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兽

　　郎锋只觉安昊部落实在十分有意思。
　　祭司大人是个气势逼人的骨头架子，首领则恰恰相反，身材高而胖，貌不惊人，神情和缓。郎锋见这一胖一瘦并排而立，心底颇为啧啧称奇了一下，只觉这场面也堪称奇景了——关于传说中的安昊部落，郎锋一直有一事十分好奇。首领统领部落，祭司掌人神信仰，那么祭司与首领，究竟哪个说的话更管用？

　　念头刚转到此，就见巫羽驻足，向首领微一点头，淡淡道：“人带来了。”说罢向旁边稍微退了一步。
　　这么一顿首，一退步，郎锋已知祭司与首领究竟谁高谁下，他心里划过这念头，面上却丁点不露声色，微微躬身，向首领行了一礼，“郎锋见过首领大人。”

　　首领和颜悦色道：“不必多礼。”
　　首领年纪实在是不小了，约莫是养尊处优的时间太长，一张脸胖得好似一张面团，面上隐约的棱角疤痕也因此被抹平了，故而显得一派和气，说话似乎也慢悠悠的，不轻不重：“我上次见朗聿，已是十数年前的事了。他究竟为何殒命？北方雪原的种种，还需你一一道来。”

　　郎锋沉默片刻，“想必两位都知晓，那个流传数百年的灭世预言？“
　　首领眉头蓦地一皱，眼里流露出重重忧色。巫羽已蓦然回头，直视郎锋：“说清楚！”

　　郎锋直视祭司冰冷的目光，一字一句道：“灭世之劫已应验，三神封印走向崩毁，北方雪原已成无归死地，命盘一旦转动，这世上无人能独善其身。”他眼里流露出浓重哀意，神色却是冷静而锋利的，“郎锋此来，不过是为预警。贵部落离群索居，若能早作防范，恐怕可免灭族之厄。”

　　巫羽冷冷问：“你这一说有何凭据？”
　　郎锋抬手，伸出一根手指在身前的木桌上画起了什么。只见他面不改色，竟是硬生生以指力在木桌上刻出了一个图案，手指几是入木三分！首领见了这一手本事，眉毛耸动，似乎有些惊讶，巫羽却头也不抬，只低头看桌上那个逐渐成型的图案，越看，脸色越发难看，一张脸苍白得无半分血色，眼里是浓得看不见底的阴翳。

　　那图案似符非符，看上去是个古怪模糊的阴影，似是而非。
　　良久，郎锋抽手，“兽神封印已崩毁，这是封印崩毁后现出的上古法阵的一角。此阵太过古老，如今已无有流传于世。但祭司大人学识渊博，恐怕应该已经认出来了？”
　　他看着那由自己亲手画出的符文，眼里却闪过浓烈的憎恶，缓缓握紧了拳头。
　　首领眉头紧蹙，转头看巫羽。

　　巫羽沉默良久，沉声问：“你可知此阵全貌？”
　　郎锋摇头：“其时情形太乱，我仓促中只记住了这些。”
　　巫羽眯着眼看他，似在衡量他说的话似乎是真是假，过了一会儿，又道：“那北方雪原是怎么毁的？”

　　郎锋沉默片刻，冷静道：“封印崩毁，神力失控。成于兽力，毁于兽力。”
　　巫羽冷冷问：“那你凭什么活着？”
　　“不过侥幸逃出生天而已。”郎锋淡淡道，“如若祭司大人担心我力量失控，又或图谋不轨，大可派人监视我，不是么？”巫羽气势虽强，他却从头到尾冷定自若，不卑不亢。

　　巫羽沉默良久，“你下去吧。”
　　郎锋点一点头，转身离开。

　　室内就剩巫羽与首领二人，首领见年轻兽人高大挺拔的背影，微微一叹：“了不起的年轻人啊。”
　　他若有所思：“我族这十数年来出的勇士，没一个比得上他。”

　　巫羽一言不发，骤然重重咳了起来，咳声撕心裂肺。首领于是转头，目光淡淡扫过祭司鬓边零星的白发，“如若他所说的是真，你打算怎么办？”
　　巫羽勉强止住咳嗽，声音低幽：“我就不信，所谓灭世灾劫，无形无影，还能让我们无缘无故就死不成？”他一只手忽然按上了郎锋在桌上画下的那个图案，指间燃起冥火，随手将那入木三分的刻痕抹去了。祭司微微垂眼，一双蓝眸却极亮：“我倒要看看，这所谓上古灾劫，究竟是怎么个应验法。”

　　首领叹一口气：“巫罩已经无碍了？”
　　巫羽道：“已然修补完毕。“
　　首领道：“此事不能再出丁点差错，你明白么？”
　　巫羽点头。

　　正事说完，房间里骤然陷入沉默。首领沉默良久，道：“两月前族里又诞了一个亚兽，至此，族中亚兽已有六人了。”
　　巫羽皱眉不语。就听首领长叹一声：“北方雪原能够有如此之强的战士，我族却每况愈下。年轻人越来越不成器，此次浴火节死伤竟都不少，而这些百无一用的亚兽却越来越多，长此以往，若有朝一日巫罩真正溃散，我们又活得下几个人？”

