:“陆秀夫庸常得很,更无杀伐决断,只有忠心可嘉。所谓临危识忠臣,话说回来,若不临危时,也显不着他了。大哥在朝里见的这几个人,全不济事。遮莫此间臣庶千万,若个比得大哥气概!此后大哥出生入死,千万提挈兄弟。”文山道:“我来这一路,一向生死置之度外。想大难不死,该有些后福。谁知今日遭人排挤无用武处,仍如从前了。”刘沐笑道:“履善哥,你是鞠躬尽力,死而后已,成败利钝非所知也。朝中人可相与的便相与,若全是不可与语,咱每回江西干事,岂不痛快?”文山已带了三分酒,笑道:“正有此意。咱每兄弟轰轰烈烈做他一场。”
时已二更,明月当头。文山饮到快意处,豪兴勃发,向腰间拔出宝剑,庭前起舞,小村亦逞剑相随。二人同出一门,工力悉敌,都使尽平生所学,挽剑如雪凋万花,交锋间光迸星火。斗约百余回合时,小村剑先落了地。二人仰天大笑,文山收式笑道:“多亏兄弟来,我这几天闷气都解了。”小村哈哈大笑道:“剑也比了,酒也吃了,大哥这两月中遭际可该详说一回了。方才一卷诗读得我心痒:看那章句,倒不下十次死里逃生的事迹,看得人意气难平。如何不说与兄弟知道?我正好听着长些胆气。”文山笑道:“兄弟要见识,待我写来便知。”兴不可遏,掷剑入室,提笔一挥而就;
德祐二年二月十九日,予除右丞相兼枢密使,都督诸路军马。时北兵已迫修门外,战、守、迁皆不及施。缙绅、大夫、士萃于左丞相府,莫知计所出。会使辙交驰,北邀当国者相见,众谓予一行为可以纾祸。国事至此,予不得爱身;意北亦尚可以口舌动也。初,奉使往来,无留北者,予更欲一觇北,归而求救国之策。于是,辞相印不拜,翌日,以资政殿学士行。
初至北营,抗辞慷慨,上下颇惊动,北亦未敢遽轻吾国。不幸吕师孟构恶于前,贾余庆献谄于后,予羁縻不得还,国事遂不可收拾。予自度不得脱,则直前诟虏帅失信,数吕师孟叔侄为逆,但欲求死,不复顾利害。北虽貌敬,实则愤怒,二贵酋名曰“馆伴”,夜则以兵围所寓舍,而予不得归矣。
未几,贾余庆等以祈请使诣北。北驱予并往,而不在使者之目。予分当引决,然而隐忍以行。昔人云:“将以有为也”。至京口,得间奔真州,即具以北虚实告东西二阃,约以连兵大举。中兴机会,庶几在此。留二日,维扬帅下逐客之令。不得已,变姓名,诡踪迹,草行露宿,日与北骑相出没于长淮间。穷饿无聊,追购又急,天高地迥,号呼靡及。已而得舟,避渚洲,出北海,然后渡扬子江,入苏州洋,展转四明、天台,以至于永嘉。
呜呼!予之及于死者,不知其几矣!诋大酋当死;骂逆贼当死;与贵酋处二十日,争曲直,屡当死;去京口,挟匕首以备不测,几自刭死;经北舰十余里,为巡船所物色,几从鱼腹死;真州逐之城门外,几徬徨死;如扬州,过瓜洲扬子桥,竟使遇哨,无不死;扬州城下,进退不由,殆例送死;坐桂公塘土围中,骑数千过其门,几落贼手死;贾家庄几为巡徼所陵迫死;夜趋高邮,迷失道,几陷死;质明,避哨竹林中,逻者数十骑,几无所救死;至高邮,制府檄下,几以捕系死;行城子河,出入乱尸中,舟与哨相后先,几邂逅死;至海陵,如高沙,常恐无辜死;道海安、如皋,凡三百里,北与寇往来其间,无日而非可死;至通州,几以不纳死;以小舟涉鲸波出,无可奈何,而死固付之度外矣。呜呼!死生,昼夜事也,死而死矣,而境界危恶,层见错出,非人世所堪。痛定思痛,痛何如哉!
