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逆鳞(上)
92.
从云南的大山里回来以后,我发现自己有两大转变。
第一个转变是,无论在食堂买到多难吃的饭菜,我都能一粒不剩地舔完,还时常对着餐桌上“光盘行动”的标语认同地点点头,深情并茂地朗诵“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总之,我只要吃饭,就没有吃饱的时候,只有吃完的时候。
第二个转变是,我浑身上下充满了某种劫后余生的气质,没事就把“此生难料”挂在嘴边,奉行“想干就干”的原则,开口闭口就是:“谁知道明天会怎么样?万一飞机失事、恐怖袭击、地铁出轨、彗星撞地球了呢?别再纠结这点破事啦!”
我不纠结的主要表现为,以前翘掉早上第一节课时,我还要经历好几次起床失败,在深深的愧疚中重会周公,现在我直接放弃挣扎,连闹钟都不设,一觉睡到自然醒,良心上没有受到一丁点谴责。
话说回来,我在近二十年的人生里,大多数时候都是个怂包或者内心戏丰富的群众演员,好不容易产生了这么点决绝,毫不吝啬地全部挥洒在了苏凡身上。
拒绝了他的三次邀约后,我决心快刀斩乱麻,约他在C大后门的烤鱼店见面。
“宋宋,最近心情不好吗?电话总是没说几句就挂了。”他剥了一大块鱼肉递到我碗里。
“苏凡,”我放下筷子,一脸郑重地说:“我知道你对我很好,可——”
“你这是要发好人卡了?”苏凡一副好笑的样子:“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说,可惜你对我没感觉?”
“……”我还真是这样打算的。
“宋宋,一见钟情这样的戏码不经常发生,很多感情都是慢慢培养的,”他看上去一点都不介意:“我没有逼你,只是希望你不要还没开始就怕了。”
“我只是喜欢别人。”我低低地说。
“那个人喜欢你吗?”他紧盯着我的眼睛问。
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苏凡叹了口气:“月老的红线好像总是一团糟,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他不再频繁给我打电话,但我依然整天看手机。
李南宇给我打过一个电话,问我能不能帮忙写一份SRT培训的新人反馈。通话时长1分21秒,他的声音略显疲惫。“绿野仙踪”的手机APP要赶在寒假前上线,他几乎是没日没夜地工作。
我为他设置了一个专有铃声,是久石让的《天空之城》。不知有多少人和我一样,为一个鲜少甚至几乎不可能打来电话的人,精挑细选了一首自己最喜欢的音乐,仿佛这样便有了某种更深层的羁绊。
期盼已久的铃声在一节统计学课上出乎意料地响了起来,我在老师不满的眼神里,从教室后门溜了出去。
“喂?”
“小词?”
“嗯。”
“谢谢你写的反馈,很有用。”
“能帮忙就好。”我用脚尖踢着地面。
“上次你说想和领队们谈谈,明天晚上有个聚会,你来吗?”
“好啊,在哪里?”
“四季酒店那边,你别坐地铁了,我去接你。”
为了这个聚会,我激动地试遍了衣橱里所有的衣服,最终选定了一条白色的贴身连衣裙,背部还有镂空的花纹。谢非岚借给我一件黑色的羊绒大衣,又把她新买的高跟鞋贡献了出来。她的脚比我小一码,我颇费了些劲才穿了进去,五个脚趾头在狭隘的空间里委屈地蜷缩在一起。
白绮瑞拿起一个个瓶瓶罐罐,往我脸上抹了足足有四层,光双眼皮胶就贴了半小时,睫毛长得像是要掉下来。见我忍不住想擦掉鼻梁上那一层发亮的液体,她赶忙打我的手:“别乱碰!每一滴都很贵的!”
“唉,怎么有种嫁女儿的心酸。”谢非岚看着我,眼神很是哀怨。
“会不会太隆重啊?”我看着镜子里那个陌生的自己,担忧地说。
“你不是说聚会在四季酒店?”白绮瑞很有见解地说道:“那可是五星级,我跟着我爸去过两次,你这样打扮,勉强达到不会被门童拦下的及格线而已。没想到你家那个谁谁谁来头竟然这么大,今晚就用你的美色让他俯首称臣!”
“穿件好看的衣服就能叫美色啊?”我怀疑地问。
“当然不能了!”谢非岚瞪了我一眼:“不穿才叫美色!”
我羞得捂住脸。完了完了,我竟然开始遐想了,都要怪这群色女!
“我让你别摸脸!”白绮瑞气急败坏地叫道:“很贵的!”
93.
我在女生宿舍门口等了十来分钟,关公刚好路过,停下来看了我半天。
“你是宋词吧?”
“……”
“啧啧啧,穿成这样想干嘛?求包养记得定做一块牌子举着!”他说着偷偷凑近我:“不过,你要有自知之明,能被包养多久,主要取决于卸妆后的样子——哎,你干嘛,别打我啊!忠言逆耳你知不知道,哎呦,你这个泼妇!”
李南宇下车的时候,也打量了我半天,不过,他很有礼貌地保持了沉默,帮我拉开宝蓝色吉普车的副驾驶座。
“穿这么少,冷不冷?”
