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时的星光

　　文水到晋阳不过两三日的车程，此时秋高气爽，远山在望，农人围场秋收，一片盛世丰年景象不提。且说这晋阳，东枕汾水，西拥太行，自周成王桐叶封弟以来，已做过几朝的都城，现又是本朝龙兴之地，圣主更是着力加善，修成了长安以北最大的都会形胜，号称北都。武微月几人，虽也到过扬州成都，但此时见到晋阳的繁华，也不禁打开车帘频频向外张望。

　　这日正是中秋，到了驿站安置妥当后，武微月听说寿阳、太谷来的两位待选女子都下榻在这个驿站，便去拜访。这两人，一个是京中膳部郎中崔灌之女崔丹青，一个是此地寿阳县令严芳荣之女严霞。这两人原是知交好友，此时正聚在严霞屋里说话，听说武微月来访，登时一左一右，手拉了手迎了出来。左边的崔丹青身材丰满，比微月高了足有半个头，声音洪亮，靛青的大团花綾裙，胸口系得有些低，衬得那一痕雪脯特别扎眼；右边的严霞文静谦和，秋香色上襦十二破裙外罩紫花如意的云肩。三人见面，互通了姓名，序了年齿，很快就熟络起来。崔丹青告诉武微月，还有一位待选女子名叫许飞嫣，是左监门将军许洛仁之女，家就住在城里，所以不用来驿站。崔丹青从点心盒里拣了一块金黄色的鸭油酥饼，边说：“ 你们听说了吗？外面都在传这许飞嫣已许了人家，是赔了男方的彩礼拗断了亲事来参选的。”她一脸神秘的表情。

　　严霞奇道：“这是为何？”

　　“听说她从小就仰慕皇帝，立誓非今上不嫁，原来以为不可能，现在有了这机会，所有退了亲也要来。”说完崔丹青把酥饼扔进嘴里，边嚼边得意地看着武微月和严霞。

　　“有这样的事？那不如咱们都别去了，成人之美。”严霞说。

　　“你说什么呀！”崔丹青一急，差点呛到自己，“宫里有数不尽的珍宝，美丽的大花园里全是做梦也梦不到的好吃的、好玩的，我这辈子一定要亲眼见一见，亲口尝一尝，做人也就不枉了。只此一次机会，你要成人之美，你让！我可不让！”她说到“不枉”时，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好像真在咂摸滋味一般，逗得一直听她们俩议论不发表意见的武微月也忍不住笑了出来，严霞边笑边对武微月道：“说到个吃字啊，她就是这个傻样子。前两天还和我说，只要能尝遍天下美味，就是一辈子不嫁人也不可惜。你说，这小妮子可是痴的？”

　　崔丹青白了她一眼道：“我才不痴呢！嫁人生子有什么好？伺候完男人伺候孩子，还要听男人管，受婆家气，男人要是个好的，无非能让女人好吃好喝穿金戴银而已。进宫什么好吃的，好穿的没有？稀罕男人养？再说，要是个遇到个不好的，到时受一辈子罪，又找谁抱怨去？人活一世图个啥？别人没看过的，我见了；没福分吃的，我尝了；没经历过的，我耍了！这才叫逍遥快活呢，又何必非嫁男人不可？”她轻摇团扇，一副诸葛孔明聪明绝顶的表情。武微月从没听过这样的奇谈怪论，不由楞住了，心里琢磨她这话。

　　严霞却笑着伸手，轻按了武微月肩头说：“她呀，怪话可多了。我来了这几天，已听了好些，耳朵都出茧子了。武妹妹千万别信她，真信她，你就傻了。”

