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枕难成眠

　　璃疏同连兮窝在小厅里打发时光，苍央却孤身出了百草殿，上了老君山。
　　听闻他来访，老君很是稀奇，但还是摆手放他进来了。
　　老君炼的这一炉丹正是将要收丹之时，苍央进来见了便坐在一旁看着，也不打扰。
　　因着璃疏的嘱托，老君同苍央之间也算是有些师徒之谊，老君甫一启炉，苍央便捧着白玉盘接住了丹药。
　　老君一边打着手诀一边问：“今日怎的过来了？你家神君不是在百草殿也给你起了一间丹房么？”
　　苍央笑了笑，道：“有些事情要请教老君。”
　　老君看了他一眼，问：“何事？”
　　苍央将白玉盘里的丹药一一放入药瓶，又在近旁的小几上执笔写下丹药名称用途，慢慢说道：“前两日在观星台上听闻些许故事，谁知两日过去，苍央仍觉意犹未尽，便又来叨扰老君了。”
　　老君看着苍央仅仅一探一闻便精准判断出是何丹药，药瓶标签上的字迹遒劲秀丽，贴上时还不忘留下一角时间印记，苍央出落得如此，他觉着他应当欣慰的，只是投过去的目光却难掩复杂。
　　苍央将药瓶放好，老君在他转过身来前移开了目光，抱着个竹壶缓缓嘬了一口，道：“你想听什么？”
　　苍央摆好药瓶也没闲着，又对着老君摆了整整一面墙的丹药做甄别，挑出散了药性的化去。
　　他手上摆弄着各式各样的药瓶，白的瓷青的玉紫的陶，衬得他手指修长细白，骨肉匀停，可动作间筋肉收缩活动的模样，又透着一个男子的力量。
　　他声音沉缓，仿佛回答，又仿佛自问：“天罚台？”
　　也就这主仆俩才真毫无自觉，一个想着对方年幼，一个觉着自己弱小，老君看着站在他丹房里身材修长的苍央暗自腹诽。开口时又是丁点看不出的模样：“今日之事需要我告知她么？”
　　苍央反问：“老君会吗？”
　　老君掀起眼皮看他一眼：“你喜欢行那不留名的事，我又拆穿做甚么。”
　　苍央垂下眼笑了笑，道：“老君说笑了。”
　　老君哼了一声，又嘬了一口茶，缓缓道：“要说天罚台，则必然要提到天庭初成之时。上古时期天界混沌一片，各方大能割据，要知道仙人之争，因着各类神通，往往极为惨烈，冯虚镜记载，一场战后，十不存一。”
　　“后来元始天尊凭一把天生雷剑参悟天道，一力镇压天界，始建天庭。”
　　“此后，天界各处战乱逐渐平息，如西天、与君山便是当时建立，如今的格局初见雏形。”
　　“天界承平数万年，清正之气逐步影响三界，便渐渐生出了愿力。”
　　“元始天尊受愿力滋养，得天道承认，始称天帝。”
　　“到他羽化前夕，天庭却生出了一场小乱，此乱记载不多，只处置了许多仙神。”
　　“据史料所言，元始天尊将自己的天生雷剑钉入天庭，以天道雷电之威惩处天庭仙家，始建天罚台。而后他便踏入虚空，羽化而去。”
　　“天罚台设置至今，已历三千余位星君，同掌刑一道，分别掌管天罚台和天牢，花样和手段早已不是数十万年前能比。”
　　“而今在任的这位司非星君，名讳贪狼，乃是小三千小世界飞升，天赋卓绝，位列二十八星君之一，乃天帝心腹。”
　　“你若是因着今日见着他才过来找我打听，那你大可放心，他修的是无情道，与你家神君……”瞟到苍央略带困惑的目光，老君差点咬了自己舌头，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他在说什么！
