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痴愚遇见无尽

　　狄安娜的室友，是个眼睛湛蓝个头娇小的女孩，说到酷爱占卜这一点，阿伦早应该料到是她——来自薇尔家族的小姐，姬莲薇尔。他俩曾在面试中争执，阿伦认为她自私，她认为阿伦想破坏她的预言。此时在女生宿舍一见面，她立即撅起嘴，抱着一只梦貘外形的玩偶扭开头。

　　阿伦假装没看见她，和眼镜少年文森搭建衣柜。这两个女孩的衣饰之多，令他咂舌。他只有两套衣服，那位活像野蛮人的王子更省事，连换洗衣物也没带。毕竟学校会分发服饰，用不着他们操心。

　　“那异国王子和你同室，”整理着书本的狄安娜问，“他也在这里念书？”

　　阿伦没精打采地一点头。

　　“可怜的质子。”狄安娜同情地说。

　　“质子？”

　　“将继承人作为人质送到其他国家，这种事，在几个世纪以前的西大陆司空见惯。”狄安娜不愧是博闻广见的优等生，“我想，希尔王国担心东西航线贯通之后，我们会对他们不利，因此主动送王子前来赢取信任。我父亲常在餐桌上谈论这些，他认为帝国需要在东大陆寻找合作对象，应该接受希尔王国的示好。而且，我们也应该提前派皇族过去传布神主的仁慈。”

　　阿伦似懂非懂，律是个人质？那王子一副勤学好问的模样，还有闲情在西大陆物色王妃，可完全没个人质的样子。趁着狄安娜在场，他赶紧请教：“我不明白，为什么他非得和我同室？”

　　狄安娜奇怪地反问：“你们关系不是挺好的吗？面试时他还化鹰停在你肩膀上！”

　　阿伦其实想问，为何异国王子会把他当作王妃。但这问题太丢脸了。

　　“你们的头发都是黑色的。我没有歧视你的意思，庇护王的头发也是黑色的，这不代表什么！我是指，在他眼中，你像东大陆的人。何况你这么笨……天啊，阿伦，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我是说，你很死心眼，固执，倔强？总之，你不会想到应该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向小皇帝报告。”

　　阿伦震惊地瞪大眼：“监视他？”

　　狄安娜叹了口气，大概是认为阿伦的智商无药可救了。她挽着姬莲的手，亲昵地说：“知道我母亲在圣咏时唱些什么吗？‘感谢神主，创造男人时，给了他们力量，却忘记给他们脑子’。”

　　眼镜少年文森闻话低头，仿佛害怕狄安娜注意到他也是男人，而且肩膀上扛着个脑袋。

　　姬莲笑出酒窝。狄安娜又冲阿伦眨眨眼：“你是不是应该向薇尔小姐道个歉呢？”

　　“我为什么要道歉？”阿伦莫名其妙。

　　“阿伦，薇尔小姐来自占卜世家！”

　　“那又怎么样？”阿伦心想，这位任性的小姐就算来自征服王家，他也不道歉。

　　文森拽了拽阿伦的袖子，小声地说：“不可以得罪占卜师。”

　　——更不可以得罪的人他都得罪过了。

　　狄安娜无可奈何：“在史诗里，占卜师以先知的身份出现，是命运女神的宿敌。为了报复先知，命运女神说，后世的占卜师，但凡泄露未来的秘密，就必须付出相应的寿命。阿伦，你在面试时，一个劲逼问姬莲，之后会发生什么。这已严重违反先知保护协会‘不得逼迫占卜师回答’的规定，她就算知道那是一场面试，我没有生命危险，她也有权利选择沉默。”

　　姬莲摆弄着梦貘玩偶：“我才不要接受这个笨蛋大哥哥的道歉。”

　　阿伦没想到姬莲有这样的苦衷，手足无措地看了她一会，不甘心地解释道：“我怎么知道……我要是知道，就不问她了，是她自己说话说一半。早知道她会折寿，我断手断脚也不会问她！”
　　狄安娜和文森齐齐地注视着他，表情一言蔽之——“道歉吧”。
　　他被逼无奈，深吸一口气，涨红了脸大声说：“对不起！”

　　姬莲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呢？”

　　然后？阿伦迷茫地看着姬莲，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这个天真无邪的女孩怎么看起来这么可怕。

