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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范雨时
收到报告的时候,范雨时刚刚结束了例行的冥想。派去刺杀百里恬的孟鹊失踪了,即使是范雨时安排在城内的眼线,也没有找出任何痕迹,这个人如同蒸发了一般,没有任何说明他下落的线索。但没有线索,本身就是线索。
范雨时站起身,颀长身形外的黑丝长袍如流水般拂动,走出粗石砥砺的长廊,穿过黑曜石的大门,一路上的执守和思玄们都向他恭敬施礼。范雨时一双凤目并不顾盼,面色十分凝重。二十年前,他还是“阴”的教司时,参与制定了“刀耕”计划,向一个同样在黑暗中的庞大力量埋下了渗透的种子,现在辰月已经成为国教,站立在天下的目光中,但那个黑暗的势力却依然在九州的缝隙中蔓延。
蛮族不足畏,宗祠不足惧,就是天驱这个辰月的夙敌,在这个时代也黯淡了光芒,然而范雨时敏锐地感到,在千里之外的南淮城中,有一股可怕的黑暗力量已经被辰月搅动,就要浮出水面了。
月前,他走上高耸入云的天梯,向石制高座上的古伦俄行礼。
而他的两位同僚,也已经在天墟之上静候多时。
古伦俄没有问他,只是抬起手轻轻地说:“你去吧。”
原映雪坐在古伦俄东手处,捧着一盅掺了糖桂花的乌龙茶,轻轻吹散了升腾而起的薄雾:“‘刀耕’尚不完全,就这么草率行事吗,教宗?”
站在另一边的雷枯火对原映雪的懒散,本就颇为不满,见他竟如此逾越,更是恼火。他发出仿佛锈器刮擦的涩耳声音:“哦?如此说来,原教长终于有闲暇参与‘刀耕’的完善啰?”
“映雪有计划?”古伦俄行事,素来不偏颇,言语间,也从未偏向于谁。
“当初带回来的蛊,除了隐藏秘术的痕迹,用秘术加以引导还会出现另一个特性。”昏暗的灯光下,原映雪从秘瓷茶盏下,抽出手来,虚握成拳,又缓缓张开手指,如玉的指间似是有淡墨色的轻纱流过,莹白中蒙上了或深或浅的阴影。
黑色的疾风突然从天墟泛着星光的地板上卷起,那异乎寻常的猛烈和迅捷简直像逃命一般,甚至慌不择路地撞向了各占一方的四人。墙壁上的火光,也猛地被分割成破碎的雾气,又在通往天墟之外的半空,重新聚拢成一团呼啸而逝。
之后的死寂中,古伦俄平淡无波动的声音,久久在天墟大殿上回荡着:“蔓延。”
辰月派遣的羽林军入驻南淮已经多月,百里辽会以何理由说服百里恬寻找天罗山堂,对于范雨时来说,没什么不同,他要的从来只有结果。有欲望的人总是容易操纵,而没有的人呢?那才是他最需要担心的。
原映雪为何会忽然对“刀耕”产生浓厚的兴趣?
“教长?”陶慕玄恭敬地问。
范雨时从自己的深思中回过神来,安抚了自己修习有成的弟子:“无事,让薛旭看紧百里恬和他身边苏姓的人。”
陶慕玄接到指示,恭敬地退下了。
范雨时摊开手心,那里有四个深浅不一的半弧形伤口,正是他刚刚握紧拳头时自己割伤的。
是啊,还有一点,最重要的一点:原映雪竟敢在老师面前这般放诞无礼!
可是……范雨时自己也顿了一下,不由得回想起当年遵从教宗的命令,清剿的那个雨中村落——那真的是天罗山堂么?
他抚上自己左边胳膊上,一道深长的疤痕。那是在那个村落留下的,道道刀丝,重重人影,当时已经是教司的范雨时连续爆发使用印池法术,借着雨势的掩护,折损了三个得力教众,方才逃出那个村庄。但当辰月掌握了天下大势后,范雨时却发现那个村庄已经空无一人,成了一座死村。
天罗山堂是他此行的最终目的,然而据他所知:天罗山堂,每十年出现一次,每次都在你绝对想象不到的地方。当它出现时,各地的天罗首领收到召唤,从九州集结到山堂所在,将自己十年的收入所得献上,然后回到暗处,等待下一个十年的召唤。
这种过于隐蔽而又不便的方式,或许只有天罗这种生活在地下的老鼠才会青睐吧。原映雪也曾在他上述情报时,插过话,说是天罗原本是魅为了生存而组成的。
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突破人体所能承受极限的柔术,和那群落似的家族称谓吧!反观如今天罗之中鲜少出现魅族,想来是一种堕落,也说不定。
但到底要不要再去那个山村勘察一番呢?