予在患难中,间以诗记所遭,今存其本不忍废。道中手自抄录。使北营,留北关外,为一卷;发北关外,历吴门、毗陵,渡瓜洲,复还京口,为一卷;脱京口,趋真州、扬州、高邮、泰州、通州,为一卷;自海道至永嘉、来三山,为一卷。将藏之于家,使来者读之,悲予志焉。
呜呼!予之生也幸,而幸生也何所为?求乎为臣,主辱,臣死有馀僇;所求乎为子,以父母之遗体行殆,而死有余责。将请罪于君,君不许;请罪于母,母不许;请罪于先人之墓,生无以救国,死犹为厉鬼以击贼,义也;赖天之灵、宗庙之福,修我戈矛,从王于师,以为前驱,雪九庙之耻,复高祖之业,所谓“誓不与贼俱生”,所谓“鞠躬尽力,死而后已”,亦义也。嗟夫!若予者,将无往而不得死所矣。向也,使予委骨于草莽,予虽浩然无所愧怍,然微以自文于君亲,君亲其谓予何?诚不自意返吾衣冠,重见日月,使旦夕得正丘首,复何憾哉!复何憾哉!
是年夏五,改元景炎,庐陵文天祥自序其诗,名曰《指南录》。
写毕笑道:“这《指南录》至今方有了一篇序文收束。”兴犹不减,又题诗《赠小村》曰:
万里飘零命羽轻,归来喜有故人迎。雷潜九地声元在,月暗千山魄再明。
疑是仓公回已死,恍如羊祜说前生。夜阑相对真成梦,清酒浩歌双剑横。
小村亦抚掌大笑。看夜已近四更了,二人同榻睡倒,文山忽想起来,就与小村说起在淮东相识的许飞,“兄弟不在时,多亏许承晖与我筹划。如今朝事被他一一言中,指望再见一面,与他讲说军情、酌研机事,却不能了。”小村笑道:“听去也是奢遮的好汉,来日使人去扬州探听便了。”当时二人抵足而眠。
谁知五鼓时分,杜浒、吕武皆张皇奔来,报道:“今早的消息:扬州城失了,李庭芝、姜才皆已死节。又有通州杨师良,业已降元!”文山日前听说李庭芝轻出,本就料到有此结局,此时闻见失了扬州,不出意外。到底是淮东重镇,怎不心沉意伤!连连摇头,顿足叹说:“李庭芝虽无功于国,一死为不负国耳。唯有我等在此,皆成误国者!”吕武急道:“此间事不可为,请相公回江西主持大事。”文山道:“小村请去整顿义军;咱每先去朝会,看是怎说。”小村应诺。文山又与杜浒道:“杨师良必因朝廷不与回旨,以为我不信他,心生怨望,故而反正。请大皇此时降旨招之,再命他督造海船,或有转机。”一面说着,一面急急赶来朝会。
进了待漏厅,先听见破口震天价大骂。苏刘义正指着张世杰,骂道:“你握二十万大军,驴毬毛出不得一根,直被鞑子吓破鳖胆!今日要逃,明天也要逃南去;弃了温州,再弃福州,千万里土地,不勾你一天弃去。我看你逃去爪哇国里罢休!” 张世杰通红了脸,怒道:“吕家奴子直要卖国!不存实力,如何保得行朝恢复?”苏刘义叫道:“我随吕将军,不曾学差了!强如你不知跟的那方地仙,不教你一刀一枪,就会遁术,只叫你学的个今日遁地,明日遁海!”张世杰气得向腰间拔出佩刀,陈宜中忙拉开两人,立在中道:“殿帅、枢密,休叫人看笑话!”又向苏刘义道:“两淮本就难保,难怪张枢密。为大将者,不以下一城一池为功,亦不以失一城一池折挫锐气。有甚话朝会上说。”苏刘义赌气出厅去了。文山问:“如何不见刘帅?”陈宜中道:“刘帅大醉在府,不能来。”张世杰哼道:“刘师勇日夜酗酒,已有旬日了。我把这坏了心肠的强贼!”
