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狐妻

　　辛四娘打从娘胎里出来，就是个旱鸭子，活了两百来年，还是一只旱鸭子，她怕水。

　　现如今，被小河君押着缩在乌渡河底，整条船都被施了御水咒，也没使他觉得安全多少——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跑到水底。还有，她那个娘到底是怎么想的，会给她牵这么一条作孽的红线？

　　辛四娘拢了拢月白纹花曳地长裙，小心地站在甲板上，看着一大群五彩斑斓姿态各异的鱼在船外面游来游去。是的，她已经换回了女装。

　　“小姐穿这身衣裳真是漂亮。”阿肃在一边高兴地看着她，又道，“那些鱼儿看得眼睛都直了呢。”

　　“是吗，但我觉得那些鱼眼本来就是直的呀，要不怎么叫死鱼眼呢？”

　　“……”

　　辛四娘不知道这小河君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态给她准备这么多的衣裳的，反正她知道了心中挺不自在的——不是因为愧疚，也不是因为感动，就是不自在。辛四娘落地以来，辛老爹可是从未给她准备过哪怕那么一件小坎肩啊！

　　“这船这么走，要走多久啊？”辛四娘问。

　　“小姐不觉得乌渡河很好看吗？”

　　“好看是好看，”辛四娘叹道，“可是我们走兽，天生就不怎么亲水，再好看也不是我们家呀。”

　　“这有什么，我们乌渡河有条小水蛇就娶了一只百灵鸟，他们半个月居水底，半个月居水上，日子过得也挺不错的呀。况且你不必担心，我们河君的府邸中，有一座水楼，临岸而建，从水下升起，出水三层，水下七层，小姐和小河君成亲后就可以住在那里。”阿肃想到这儿，深觉满意，就要回头禀告那小河君，亏得辛四娘眼疾手快，扯住了她的小辫子——这事八字还没一撇呢，不，永远别想有那一撇呢！

　　不过这一路行来，辛四娘倒是长了不少见识。她以前一直以为水族化形前都是哑巴，现如今才算明白自己的想法有多离谱。那些水底的鱼儿简直不要太啰嗦！辛四娘也听不懂它们说的什么，只听闻耳边各种嘈嘈切切的声音，比陆地上走兽的叫声还繁杂。还有的小鱼，小小的，噗噜噜噗噜噜不停吐泡泡，辛四娘还以为是条害羞的小鱼儿，但谁料到是在腆着脸叫“美女姐姐”！阿肃告诉她，有的鱼儿说话的声音很低，一般只有水族才能捕捉到这种声音，有的鱼儿说话很响，雷鸣似的，所过之处群鱼逃窜……

　　当初安静的乌渡河底果然是错觉，一旦混熟了之后，这儿就成一菜市场了……

　　在船上过了九日后，乌渡河逐渐变浅，水域也没有下游宽，巨船高大的船身慢慢冒出了水面。有一天，辛四娘打开窗户的时候，突然发现一群水鸟从眼前飞过，水波浩荡，两岸绵延开一片绿茵，有嫩黄粉白淡蓝的花朵开到天际，并错落分布了挺拔乔木。巨大的船只在水面下潜行，而房屋已经在水面上了。视野所及之处是一片隐隐约约的山峦，其中有一座山峰十分之高，山顶隐没在云层深处，矜持如一位妙龄少女。

　　“我们已经快到乌渡河的源头了，你看到的远处高耸的山峦就是天山，那最高的山峰是神女峰，天女乌络就住在神女峰顶。”

　　“什么，天女为什么住在山上，天上很挤吗？”辛四娘突然担忧起了十四——不知道她有没有一个好住处。

　　“我也不清楚，但我听闻那乌络是一位很奇怪的天女，她虽生而为神，但修无上大道，要除七情而绝六欲，所以离开了天界，独自一人居住在神女峰。”

　　“我只听闻想成仙的人除七情绝六欲的，没听过神也要除七情绝六欲，不过，先天之圣大概也只知道大爱大道，不懂七情六欲的。”

　　“若是如你所说，那天帝和天后为什么是夫妻呢？”

　　“啊……这有什么奇怪的，他们生来就是夫妻，就和一些人生来就是兄弟一样，未必是情。”

　　“你说得蛮有道理的，我以前还想着，天帝天后成亲前是什么样的呢。”阿肃琢磨琢磨，突然有些茅塞顿开的感觉，“难怪道士更容易成仙，大概无上大道就是要绝情绝欲的。”

　　“……他们现在什么样你都不知道就在想成亲前什么样，你想得挺多的。”辛四娘自觉自己是想很多的人，如今竟发现有人想得比自己还多，心情略有些微妙。

　　“河流越来越浅，那船要怎么开呢？”辛四娘看着船身逐渐露出水面，好奇问道。

　　“我们这艘白蛟既可以在水底开，又可以在水面开，还可以在陆地上开，甚至还可以在空中开，俗称水陆空三开，小姐不必担心。”

　　“……水陆空三开是什么东西啊。”辛四娘扶额头痛。

　　“哎，水里开，水上开，陆地开，天空开，简称水陆空三开喽。”

　　阿肃刚说完话，就听闻身后推门之声，然后一把空灵若乌渡河潺潺流水的声音响起：“乌渡河的水源从神女峰峰顶流下来，十分珍贵，所以不久白蛟就要从水面转到天空了。”