　　在老君的咳嗽声中，苍央恍若未觉般说道：“我幼时听闻雷声，惊惧不已，神君安抚之时提到过天罚台，却不想是这般来历。也不知天罚台的刑罚是何等了不得？”
　　老君见苍央并未在意他的口误，咳嗽声渐缓，道：“天生雷剑劈下的雷电可引动天地法则，单这一条，就算是三界之中数一数二的刑罚。至于其他，便只有历任星君才知晓了。”
　　闻言，苍央冲老君拱了拱手，道：“原是如此，多谢老君。”
　　老君扬扬手：“我乏了，先歇息一会。”
　　苍央躬身垂首，而后又继续分拣起满满一墙的丹药来。

　　就在苍央分拣丹药之时，璃疏这里迎来了一位客人。
　　一柄竹扇挑开小厅的门帘，璃疏和连兮一同望过去，执扇的手修长白腻，就连指甲盖儿都泛着珠光一般的粉色。
　　一道月白色的身影转了进来，琉璃冠子上嵌着硕大的东珠，少年似的面庞唇红齿白眉眼含笑，可那对眉毛又格外浓密修长，平添了几分英气。
　　璃疏眉梢轻挑，连兮则是被零嘴卡得上气不接下气，伸出根手指哆哆嗦嗦点着对面旁若无人般坐到圆凳上的少年：“你你你……你怎么来了！”
　　这少年弯唇一笑，声音沙哑而柔和：“我来看看是什么事让你将烂摊子丢给我便跑了。”说罢抚了抚袖子，转头冲璃疏微微颔首，“在下挹尘，掌星理命数，见过星君。”
　　璃疏隐约知道连兮在打理俗务上给自己找了个帮手，想来便是这位了。掌星理命数，又是这般作态……大约便是司命了罢。
　　可这位司命星君挹尘也真够不客气的。
　　璃疏转头问连兮：“你何时将我百草殿禁制的解法告诉旁人了？”
　　连兮还未开口，便听见挹尘道：“他并未告诉过我，只不过，你百草殿的禁制，还拦不住我。”
　　璃疏突地笑了，好奇道：“你是一贯如此，还是只对我不客气？”
　　“呀，被你发现了。”挹尘懒洋洋笑着，一手搭在身侧的小桌上支着腮，视线在璃疏身上逡巡。
　　璃疏不闪不避，细细看起这位司命星君来。
　　半晌，她笑道：“姑娘好剑。”
　　连兮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挹尘望向璃疏的目光则霎时锋锐起来，甚至带上了隐隐的杀气。
　　连兮好不容易咳完，小声冲璃疏道：“你怎么还骂她！”
　　璃疏继续吃着手边的糕点，不紧不慢：“我没骂。”
　　连兮又想说话，却听见挹尘道：“她没骂我。”
　　他转头看看挹尘，又看看璃疏，正想开口，却见璃疏抬手在空中划了几笔，道：“有客。”
　　挹尘看着璃疏指尖轨迹，笑了笑，道：“你能看见啊。”她一双天生笑眼，看上去和善极了，“我的剑。”
　　“我听闻三界之外还有大小三千界，其中不乏能人异士通过修行得道飞升，星君好生厉害。”璃疏没理会挹尘的问题，温温和和道。
　　连兮已经放弃了开口的想法，只坐在那里嗑着瓜子看她俩你来我回。
　　这时小厅的帘子又一次被掀开，进来的却是白白胖胖的年糕。
　　年糕一进门先团团行了一圈礼，笑眯眯道：“未曾想到风扬君同司命星君也在，扰了诸位雅兴，还请原谅则个。”说完又上前几步掏出一传讯灵牒交予璃疏，道，“我家殿下有事同神君商议，差我跑这一趟，将信交给神君。”
　　璃疏接过那张手掌大小玉质温润的传讯灵牒，拿在手中慢慢把玩，悠悠笑道：“辛苦年总管跑一趟，不若坐下喝杯茶再走。”说罢抬手倒了一杯茶递过去。
　　年糕笑眯了眼：“那小仙便斗胆尝一尝神君这处的茶水罢。”说着坐到了挹尘对面，接过茶盏浅浅饮了一口。