“还好,不冷。”我口是心非地说。
“吃个饭而已,下次随便穿。”他用眼角余光瞥了我一眼。
车内的暖气很足,熏得人晕晕乎乎的,我豁出去问道:“那你觉得好不好看?”
“嗯。”他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应答,依旧专注地开着车。
“一闪一闪亮晶晶,我就是那小星星……”
背后突然传来一阵刻意的歌声,我猛地回头一看,发现后排居然还坐了三个人,而我刚才竟没有注意到。
“你就不能做一个安静的灯泡吗?”一个胖胖的女生冲着唱歌的那个男生说。
男生立刻把声音收走了,但嘴唇仍旧一张一合对着歌词的口形,我噗嗤一声笑了。
“‘绿野仙踪’的工作伙伴。”李南宇简单地介绍道。
“你们好,我是宋词。”我打了声招呼,纳闷地看着他们随意的穿着。
当车在四季酒店——边上的东北菜馆停下来时,我想我大概明白原因了。
我局促地跟着李南宇走进一个能坐下两桌人的大包厢,他在一阵起哄声中和我一起就座,我扫视了一圈,发现一直顾虑的苏凡并没有出现,因而舒了一口气。
李南宇还没来得及夹第一口菜,他的手机就响了。
“喂?什么?技术组的呢?”他的神色凝重起来:“我在外面,今晚聚餐啊……是,他们也在……好吧,那我马上带他们三个一起回去……好,先挂了。”
“怎么了?”我问道。
“流量太大,系统崩溃了,我现在得回办公室处理一下。”他说着站起身,招呼一起过来的三个同事回去加班,安慰他们道:“别这么愁眉苦脸的,早点解决完还能赶上下一局。”
“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这里的人我基本上都不认识……”这么多五大三粗的领队,让我怎么沟通?
“我尽量快一点,行吗?我估计他们一会儿还会去唱个K什么的,不会这么早结束。”他穿好外套,拿起桌上的车钥匙,道:“你坐到张梓牧边上去,有问题给我打电话,一会儿我送你回学校。”
我点点头,乖乖地换了座位。然而,虽然有张梓牧照看,我依然被五六个人同时敬酒,理由乱七八糟,我赶紧祭出免死金牌:“不能喝,真不能喝,我酒精过敏!”
“哪有什么过敏不过敏的事!”一个叫赵越的男生道:“我也酒精过敏!一喝酒全身就起红疹子发痒!可是我照喝不误,你看现在,一点事也没有!习惯了就没事!”
“对呀,美女喝一杯嘛!不喝太不给面子了!”
我坚持不喝酒,他们也拿我没辙,只好给我叫了一瓶椰汁。男生的主场真是超乎想象,聊来聊去就那么几个话题,不时有人讲一个带颜色的笑话,其他人立刻发出一阵暧昧的笑声。见我愁眉苦脸地坐着,张梓牧安慰我道:“听阿南说带你来有正经事,现在这个情况也谈不成了。不过聚会嘛,本来就是和大家聊聊,混个脸熟,以后也方便开口。”
结账的时候,李南宇没有出现,张梓牧垫付了钱,扭头对我说:“我们要转场了,你要不要一起来?”
“可是阿南还没有来。”
“他可能没有这么快。”
“我给他打个电话吧。”我拿起手机,拨通“个人收藏”里很少有机会拨出的那个号码,却没有人接,只好转身问张梓牧:“转场去哪里啊?”
张梓牧也不清楚,大声冲着领头的几个男生喊:“喂——你们去哪里?”
“夜店!继续喝!”吃饭时第一个劝我喝酒黄头发男生回喊道:“让你边上的美女一起来啊!”
我从小就是好学生,远离舞厅夜店KTV,上大学后不少人对我说,我对这些娱乐场所的看法带了偏见,其实里面多是上班族,过来喝酒跳舞放松压力的。说实话,我心里也一直痒痒的,对这些禁地存了些好奇,想要一看究竟。
“学长,我从来没去过夜店,”我拉着张梓牧说:“会不会有危险啊?”
“危不危险,取决于你跟谁去,”黄头发男生从前面走了回来,一手搭在张梓牧肩上:“跟陌生人去,百分之九十九的危险系数,跟我们去,放一百个心!”
“可是,我从来没有去过……”
“那刚好,today is the day(就是今天)!”黄头发喝了些酒,说话很激动:“去个夜店而已,怎么跟初中生似的,还要想这么半天?”
我一想也觉得自己挺没出息的,平时听谢非岚她们谈论夜店时都插不上话,就当见见世面也好,于是就扭扭捏捏跟着去了。
94.
音乐声震耳欲聋,灯光闪烁下人如鬼魅,陌生人抱在一起,姿态妖娆。
“别乱跑,跟着我!”张梓牧转头冲我喊,我艰难地跟上他的脚步,穿过拥挤的舞池。
“美女,你喝什么?”黄头发拉着我和张梓牧到吧台前买酒。
“不喝!”我得冲着他耳朵尖叫,他才能听见我的话。
“什么?烈一点的?给这位美女一杯马提尼!”