　　武微月一笑，正要答话时，晋阳县令派人来通知，州里的上官今日中午到了衙署，晚上申牌时分在衙署花园举行晚宴，到时接她们参加宴会拜见上官，让她们下午抓紧准备。

　　“哎呦，赞死了。今晚就有宴会哎！”崔丹青雀跃兴奋不已。

　　“说是宴会，其实应该是上官借机选拔我们。”武微月微微一笑。她这话一出口，其余两人顿时紧张起来，三人又略略坐了一会，便各自回房准备去了。

　　武微月回到自己房中，和正在摆碗筷准备吃午饭的史大娘说了此事，引得史大娘一阵抱怨，立刻叫起金钟儿，找首饰烫衣服忙作一团。武微月则自盛了一碗饭，不慌不忙地说：“我还在孝中，参加宴会已是非份，怎可再多做打扮？就穿那套月白绫裙，戴几样素白银器就好。”她如此说，史大娘也只得听她的。

　　到了申时，武微月、崔丹青和严霞三人共坐了一辆骡车，自驿站出发，行了一路，到了并州衙署，自西边的角门进了，过角门又行了一射之地，到了中堂便有人来叫她们下了车。武微月下车抬眼一看，平缓的单歇山顶下悬一方匾额，上书 “持钺宣威”四字古篆。整座建筑素朴雄浑，广厦宏构，不愧是大州府衙，比起利州、荆州府却要气势恢宏得多了。这时两位穿着体面的妇女已经迎了上来，引导她们三人入了二门内。

　　三人经过一条□□，出一垂花门，顿觉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庭院中间一个池塘，规模虽不大，却假山嵯峨，上覆花草鲜苔，芬芳可爱。池左建有一座二层楼阁，白墙青瓦，轩窗掩映。楼阁接水面处有一块五六丈宽的大平台，三面临水，上面已围了几屏大障屏，设了席位，武微月心想，看来晚宴是要摆在这里了。

　　当下三人被安排进了楼阁，早有几名婢女在此等候，服侍她们休息。三人随便聊着，不多会就听楼下人声渐渐喧哗，过了不久笙管齐鸣，武微月知道定是官员到齐就要开宴了。果然，刚才的两名妇女进来请她们三人下楼去，她向严霞、崔丹青两人看去，见两人脸色都十分紧张，武微月不由也心跳加快，她暗暗骂自己没出息，见个刺史县官都紧张，真到了圣驾面前，还不得吓得晕过去？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对自己说，果然慢慢镇定了下来。

　　三人被领到平台上一排立定。平台上酒宴已开，上首正中坐着一位四十多岁紫袍玉带的高官，武微月微觉面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左右下首分坐了三位官员，大多是绯袍。再一瞥，却见杜县令坐在下首右边的位置，正咧着嘴朝她笑呢。武微月忙略一点头以示回礼。

　　上首那位紫袍玉带的高官说：“并州刺史因去京城述职未回，所以这次各县推举的女子的选评就由我李世勣代为主持。”说罢，转头问左首一名官员道：“晋阳县，怎样，都到齐了？开始吧！”

　　那晋阳县忙一脸谦恭地答道：“还有左监门将军之女许飞嫣，因特地准备了琴曲要献给都督，所以还没上来，在后面等都督示下。”

　　“是吗？那快请。”

　　那高官自称“李世勣”，武微月立刻想起了他是谁来。此人就是并州大都督李世勣，两年前父亲葬礼时他曾亲来主持过。只是那时哀痛之极，根本没留意。所以今日再见，一时竟没想起来。这时，一位盛装的年轻丽人怀抱阮咸走了上来，盈盈下拜道：“左监门将军许洛仁之女许飞嫣，拜见李都督。奴家特备清歌一曲请都督雅赏！”

　　“不想得闻清音，有劳了！”

　　左右侍女搬上一个马札，这位叫许飞嫣的女子坐下后，柔声介绍道：“奴家所唱此曲名为《西洲曲》，是南朝《玉台新咏》里的曲子。”说罢便弹唱起来：“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她歌声纤柔，琴音优美，再被这四周的水面一托，就更好听了，众人都听得入了神。

　　武微月刚才没来得及，这会趁她唱歌的功夫细看她容貌。只见她粉面秀颈，杏眼修眉，樱桃小口边长了一颗桃花痣，倒像是上天有意点在那里一般，一下子平添了三分俏丽七分妩媚。许飞嫣手拿拨子又弄出一连串滑音，边唱道：“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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