不出范雨时所料,除了他们派去的人,天启城中也有人想要取百里恬的人头。派去的人自然是被处理掉了,但这也不失为一个助力,一个让百里恬尽快动身的契机!然而就在一切都顺利发展,就差派薛旭放他们出城的节骨眼儿上,百里恬竟失踪了!居然在他眼皮底下,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探子来报,百里大宅里的几个天罗也是乱作一团,想来这个“失踪”确是非假。
回来的探子只找到了一只熄灭的提灯,仔细看看,那青铜的把手和骨架雕工颇为精致,湘黄的丝制灯罩上隐隐镂着繁复的暗花,可想而知它的使用者必定是个富贵身家,还不是普通的富贵人家。
已知的人选里,这般偏好前朝古物的就只有一人。范雨时也没心情在这种琐事上耗费心神,挥挥手,让他们退下了。
“难不成你对这小子感兴趣,原映雪?”
阴翳的青色月光重新笼罩了大地,范雨时将提灯丢在地上,注视着那盏丢弃在冰冷石板上的精美提灯。它正用难以置信的速度朽烂下去,干燥的灯罩纱面上,渗出阴湿的水迹,青铜的骨架和把手上,渐渐布满了惨白的水锈和盐渍……不过瞬息,斑驳虫蚀的灯身就风化为灰白的粉末,似是要随着夜风湮没在萤火间,晚风一卷,又转入中庭,扭曲着幻化成一句话:
“已经忘记是谁说过的呢,‘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邂逅即是开始,没有什么是从最初就错了的。’”
范雨时发出一声嗤笑:“但如果有一方做出了选择,就可能注定了,接下来的错。”
清夜无尘,桥头的栏杆半掩在河边的苇子中,白色石料和苍翠草色都染上了一层薄薄的光晕——不是月色,倒像深水里随涟漪折射的珠光。
百里恬擎着一盏小灯笼,向这边走来,他方才明明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拿着一盏提灯向这边走来,可近了才发现空无一人。那个人的身影是那般熟悉,可那人的名字到了嘴边,他却无论如何都叫不出。
待到见了面,就一定能想起来了吧。百里恬这般安慰着自己,可他知道,他有些怕了。整个南淮都是辰月的眼线,若是有人晚上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就会被秘密处理掉。整个南淮的夜晚,都已经不复往日的繁荣热闹,反而变得鬼气森森。
今夜的大雾尤甚……百里恬深知凭借自己的眼力,甚至不能看到二十步外的景物,可他无法停下脚步,只要心底浮现出休息的想法,他就会意外的烦躁:有什么就在前方,他必须要去!即使是失去了最后一段与母亲在一起的时光,也在所不惜!
终于,他看到了那个身影。依旧一袭白衣的原映雪手中托着一个圆润通透的物件。
百里恬走近了些:“你在这里等我吗?”
原映雪对他微笑着眯起了眼,说到:“是啊,你就要出远门了,虽然时间不会很久,但就不是现在的你了。我喜欢的是现在的你,错过了,岂不可惜。”
“我一直都是我啊。”百里恬喃喃着,忽而想起近来家中的剧变,眼色一暗,他抬起手,仿佛要去触摸自己那双明亮的眼睛:不,我已经开始改变了……
原映雪的目光中满是慈悲和孤独,这一切都让百里恬恨不得立即扑到他怀里,向他倾诉自己的困惑、不安和恐惧。但是他握了握拳:我已经长大了,也必须长大了,不能再依靠别人了!
他到底没有放纵自己的怯懦,转而安慰道:“我们是朋友,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原映雪看向他的目光,脸色微微一变,而后又恢复了如湖面一般的平静:“能永远的,永远不是拥有生命的。”
百里恬闻声也是后脊背一凉,他攥紧了灯笼的手柄,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明明眼前这个人还是没有变,让他感到安心,让他感到亲切。可冥冥中,一切似乎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让他看不透,也不敢看透。
他战战兢兢地抖了一抖,不敢再去看原映雪的眼睛。很快,他的目光被那人手中的东西吸引了:“这是什么?”
那是一块三分像白玉,七分像水晶,鹅蛋大的物件,其上有六个大小不一的孔。半透明的芯子里更像点燃了星辉,银色和金色的光芒有生命一般灼灼流转。
“难道是……埙?”