　　辛四娘回头看去，只见一个男子怡然而立，清俊不凡，眉目舒朗，嘴角噙着一抹浅笑，月白色长袍宽松闲适，广袖白纱罩衫堆叠出如雾朦胧，一头黑发狂放不羁地散落在衣间，流动着上好丝缎般光泽，腰间珩佩流响并斜挂有一支绿意沉沉的玉笛。他面容间自有一股如玉温润，但衣着打扮又是如此自在随心，辛四娘即使“阅美无数”，也不得不赞叹一声有匪君子。而站在男子身后的却是多日不见的孙思孙行。孙思仍旧神情木讷，给了辛四娘一个憨憨的笑，孙思虽然不言不语，但脸上神采飞扬，朝着辛四娘促狭地挤了挤眼睛。

　　“小河君？”辛四娘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心底就已经有了答案。这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架势，若不是配上这番容貌气度，那才说不过去。

　　“你可以叫我璧珪。”说着他露出了一个温和如水，淡然如莲的笑。

　　辛四娘被他笑地一怔，接着问道：“这儿一眼望去平坦无边，乌渡河的水到此都成了小溪流了，那么乌渡河河君的府邸到底在哪里呢？”

　　璧珪走到船拦边，抬手指向神女峰山脚：“你看那里。”

　　“那里什么都……”辛四娘将视线投向远处的一片绿茵，那“没”字到底没有说出口。因为那一片软绒绒的绿地上，竟闪着粼粼银光，如畅游在绿海中的一尾银鱼。

　　那里，有一片湖。

　　谁也想不到，在这极西的地界，竟是一片乐土。

　　辛四娘感受着拂面的暖风，巨船腾空而起飞向那一抹银色，越靠近，那抹银色逐渐散开来，露出湖蓝色的真貌，而点点银色只不过是阳光洒在起着微微波澜的湖面又跳跃出来，给人造成的错觉。而没有真正走到她的面前，你永远猜测不出这片湖到底有多么的宽广，包容。即使是目力超群的辛四娘，也只能看见一直延伸到远处神女峰的湖水。而此时，那座神女峰比之她在船上看到的，好似并未大多少。

　　那片湖看似不远，但着实不近。在到达目的地之前，辛四娘还听了一番忠告。

　　“我们都住在湖的这一面，千万别跑到湖对面去。”阿肃最先警告的便是这一句。

　　“这里的人都比较热情，你放宽心便可。”璧珪说到此还加了一句，“水族人大多不辨美丑，而凡人对美的标准都不是很高。”

　　“等等……”辛四娘道，“前一句听得懂，但后一句，什么意思？”

　　“这里水族的精怪和凡人毗邻而居，都是乌渡河的子民。”璧珪好脾气地解释道。

　　“啊，这听起来挺不错的，还有呢？”

　　“你这相貌虽不是上上等的，但也算中上之资，不必自卑。”

　　“……”

　　辛四娘开始还以为是璧珪奚落她，或者是璧珪这人本身条件太好，眼界太高，但直到真正见到了住在这儿的居民，才算真正明白——原来美人也是可以一群一群的。

　　这片湖叫玲珑海，原先叫里海，但自从乌渡河君娶妻后，就更名为玲珑海了——因为河君夫人闺名叫做玲珑……

　　辛四娘一边感叹着河君的深情至此，一边不免为这湖唏嘘不已——既然赞她玲珑，何必叫海，既然赞她宽广比海，又何必叫玲珑呢……

　　白蛟逐渐降下去，停靠在了湖岸上，辛四娘随着璧珪阿肃走下船，身后跟着孙思孙行。辛四娘站在湖边，只看见一座水榭架在湖边上，长廊曲折，建筑婉约，竟透着南方建筑的精致玲珑，与之通过精巧长廊相连的一座三层小楼冒出水面，屋檐飞起一个优美的弧度。

　　“那就是我和你说的水楼。我们可以通过水楼走向水下府邸，也可以直接从水面进去。”阿肃整个人透出了回家的喜悦，脸庞散发出年轻少女的活泼。

　　“不……”与之相反的是辛四娘脸上的抗拒与痛苦，“让一只四条腿的走兽进水底是违反本性的，爬树我倒是可以勉力一试。”

　　“呵……”璧珪嘴角逸出一丝轻笑，从怀中掏出一个碧玉的瓶子，道，“这里还有最后一颗潜水珠，吃了她，你即使是睡死过去也不会被水淹死了。”

　　辛四娘透过碧玉通透的瓶身，可以看见里面有一颗比鱼眼大不了多少的珠子散发着幽幽的光芒：“你先前为什么不给我？”

　　“因为看你畏手畏脚的样子很有意思，况且我若过早的给了你潜水珠，你岂不是早就想方设法逃离开去？”璧珪理所当然道。

　　“……人不可貌相，你长得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其实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辛四娘咬牙切齿。

　　“谢谢，也希望你能履行婚约，别做一个真小人。”

　　“……喂，等等！婚约这种东西根本就是你自说自话好吗，从头到尾我可是什么都没答应啊！我这么年轻貌美，志向远大，可是坚定要成仙的！”辛四娘对着璧珪远去的背影咬碎一口银牙——无耻，太无耻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有此等强抢良家女子的纨绔子弟，想想就好凄惨啊！辛四娘想到这，抹了一把并不存在的辛酸泪，将潜水珠一口吞下肚。

　　可遇不可求的潜水珠啊，所有恐水精怪的梦寐所求啊，想想此行似乎也没有很亏嘛。辛四娘心满意足地龇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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