　　“我有三个愿望，大哥哥帮我实现的话，我就原谅大哥哥哦。”

　　阿伦愣愣地问：“什么愿望？”十八岁之前见奢沙的骸骨一面然后去死的那个愿望？

　　“大哥哥你先答应我啊。”

　　“好吧，我答应。”

　　姬莲娇声娇气地说：“第一个愿望是，想知道大哥哥诞生的日期和地点，是土系星座的吗？”

　　阿伦一筹莫展，这连他自己也不清楚。“我是个孤儿，詹姆斯，我的养父，在水晶溪边捡到我，听说是溪流上游的一个农家寡妇扔了我，那个寡妇，我的母亲？我不知道，总之，她十年前就不在人世了。薇尔小姐，你干嘛问这个？”

　　“喔，推算出大哥哥的生辰，等我学会法术之后，就可以控制大哥哥，无论是命令大哥哥自杀还是替我杀人，或者当街学小狗叫，都可以办到的哦！”

　　“……”阿伦发誓再也不得罪占卜师了。

　　文森一副见势不好就要开跑的模样，扶着眼镜默默地退到门边。

　　“文森，”狄安娜指责道，“你们怎么可以冷落文森？阿伦你有的是时间实现姬莲的愿望。我们应该去逛杂货铺了不是吗？姬莲，你不是要买《秘密的秘密》吗，听说书店旁边那家炼金学徒开的糕点店棒透了！我想，噢，可爱的文森，来自财政大臣布雷恩家的阔少爷，一定不介意请客的。”

　　狄安娜所谓的杂货铺，位于艾尔尼亚学校最外围。这条环绕整个学校建筑群的街道犹如市集。各式各样的商铺和小摊，直看得四个新生眼花缭乱，而且，商贾无疑都是高级学院的学生，有的穿着大麦提袍；有的披着黑斗篷；还有的穿着罩衫，像是刚训练归来，懒洋洋地将轻甲扔在一旁，吆喝着：“斗士缀甲，前后一共一百六十三片水马鳞！中阶法师赐福！老子以后穿勇士重甲用不着了，只卖九个银帕戈，啥，皮革发绿？那是在槲寄生汁里泡过，中毒时你舔它一下——嘿，别舔！”

　　阿伦合不拢嘴，正在观看一个穿黑斗篷的学生演示如何利用薰衣草和漏斗式陷阱捕捉蝴蝶般的小仙子。狄安娜拽住他的胳膊，急冲冲地说：“到啦，‘古里古怪’杂货铺！”

　　这店铺挂着黑布帘，阴冷得像是地窖，姬莲顿时双眼放光，和狄安娜以及一大群女孩涌进去。阿伦下意识护住文森，这个眼镜少年简直比女孩还柔弱，几乎被人潮掀翻在地。

　　店内光线昏暗，乱七八糟，摆放着旋转木架和各种货物。店主是一名成年男性，裹着黑色斗篷，蜷在角落的软椅里。即使女孩大喊着“悔恨之刃、提格尔”，调皮地拉下他的兜帽，发出激动的尖叫，他也毫无反应地闭着眼，安静得像是一尊雕塑。

　　阿伦总算知道狄安娜和姬莲在兴奋什么了。即使这个男人有一头未老先衰的白发，也无法阻挡他是帝国所有男性的公敌的事实。当然，所有男性不能包括华无尽。阿伦认为，华无尽的美貌是所向无敌的，只不过这些女孩没有福气见到罢了。

　　“他这么蒙头睡觉，不担心有人偷走店内的财物？”文森小声地问。

　　狄安娜惊诧地看着文森：“偷走——在提格尔眼皮底下？”

　　阿伦和文森茫然地看着狄安娜。

　　“老天，暮光之威的刺客里，除了洞察王，就属他最厉害了！他可是前任无畏者！”

　　阿伦想了想，盲眼洞察王能远远地感知小狮子打架，估计这位身为无畏者的店主抓个小偷不成问题。不过他记得，和华无尽私交甚笃的收割者也是刺客。难道这位无畏者比收割者还厉害？

　　文森嘤嘤地说：“前任无畏者，开杂货铺？”

　　“你们小时候没听说过‘那件事’吗？进艾尔尼亚学校不看提格尔，堪比到花园不赏花。”狄安娜欲言而止，大概是觉得当着主人公的面讲故事不太合适，转身挽着姬莲挑选日常用品。