“嗯,是埙。但我想,很少有人希望我吹响它,”原映雪笼着淡淡银光的十指,慢慢在其上摩挲着,言罢他看向了百里恬,苦笑着说道,“你也不会。”
“你吹得不好吗?”百里恬见他这般,心头泛起些许苦涩,上前几步想要触及这个用料精良的乐器。
“或许吧,但又不仅仅是如此。”
“嗯?”百里恬抬起头,看着原映雪银光弥漫的双眸,似是明白了什么,又似是什么都没明白。
他也曾想过长大了,就找一个贤淑的女子共度余生。于竹林击筑,素纸清苑,一笔一划,墨色了然。可叹世事无常,从不已意志为转移。有些事,只能一个人做;有些关,只能一个人过;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他们都已经无法回头。此刻风声浅近,雾色迷茫,竟是连如此抗拒着命运的自身,都找不到理由逃避。
城楼传来阵阵鼓声,浓雾之中,亦传来了一首哀婉忧伤的古埙曲。
南淮晚间的风,犹存着阳光的颜色和草叶汁液的味道,懒洋洋地渡过重重楼宇飞檐,撩动着临水的柳条。高楼目断,影依波转,那形状伶俐的叶子不时披拂过水面,画出零乱的波纹。
“嘀嗒”。
那本该有值守灯火的城门如今一片漆黑,若非有从敦远坊、酒街和南大街方向升腾起来的火光,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明黄和金红混合而成的火光在浓雾中,浑沌成一片。微细的银光在缥缈的夜色中闪了一闪,隐隐也带着些许干涸的殷红。
苍白发青的手臂下氤氲着一大片血色,同是,一篷扬起来的血砸在张简的脸上,悄无声息中,他的左手大拇指、食指连同半个右前臂都已经消失,骨头的断面发出白森森的光泽。他发出一声低嘶,这时他那失去了头颅的马,方才踉跄着撞在巨大的城门上,抽搐着倒在地上,轰隆声在门洞中回荡。
不知多少人的血,蜿蜒交错在一起,顺着城内水渠的走势,滑落到河边一丛丛繁盛的圆叶子野花上。叶子梗一弯,又落进河水里,搅乱内河一线夜色,远送平波去……
一滴一滴伴随着骤雨似的纷乱鼓点,敲在这面南门的夔鼓上,也敲在所有人心尖。
南淮的南面有一片丘陵,百里恬和苏秀行也常去这里打鸟,不远处就是一片幽静的密林,或是多雾的原因,他们很少去那里。就在他们经常下马的地方,有一个人和六匹马在等着。仅仅一天就已经有太多太多的意外,让百里恬应接不暇。
从厨房打杂的聋子,到马夫小黄,甚至一次向温和的七公,都是天罗的绝顶高手!听到埙声,他望了望那片密林,用口型向那个方向道了句别。而后苦笑一下:这么远,他怎么会看得到呢?
便没了下文,由着苏七公拽着他的后衣领,将他拎上马背。他只觉得被拎的后领子上有些湿,伸手一摸,沾了一手粘答答的东西:“血?”他回头去看苏七公,但苏七已经上了马,黑暗中看不清他的面容,一瞬间显得十分遥远。
百里恬的精神却正处于十六年来最亢奋的边缘,紧张和不安让他感不到一丝困意,离开的那一刻,他忍不住回首望向那片他未曾踏足的密林:所有人都变了,你不会,对吗?
一曲终了,原映雪看向百里恬一行消失的方向,叹息道:“于你,自然是变了。再见面时,这天地又是一番新面貌了,还真是颇为舍不得。”
“老夫没想到原教长也是个念旧的人。”本该在一处秘密的宅子里利用水镜,在背后运筹帷幄的范雨时,走到他身后五步远的地方,站定。
“不过是思及一棵树的情怀,反倒显得人心渺渺。”原映雪回望身旁不远处的一树青碧,“且不提春时夏季,单是瑟瑟隆冬,也能留下它身后岁月的清扬、袅娜。人心则太易惊动,一点秋意,便尽了往昔。”
“原教长倒是好雅兴。”范雨时神色冷然,说出来的话仿佛落在地上便摔碎了。
“我以为范教长会更关心‘刀耕’计划的进程,看来是我多虑了。”原映雪手中还捧着那个不知名材料的埙,他管过身,将那个埙捧到范雨时眼前,“没想到范教长会有兴致听我这个闲人,絮絮叨叨。”他说着在光滑圆润的埙身上的某一处轻轻一点,推出一根差不多只有一毫宽的皎洁玉石条。
即使见多识广的范雨时,也是呼吸一滞,不再冷嘲热讽。他从没想过那个巴掌大的埙,竟不是浑然一体的物件!“此为何物。”
“范教长不知道这个,也是情有可原,这是晁朝一种非常奇特的工艺,如今早已失传。”原映雪说着,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停,他纤细白皙的手指,以极快的速度差分着,顺手把拆下来的白玉石条放在范雨时手心,“它不需要任何粘合剂,由七十二根白玉条互相嵌在一起,形成一个外匣。”
“……你都拆下来四五十根了,怎么埙才缺了一角?”呆立良久的范雨时忍不住问,他在心底告诉自己这叫:不耻下问。
“七十二条那是最低级的!”原映雪眼中多了些厌弃,显然对那种“简单又低级的东西”不屑一顾。转而又看着自己手中的这个,停下手上的动作,满眼是笑:“这种一千零八十条的才是珍品!”