　　巫羽冷冷道：“我不会让巫罩崩毁。”
　　这话说得不重，却硬邦邦的，掷地有声。

　　首领苦笑一下，“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灭世灾劫在前，我们需得多做防范……”他顿了一顿：“我听说，是乌叶那孩子跑出去，带回了这个北方雪原来的报丧人？”
　　巫羽看他一眼，“是。”
　　首领面上和和气气的神色忽然褪去了，眉头皱起，眼角流露出一丝冷意，“巫羽，你我都知，那灭世预言的先兆是什么。”
　　巫羽闭目，沉默不语。

　　首领缓缓道：“那孩子恐怕就是应验预言之人，留着终究是个祸患，你明白我的意思么？巫羽。”
　　巫羽静立不语，缓缓握紧了手中权杖。

　　首领叹息一声，“也罢，此事也不急于一时。我们再议吧。”
　　巫羽一言不发转头离去，首领坐在原地，看着祭司手中权杖之上那跳动不息的火苗，微微眯起了眼，不知在想什么。

　　过得许久，当屋内只剩他一人，他才稍微扬声，唤来了屋外的守卫。
　　“去请长老大人过来。”首领沉声道。

　　异乡人携着契机与因果叩开了安昊部落的大门，开启了命盘的转动。这避世多年，看似安静平和的部落内里也终于起了一阵涟漪，带起了涌动的暗潮。

　　郎锋见过了祭司与首领，又有人找到他，说是已经为他安排好了住所。男人却不着急休息，而是沿着安昊部落走了一圈，一路上悠悠闲闲看沿途风景，稍微出神。
　　时下正是三月阳春，安昊部落依山傍水，风光极美，草木葱郁，一眼看去皆是绿茸茸的一片，春意盎然。部落地盘不小，一间间房子修得干净整齐，道路四通八达，有毛都没长齐的小兽人腰系一块兽皮闷着头到处乱跑，几乎要不慎撞到郎锋身上，好险停住了，看着这高大的异乡人，面露警惕之色。

　　郎锋笑笑：“跑的时候小心一点。”
　　他面上没半分煞气，神情温和。那小兽人却似如临大敌一般，畏惧地退后两步，一溜烟跑了。
　　郎锋怔了怔，失笑摇头。
　　他自认没生就一脸凶相，却似乎格外惹得小孩怕。

　　他那已下了地狱的死鬼老爹当年是怎么评价他的来着？
　　“生来是头凶兽，何必费尽心力装人？”
　　可那死鬼却不明白，但凡不用厮杀就能活命，谁又愿厮杀度日？可如若悠闲度日，就势必会被美酒华裳磨钝爪牙，失去曾有的勇武与强大，然而就算如此，只要这样的日子能长久，又有何不美的呢？
　　若能一生醉死在这样安宁平和、与世无争的所在，岂非逍遥？

　　郎锋站在云河河畔。有妇人在河畔浆洗衣物，一面洗，一面开嗓唱一首小调。郎锋听不太懂那歌词，只觉歌声婉转悠扬，十足动听。郎锋看着眼前波光粼粼的云河，闭目感受到自河畔吹来的微风，一时竟觉有些恍惚。
　　这与世隔绝的部落，乍看美如人间仙境一般。那一道鬼斧神工的巫罩……实在是了不起。

　　可惜就算是人间仙境，只要有人住的地方，就永不能免纷争，郎锋听到远处传来的嘈杂声，微微叹气。
　　他耳力极其灵敏，听得出那是有几个人在争执，甚至听得出一共有三个人，都是半大小伙子，并且其中有一个的声音恰好是他所熟悉的——小乌叶回一趟部落还真是忙得很，刚被祭司给修理了一顿，就又有其它人跑上门找茬了。

　　不过这少年出生特殊，又生就这么个死不服输的脾性，人缘不好实在正常。郎锋听得那头闹腾，正想去凑个热闹，就听那头一阵混乱，似乎隐约传来了女人的声音，而后乱象被打断了，热闹收歇。郎锋听得逐渐靠近的脚步声，挑一挑眉，回头一望，看见了向河畔走来的乌叶。

　　乌叶一头乌发披在脑后，更衬得皮肤苍白，那毫无血色的面孔上硕大一个乌青眼眶，看上去也实在颇为滑稽。郎锋侧一侧头，没有发笑。
　　乌叶狼狈至此，神色却显得分外平静，无怒也无悲。他止住步子，定定地看着郎锋，一双黑瞳静如深潭。

　　郎锋笑了笑，问：“你想说什么？”
　　乌叶沉默片刻，忽然低声道：“你能教我战斗么？”
　　少年垂下头，诚恳而又郑重地哀求：“我求求你，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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