“我说我不喝!”
“哈哈!”黄头发接过酒杯,自己喝了一口,才对服务生道:“给她一瓶可乐!”
“完蛋了,”张梓牧看着手里震动的手机,没头没脑说了一句:“我老婆查岗了。”
我伸头去看,原来是李冬灵的电话。
张梓牧拍了拍黄头发的肩膀:“宋词拜托你照看一下,我出去接个电话!”
“没问题!”
我们在场边坐了一会儿,黄头发硬要拉着我去舞池。
“我不去,我不会跳舞!”我拒绝道。
“随便扭!怎么舒服怎么来!不用学!”
“我真不会!”
“出来玩就要开心一点嘛!”
我干脆不搭理他,他实在无趣,叮嘱我好好坐着不要乱跑,接着便像一只鱼一样滑进了舞池。
张梓牧出去接电话接了半小时也没回来,我被音乐声吵得头疼,掏出手机给李南宇发短信,告诉他具体地址,问他什么时候来,结果等了半天他都没回,我又打了个电话过去,他也没接。不是说好了来接我吗?怎么就这样失联了?对我如此不在意吗?我越想越气,直接把手机关了。
身旁的沙发突然被一团扭结在一起的重物压得陷了下去,原来是黄头发和一个我不认识姑娘在热吻,夜店只用了二十分钟,就把我花了二十年建立起来的三观都震碎了。
我赶紧往边上挪,结果碰到了另一个男人的大腿,吓得往后一缩,抬起头发现是吃饭时坐在另一张桌子上的一个戴着眼镜的男生。
“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我点点头:“他们太开放了,我受不了。”
“怎么就受不了了?”
“你看他、他——”我指着黄头发,他已经把那个姑娘抱起来放在了腿上,旁若无人地继续吻。
“接个吻而已,他有分寸,不会和这种地方的女人乱来的。”眼镜男淡然地说。
“可我就是不能接受,你说我纯情也好,说我保守也好,但这真的不是我的世界。当然,每个人的爱情观不一样,我也尊重他们的选择。”
“现在还有人谈爱情观?”眼镜男嘲笑道,随手递给我一杯饮料,闻上去有股水果味,上面还插着片柠檬,我一时没在意,又有些口渴,便喝了下去。火辣辣的酒精从食道流进胃里,我才发现自己犯了个严重的错误。
“我、我酒精过敏……”我焦急地说。
“有什么反应?”眼镜男扶住我的肩。
“我……我有些头晕,心跳得好快,耳朵里嗡嗡响……”
“这是正常反应,”眼镜男竟然笑着说:“休息一下就好。”
“我是说真的,我会缺氧晕过去的……”我发现自己慢慢瘫倒在了他的身上。
然后,我感觉一只手在我的后背不停游走,刻意停留在有镂空花纹的部位。我感觉很不舒服,想要推拒,却发现自己一点力气都没有,更像欲拒还迎,手臂软绵绵地搭在了男性宽阔的肩膀上。
“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活着好累,”他在我的耳边低低地说话:“为什么不享受当下呢?别管什么爱情观了……”
“你别再摸我了……我不喜欢……”
“你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快把你的猪蹄拿开!”我用尽全身力气喊道,细细的声音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微不可闻。
“这样也没感觉吗……”他的手游离到我的腰上。
可我只觉得反胃,而且特别不上道地实话实说了:“走开!你让我恶心!没其他的感觉!”
喊完我就后悔了,因为女人的直觉告诉我,他的自尊心被挫伤了。如果先前只是试探的话,我想他现在被激怒了。幸亏,我的神智依然是清醒的,在他强吻过来的千钧一发之际,我猛地用双手捂住脸,侧倒在沙发上。
“别碰我,我会恨你的!”我大吼道,想向边上的人求助,却发现沙发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连黄头发都不知去向。
“好了好了,别闹了。”眼镜男一手摸着我的头发试图安慰我,另一手依然像蛇一样在我的身上游走,我不敢再激怒他,只好保持着蜷缩的姿势尽量保护自己,呜咽着重复着:“别碰我……别碰我……”
天旋地转,心跳加速,浑身发软,四肢失控,这种感觉原来这么难受,然而,我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来保护自己,否则只能任别人为所欲为,原来与自己的意识做搏斗是这样的滋味……
我在四周徒劳无功地摸索了半天,好不容易摸到自己的手机,却发现被自己关机了,使劲按开机键,等待屏幕亮起,手指点了好几次都没点进通讯录。心跳越来越快,速率一路飙升,仿佛能听见血液从头顶汨汨流过的声音,我知道过敏反应开始起作用了,如果我不能很快得到氧气,就会面临心衰竭的危险。然而,在这个醉生梦死的地方,谁会注意到不省人事的我?想到这里,一种巨大的绝望向我袭来,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能够撑过这个夜晚,直到黎明到来,它比那一夜在积水的山洞里更加遥不可及。
隐约间感觉到一双手探进腋下,我条件反射地想要摆脱:“别碰我!我说了别碰我!”
“小词——”纷乱中传来一句呼唤。
是他。
于是我放弃挣扎,放心地晕过去了。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