范雨时迎上他的笑脸,手一抖,暗骂了句:奢靡堕落的有钱人!
可范雨时向来是宁输人,不输阵。他一边假装不在意地小心捧着那价值连城的珍宝,一边据傲地问道:“宝物固然可贵,只是不知原教长打算如何继续‘刀耕’计划?”
“已经接近尾声了,”原映雪说着在埙上一点,整个埙就在范雨时眼前自动瓦解,露出了里面的一枚戒指。
“我不是问你拆得如何了……”
“我知道它的‘钥匙’,一点那里,它就自动散开了。本来就不用拆的,”原映雪说着将那枚戒指戴在自己左手的大拇指上,“我只是想给你看看它的构造。”
“对教宗不敬,又私自放走要犯,行同背叛!”这句话在范雨时脑海里炸开。他在这里站了这么久,可不是让他原映雪耍着玩的!就在他的怒气即将升腾到最大值,随时可以彻底爆发时,原映雪又说话了。
“这样就可以最后一步了……”他的声音没有了方才的戏谑,多了几分庄重和缥缈。
硕大的雨珠忽然从天而降,很快在他们所在的这一小片空地积出水洼,再连成一片,醇厚比山,舒展如云。在浓雾与陈墨尽染的夜色下,在他们身边不过三尺的泥泞中,化作青黑釉彩般的水面,与星月同辉。雨幕渐稀,无数的水滴像是自天幕,便被云层切割成数份,细细密密的洒落,又在其上迅速披上了一层密密的毂纹。
但那不仅是雨而已……
那是与范雨时所设的印池秘术,连接的唯一途径——水。
原映雪抬起手,呈着雨水,手势一变眼中的银光竟隐隐泛着幽蓝。
范雨时将插下的玉石条收好,抬手搭上原映雪的肩:“给你个忠告。”
“哦?我洗耳恭听。”原映雪手上的动作骤然停下,他双手向下一撑,伸了个懒腰,然后把手抄在袖子里静候。
雾随着雨势渐渐淡了,眼前的一切从一片安睡的黑暗中泛起淡淡亮光,像用久的铜镜镜面被细心打磨,一点点从混沌变为清晰。细细的人声像从深水之底和着剔透的气泡,幽幽上浮。原映雪侧耳细听时,竟窸窸窣窣听不真切,忽略不管时,却又固执地纠缠在耳边。嗡嗡作响的人声从孤单到合奏,其间有轰鸣,但无浑浊,很清静,却非空阔……这一切都不似往日他所听到的人心!
有什么人在!天罗阴家的秘术师吗?他们不可能,也没有迹象会找到这里!
“永远不要在一个印池系的高手面前,卖弄你三脚猫的把戏!”
耳畔纷乱的声音里,忽然混入了一句明晰中,分明带着怒火的话语,似是一道惊雷,连同着冷到骨子里的寒气砸进原映雪的脑海!
极致的寒冷过后,一切似乎都已恢复原状。
果然,无论是频繁控制并不熟手的蛊术,还是隐藏并梳理范雨时所建筑的“刀耕”之中星辰之力的走向,都是极度耗费精神的活儿啊……
原映雪揉着额头兀自叹息:怎么就没想到腹背受敌,被人双面夹击了呢?