　　即使狄安娜用了如此奇怪的比喻，阿伦和文森也还是不认为睡觉的成年男人有什么看头。他俩更乐意看一个瓶状水晶罩，水晶罩里盛满了蓝色的液体，里面有只莹绿色的水母。它整个呈伞状，散开的刺丝柔软曼妙，内核火红，宛如岩浆斟在高脚杯里。它一边游动，一边呼吸般发出绚丽的光芒。

　　“灯塔水母。”文森嗫嚅道，“唯一永生的生物。”

　　阿伦瞠目结舌：“永生？”

　　“是的，它……它不会死……只会长大……然后又返老还童变小……”

　　“为什么啊？”阿伦难以置信。

　　文森推了推眼镜，喃喃自语：“不知道。如果我能知道，那么我就能破解永生的秘密。”

　　阿伦不禁看了文森一眼，这个眼镜少年的想法挺深远的。

　　“目前只能用来照明，比蜡烛好，它还能监测深海的魔音。”文森决定买一只，用来看书。

　　阿伦也很想买，但是一瞄价格，就吓得远离货架。很快他又找到新的玩具，比如会唱歌的海螺，文森说这些海螺记录着海妖和美人鱼的歌声，他放在耳边听，却只能听见噪音。

　　“这些可能、可能被深海的魔音污染了，”文森挑了一个海螺递给阿伦，“听这个。”

　　阿伦放在耳边，只听见一个男声低沉地吼道：“还给我，我的挚友，哪怕只剩下灵魂也还给我，”他连忙换了个海螺继续听，一个女声欢快地吟唱，“当你我坐在酒馆里，酒杯已空，行吟诗人的歌声多么动人，所有姑娘都将我嫉恨……如今我对面的酒杯，仍在等待盔甲的主人。干杯吧，空酒杯和满酒杯，我要所有男人记住你，充满羡慕和嫉恨……”

　　——这唱的都是什么啊！阿伦买了鹅毛笔、墨水和一叠莎草纸，本来狄安娜还建议他买只病怏怏的咕叽鸟，以便记录课堂讲义，不过，还是算了吧……

　　四个人一路逛到书店，书店的告示板上写着“入门书目，最低限度书目”，下方罗列的书名有好几百种，阿伦望而却步。随后他们从店主，一位金色曙光学院的学生兼低阶法师那里得知，最好先确定想报考的高级学院，再针对性地选课和买书。不然，一个想进入钢铁意志学院成为骑士的学生，就算古圣玛斯语拿到两个学分精通念咒，也不得其门而入。

　　因此他们索性杀到了名为‘公主天敌’的糕点店。一名系着围裙晃着木铲的卷发青年，夸张地埋头亲吻狄安娜的手背：“尊贵的小姐，再一次与你重逢，使我不得不相信命运女神的存在！”

　　这吊儿郎当神经质的做派，阿伦一下子想起了：“魔酸糖。”

　　卷发青年握住姬莲的手，正想故技重施，但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怒吼：“伊伊伊泽朗曼！”

　　这应该是卷发青年的名字，卷发青年摊手从容地说道：“两位尊贵的小姐，一定是命运女神嫉妒你们的美貌，才使我们不得不一见面就分离……”说完他转身拔腿就跑。幸好他跑得十分及时，一把乌银柄双刃铁剑，准确无误地砸入他抬脚的位置。紧接着，一个威武雄壮的女骑士杀气腾腾地拔出剑，铿锵铿锵冲了过去。

　　阿伦和文森从未见过女骑士，不由得看呆了。姬莲也看呆了——她瞪着湛蓝的眼睛，困惑地看着橱柜里琳琅满目的糕点：“为什么这家店叫‘公主天敌’呢？”

　　“因为明知道吃了之后会长胖也必须吃啊。”狄安娜苦大仇深地说。

　　这一天，总体来说，阿伦玩得十分开心，甚至听从狄安娜充满同情的建议，买了一盒樱桃派饼，带给那个性古怪难以沟通的室友，律门罗。当然，掏腰包的人是好欺负的眼镜文森。

　　傍晚回到宿舍，阿伦发现，律背对他睡着了。而他自己的床上，不知为何，微微地发出蓝光。他疑惑地走近一看，是一个瓶状水晶罩，一只漂亮的灯塔水母，正在其中安静地游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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