朝会早已减了规矩,不过诸王、执政能主事者几个到时便开,今日人却到的甚齐。原来众人都知失陷了扬州,虽是意料中事,到底都心有戚戚,皆垂首而叹。一时少帝正位,杨太妃坐帘后。一御史站出道:“扬州城破,实因陆秀夫拟旨使庭芝来朝,致其轻出犯险。沦丧重镇,此皆秀夫少德乏识,迂颟无能之故。春秋责帅,乞将秀夫谪出外,以平物议。”
却说宋代台谏:以面折人为最上;风闻论事最下;若匿名举发,则属下九流的作法,大夫不齿。是故作台谏多与人疏,此为台谏之荣也。这大夫此时当面弹劾秀夫,又有大夫站出附议。顷刻间,台臣无不为失却扬州,义愤填膺,群起攻讦秀夫。陆秀夫本为失了扬州,十分痛悔,不料今日倒像要自己引咎辞职的光景,听众大夫当面上弹章,慷慨陈词,却茫然起来。陈宜中一言不发。张世杰反看不过,道:“也不必推这个、赖那个,此何如时,听台谏论人?且顾后事要紧。”陈宜中举笏启问太妃如何料理。杨太妃启唇,吐出一行话云:“奴与少主无见识,全凭相公每商议了行。”宜中道:“既如此,可追封庭芝太子太保、上柱国、右丞相;追封姜才太子少保。着礼部拟定谥号。我等往省中再议兵事。”一时退朝,众宰执往省堂来。
又有急报说真州城破,安抚苗再成死难。众人叹息不已。又一书报通州知州杨师良见扬州破,叛降。文山已先得消息了,乃先道:“杨师良为迟迟不见诏,以为见疑于己,一怒之下反正。吾当作书招师良来归。”陈宜中道:“文相公性温厚,不省得人心忠奸。我从前说杨师良什么来?你看可应了我的话,这杨师良岂不是反了!”文山气得言不得语不得,杜浒等满心满意只说扬州城破,陈宜中减些势头,该听相公指挥了,谁知他复拿话压文山。吕武原是性急的人,时侍立在侧,叫道:“陈相公说的眼没巴鼻!可知大奸似忠——” 文山不待他说毕,忙叱他住口。杜浒忙按住他道:“好兄弟,休添乱。”陈宜中看他道:“汝是何人,执政在此议事,你来插言?”吕武瞪眼道:“我是相公身边校尉叫吕武的便是!咱随相公从鞑子营里逃出来,一路也见了些软脚虾,也见了些横行蟹,须分辨的善恶忠奸,问我怎的?”陈宜中笑道:“原是位英雄,失敬了。”遂不理会吕武,道:“今日台谏弹章,乃春秋责帅之理。众位以为何如?”众官也有说秀夫该贬的,也有说该小惩大诫,使他戴罪立功的。吕武环视道:“你每这些食官盐的官人相公,满嘴却都是淡话!”文山喝道:“兀那厮,日后不许再入大堂!”吕武赌气便出。文山挨到议散,回与小村、杜浒等道:“罢,我也不在此做什么丞相了。咱每出外开府,进取江西去。”次日文山自请出江西督师,遂授枢密使,同都督诸路军马,开府汴州,即日遂离了福州。
看官听说:众官那看不出御史实受陈宜中指使,为秀夫与他意见不合,暗讽台谏借事弹劾,弹章四下,借机下旨意将陆秀夫贬知潮州去。众人都心里聪明。天祥、秀夫皆出,朝中更无异己。不说宜中心下快活。复以姚良臣为右丞相;夏士林参知政事;王德同知枢密院;张徳为殿前都点检,都是平素自己亲信可用者。陈宜中渐渐连张世杰也不作兴。张世杰也不乐,暗思:不如使陆秀夫还朝,还能制衡。亲派小舟去接秀夫不题。正是:
漫说是非身后误,上场人事类儿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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