只是……原映雪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又抬眼看着眼前熟悉的庭院。那花木森郁之中,隐没着两条抄手游廊,交汇处正是一个天然的小凉厅。春夏夜间四面来风,倒是纳凉观月的好地方。只是他下一刻,眼前的一切都迅速倒退,待他站定,便只能远远望着飞檐上垂下的镂金护花铃。可明明这么远,他却能看得到上面每一道花纹,和镶嵌其上的珠玉。青砖高墙默默独生,粗梁巨橼森森寒生,阁楼厢房魆魆如泣。那是渗透于骨缝的苍凉,将施术者的循规蹈矩定型显影——没有一丝一毫他所向往的生机。
转眼间,他又好像在一片青葱的密林里迷失了方向,身旁生长的植物并非高大幽深的树木,却是密密层层渺无涯际,青纱帐一般遮蔽着视野。层层叠叠的绿色,在漫无边际中慢慢浸润着可怕的影子。而他并不畏惧,只是忽然厌倦了凌厉的反击,只想在这一片萧索中吟眸半醒,梦死醉生。
“这么简陋的幻境,世上还有这般粗心的人,也算稀罕……惩罚啊,”影影绰绰之中,原映雪忽然笑了,他抬手以袖掩笑,也掩盖住他眼底交错的金红和银光,“认为我践踏了教宗的威严吗。但那个孩子,是断断不能伤到分毫的。”他眼中忽然一片空蒙,“可是,为什么呢?”
陶慕玄依然是那套士人打扮,正铺开一张南淮的地图,闻言抬头道:“教长,他们只是比我们预想的早了一些,并没有脱离我们的猜测吧。”
范雨时伸过手,一滴水从他的手指上滴落,却没有洇开在地图上,而是好似一粒水晶的珠子,立在地图上,却并不滚动。他将手指缓缓移动了几下,又有几滴水从无所有处滴落,映着烛火闪烁在地图上。
“这三个地方,是火起的地方,从百里家大宅到南门和西南角门,有十七条路,其中十条上,都会有百里辽的私兵巡逻,但只要这三个点起火,至少会引开他们中的八队,而声音则恰好能非常完美的掩盖住这一片地区。”他伸手划了一个圈。
“这确实很精妙,但这只能说明他们早有预谋……”陶慕玄斟酌着词句。
而范雨时已经把自己的拇指捺在一个点上:“这里是我们原本的位置。”他的中指伸出,以拇指为轴划了一个弧。“这是我水镜精确最高的范围。”
陶慕玄也是秘术大师,立即领悟到那三个点的位置恰好卡住了这条弧线的外围,水镜是印池术中非常深奥的技能,和查变化、占吉凶的寰化秘术不同,水镜术是摄水汽变化映于方寸,虽然需要更高深的控制力和解读力,然则一旦成型,却比寰化系还要精确。
而火能扰乱大气中的水汽,令印池之力波动,这三处火场一旦形成,水镜的精确范围立即被压缩到一个很小的圈。但最关键的是,这原本表示范雨时的位置,已经被发现了。这个屋子,是范雨时在南淮的眼线,一个信奉辰月已经二十年的听义的家,无论是百里辽还是薛旭,都不知道他驻跸在此,只有陶慕玄和这听义知道这个所在,但这两个人是不会泄露的。
无论是什么方式,放火的人,无疑已经知道了范雨时的位置。虽然范雨时当时并没有留在这里,而是去了原映雪的所在,但这已经昭示着敌人的强大。
他们却没有来动范雨时。
这到底是胆小呢,还是严谨?
范雨时秘密来到南淮,只有陶慕玄知道他的行踪,就连薛旭都只知道有两个辰月的高层会到,然而并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是否已经来到,辰月一向神神秘秘,他倒也已经习惯了,陶慕玄要他今夜严防四门,他也就如期照做,并不在意这是否来自更高一层的指令。
原映雪则除外,他从来不在别人的掌控之中。即使是同僚,范雨时也是在接到他传书之后,才循着他留在信物上的秘术按照他安排的时间找到他。如果不是出于对原映雪的尊敬,所有人本可以不用提前与他商议什么,也不用告知他什么,毕竟即使如此,他也自会知晓。
至于他为什么会选择那个敏感的时间,范雨时也没什么心思去揣测一个“手下败将”的想法。是的,手下败将——他昨晚刚刚借机重创了原映雪。虽然独自支撑秘术的完成,亦让他身心疲惫,但重要的是,终于没有那个时刻挑战他忍耐极限的家伙在眼前乱转了。
虽然选择的时机和方法不那么磊落,但重要的是结果!他要教训无法无天的原映雪,他做到了——那倒霉孩子现在还昏迷不醒;他要凭一己之力完善整个“刀耕”计划,他做到了——原映雪出力那不算,他只是其中被利用的一枚棋子。
范雨时把手指敲打着自己的腿:“薛旭这个人既然不肯下心,就让他去追百里家的小孩子吧。”
陶慕玄犹豫了一下:“薛将军的部下也是百战强兵,如果他们真的把百里家的人追上杀了……”
“如果是那样,那就说明这些人完全不值得期待,那倒也算得一个结局。”天罗选择的下家,绝不会是一只脆弱的雏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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