　　璃疏心下一动，这可不像是桐宫总管的行事。于是往传讯灵牒中渡了一道灵力，她耳边立时响起了连殊温煦舒缓的声音：“劳你尽心，我的修为现已恢复至五成，只是本命灵剑在六百年前有损，尚不得用。我打算到与君山暂借一柄，想起你应当还未到过此处，便问一声可想一同去看看？”
　　璃疏听传讯时，连兮则收到了挹尘的视线，被似笑非笑地看了一会后终究是倒了杯茶递过去给她。
　　年糕眼观鼻鼻观心默默喝茶，似乎对他俩的眉眼官司全然未觉。
　　璃疏想到了不知被苍央安置到哪里去的那堆小童，指尖摩挲着传讯灵牒，思索片刻，带了几分歉意般对年糕道：“我很感兴趣，不过，陛下今日新赏了二十个路都走不齐的小仆给我，少不得要调理一番，只怕要令你家殿下失望了。”
　　年糕略略一想，便笑道：“神君不必担心，此事交给小仙便可，想来我家殿下也不会在意。”
　　璃疏轻轻笑了：“你家殿下不在意，陛下那儿可就不好说了，毕竟是他赏的么。”说着见年糕一副略显踟蹰的样子，又善解人意般道：“这样吧，你回去同你家殿下说一说，他若有什么法子，便再好不过，我也正好去躲清闲。”
　　年糕正要应下，就听见连兮插话问道：“你们又要去哪儿？”
　　年糕看了璃疏一眼，并未说话。
　　璃疏开口，眼睛却是看着挹尘：“去与君山，替殿下挑一件趁手的兵器。”
　　却见挹尘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动，眼珠子一转看向了连兮，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来。
　　连兮又被卡住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璃疏转回视线，问年糕：“可还要添茶？”
　　年糕起身一揖，仍是笑眯眯的模样：“多谢神君款待，我家殿下还等我回话，这便告退了。”
　　突地有一道声音插了进来：“你们若是去与君山不妨带上我一个，我与与君山山主乃是旧识，不敢说帮什么忙，只是带上我，或许会方便些。”
　　璃疏看向挹尘，她仍是那副眉眼弯弯的模样，淡定得好像说出这些话的不是她一般。
　　在连兮又猛然高亢起来的咳嗽声里，年糕看向了璃疏，璃疏脸上的笑意丝毫未变，冲他点点头道：“你先回去同你家殿下说一说罢。”

　　年糕的身影消失在门帘后，小厅里一时陷入了寂静。
　　最终还是挹尘开口：“你不拦一下么？”
　　“拿主意的不是我，打算挑兵器的也不是我，为何要拦？”璃疏倒是浑不在意。
　　说完话，璃疏转头看向她，目露赞赏：“更何况，你的剑真的很好看。”
　　挹尘一哂，又问：“你就这么信我不会说出去？”连殊和璃疏的关系怎么看怎么不对。
　　璃疏手指轻叩桌面：“我不是信你，我是信风扬君。”连兮问的那一句话便足以说明他觉得挹尘是可信的，否则在天庭摸爬滚打如他，怎会如此粗心。
　　挹尘微微眯眼：“你其实根本不在意吧。”
　　璃疏挑眉：“是么？”
　　挹尘轻轻笑了，眼睛里闪过某种类似于趣味的情绪，然后转头冲连兮道：“你是打定主意不回去料理你那一摊子事了？”
　　连兮嗑瓜子的动作顿住，看看璃疏，又看看挹尘，清了清嗓子，道：“那我们便先告辞了。”
　　璃疏心里转了一下连兮说的“我们”，冲连兮和挹尘笑着颔首：“下次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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