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

　　曹钰原以为章瑛不过跟周从敬一样发发牢骚，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篇有理有据的质疑之词。曹钰琢磨了一下其中意思，又想了想众人早晨出发时的态度，渐觉这话不无道理。不过，按章瑛所说，难不成王公大臣其实都觉得皇帝的提议十分刻板，也都不愿意跟着总是一本正经的皇帝游猎，只是没有直接表达出来？想到这里，曹钰不甘心地追问：“难道你们都觉得朕无趣？”章瑛险些笑出来，咳嗽了一声掩饰道：“恕微臣直言，确实无趣的很。”说着还故作认真地点了点头。曹钰被他堵得无话可说，默默起身跨上了马背。

　　随之上马的章瑛对皇帝说：“陛下别动气。”曹钰道：“章内侍不过直言相告，朕不会生气。朕既然要向众人表明自己确无争胜之意，便不该太过执着于猎物的多少。章内侍被无趣之事耗费了大半日，现在只管自己游玩去吧。”章瑛终于忍不住笑了：“虽然无趣，不过微臣早已惯了，总是不嫌的，又走什么呢。陛下消消气。”章瑛边说边从怀中拿出周从敬给的纸包，在里面翻检起来。翻了一会儿，他摸出几粒酥糖，托在掌中递到了皇帝跟前。曹钰愣了愣才想到，章瑛居然正在用两人儿时常玩的把戏劝哄自己，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曹钰幼年早熟，几岁时就比十多岁的少年还要稳重，从来不会撒娇痴缠，因此被父亲选为太子。他对玩具、游戏之类都不怎么感兴趣，唯一一个跟其他孩童相似的嗜好就是爱吃糖。八岁登基后，曹钰一直由祖父秦人礼教养。秦人礼认为吃多甜食对身体没有好处，便禁止宫眷、侍从向小皇帝提供糖果，只在逢年过节时才允许孙儿略微解馋。说来也怪，自从得到了祖父的嘱咐，即便无人督促，小皇帝也不会主动去吃一粒糖。那时他身边的小内侍们还不懂得畏惧皇帝，有时还会故意拿出糖果来馋他、逗他，但曹钰偏偏就能目不斜视、不受诱惑。

　　秦人礼极为重视曹钰的学业，曹钰也一向用功，偶尔达不到师傅的要求，就会诚心对师傅道歉。十岁上下时的一天，他因前日练武过度，险些在太傅金仁的经史课上瞌睡过去。金仁对曹钰的性情十分了解，不但没有责备小皇帝，还温言劝告他要学会张弛之道，不要对自己太过苛刻。但秦人礼得知此事后却极为不悦，说皇帝不敬师长，难为天下人的垂范，还亲自将孙儿领到太傅面前，命曹钰再次认错，又让小皇帝将当天所学抄写百遍，作为警示。

　　这一抄就抄到了深夜，渐渐地，曹钰的胳膊都僵硬了，拿笔的手也颤抖起来。旁人看了虽然心疼，但碍于秦人礼的命令，都不敢为小皇帝说情。只有跟曹钰同岁的章瑛胆子大，悄悄跑到他身边说自己能模仿他的字迹，要帮他抄写。曹钰自然不答应，还教训章瑛说，自己本该受罚，弄虚作假也不是君子的行径。劝诱了半天，小皇帝始终不肯就范，章瑛只能悻悻地离开了。但是过了不久，他又回来了，在曹钰的桌角放了几粒酥糖以示安慰。那时的曹钰毕竟只是孩童，嘴上虽能说出许多大道理，心里却难免仍觉委屈。酥糖当前，他不由得犹豫起来，但是想到祖父的禁令，他还是对章瑛摇了摇头，把酥糖推得离自己远了些。可章瑛也十分执着，又把酥糖推了回来。两人你来我往了几个回合，曹钰终于败下阵来，把酥糖塞进了嘴里，章瑛这才“得逞”地笑了。

　　此后，但凡小皇帝在秦人礼那里受了严厉的批评，章瑛都会偷偷拿几粒酥糖逗弄他，故意考验曹钰的定力。不过在十四岁大婚亲政后，曹钰转眼就如成人一般持重，又终日忧心国事，章瑛便再也没有同他开过此类玩笑，也不知为什么会在今天突然想起这桩旧事。

　　见皇帝没有反应，章瑛又把那几粒糖往他面前送了送说：“陛下消消气吧。”曹钰见章瑛含笑看着自己，目光跟儿时一样坦荡自然，心中不禁一动。此时章瑛已在围场上奔驰了大半天，模样其实颇为狼狈，但曹钰一想到他救助周从敬时的义气，提醒自己时的诚挚，却觉得他文雅中带有英气，很是好看。

　　曹钰马上警醒了过来。他暗骂自己荒唐，竟会对一个章家的人动起心思，立即撇下章瑛，一言不发地策马跑开。从那时起，曹钰便下定决心，等章瑛服役期一满便将他遣出宫去。

　　曹钰又看了看眼前的章瑛，只见他面容憔悴，神情冷漠，跟那时相比简直判若两人。想到这种变化全是自己一手促成，曹钰自责至极，横下心将难以启齿的实话都说了出来：“我从那时起便知道你比旁人都好，所以绝不可将你留在身边。后来你被交给大理寺、打入冷宫也都是因此而起。是我只顾着自己，才令你跟孩儿平白地受了许多折磨。新年那天，我见你身子不好就已经后悔了，接你回来也不全是为了孩儿的缘故。”见章瑛只是诧异地盯着他，并不说话，曹钰又道：“你有怨恨之处尽管说出来便是，千万不要憋在心里、闷坏了身体。我今后定会善待你和孩儿，绝不会让你们再受委屈。”

　　此后，章瑛呆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并没有做出什么反应。曹钰又反复劝说了几次，希望他能将心中所想痛快地说出来。过了一会儿，章瑛突然起身跪倒在皇帝跟前说：“罪臣与族人虽有过犯，但腹中孩儿毕竟是陛下骨血。求陛下念在天伦亲情，今后不要对孩儿另眼相看，更不要为难孩儿，那么罪臣便是死也能瞑目了。”说罢连磕了好几个头。

　　皇帝将他搀起，心中苦涩万分。章瑛此刻的请求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跟他先前对章瑛说的那番话的意思简直是南辕北辙，也不知道章瑛是根本没把他的话听进去，还是虽然听进去了，可暂时还无法接受。而且，不论是章瑛自称“罪臣”并跪地求告的行为，还是他担心曹钰会对两人的孩子不利的想法，都说明他已经对皇帝有了极深的芥蒂。

　　曹钰强迫自己尽量冷静地想了想：章瑛在仁寿阁和冷宫时产生的疑虑哪是自己几句话就能轻易抵消的。易地而处，自己也很难立刻转变心意。于是，皇帝又说：“这孩儿我疼爱还来不及，又怎会为难？云栖，你不要多想，我绝不是无情之人，文宗过去对秦祖父如何，我今后便能对你如何。你知道我从不开玩笑，说到便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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