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情之所系
两人并肩缓缓走出门去,就见天空一片阴沉之色。虽未放晴,却也毕竟没有再下雨。江浙一带一到六七月份便入梅雨时,断断续续洋洋洒洒地降雨。此时六月未过,七月未至,正处在这交接的日子里,有一天的阴天,都也算难得的好天气了。‘黄梅时节家家雨’,说的正是这等梅雨之季。
大约因着雨停,街道上的过往行人渐多,黄包车也自是愈多。不过书云与李逸訢直等了半晌,也只见载着人的车子自自己面前来往,倒极难见到一辆空车,心下不免有些急躁。书云因今日要去爬山游览之故,所以换了平底的软缎鞋子及便宜运动的衣裤。这时她眼见在这里光等是不成的了,倒白白地浪费了时间,便拖住李逸訢朝街道另外一端走过去,只道,“我们在这里辛苦白等,倒不如一边慢慢地走着。说不定走到了哪个地方就见到了车子。”又说,“这车满大街都是,我就不信还找不着一辆空着的了。”她走起路来只若脚下生风一般,大约是她穿惯了高跟的鞋子,此刻踩起这平底的鞋子来,即刻轻便了不少。
李逸訢瞧着她拉着自己的手只管尽兴地朝前走,倒是一副精神大振的样子,不由故意放慢了步子,更叫她使劲拉着自己向前走。一边道,“你还说是慢慢地走着,我的手都要被你扯断了。”一边又笑,“你是小孩子赌气,真是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书云侧过头来瞧着他道,“那你也是同小时候一样,故意同我为难是不是?”
李逸訢便道,“那是小时候不懂事的做法,我现今哪里还会如此呢?”又说,“何况我并未与你为难,更谈不上「刻意」两个字了。”
书云便笑道,“你见我走得快,所以故意放慢了步子好省力叫我拖住你。”她说时,停了步子,转过身来瞧着他,道,“你若能保持与我步调一致,这才是真正的不为难我呢。”
李逸訢道,“好,这个倒也不难。”说时,朝她笑了一笑,“可惜没绳子。”
书云问道,“好端端的,却要绳子做什么?”
李逸訢道,“你说要我同你步调一致啊。我怕掌握不好分寸失了度,倒不妨将我的脚同你的脚绑在一起,这样行走起来,要说步调不一致也难了,是不是?”说完,只管望着书云发笑。
书云见他这么一会子工夫还要同自己拌嘴,不由将头一侧,道,“我不同你说了,越说越离谱了。”说完,径自往前面冲了几步,便到了与临街交界的路口。朝路口再左一侧,正巧一辆空车迎面而来。书云自然喜道,“师傅,这里!”朝那车夫招了招手,引得那拉车夫一路快跑着过来停下。她便朝那师傅很客气地问道,“师傅,请问到佘山脚下去是不去呢?”
那师傅是个棕褐皮肤的汉子,一看便知是经受过不少苦难了的人。他为人倒还豪爽,一口道,“去!”却又道,“小姐,从这里到佘山,约摸是要三角大洋的。”
这时候李逸訢正好从后头赶上来了,听得二人对话,便插嘴问道,“怎的却这般价格?”
那汉子嘿嘿一笑,回道,“因着今日难得天好,外出的游人多一些,所以人人多少都涨了一点,并不是我一人涨了些价的。”他说时,又道,“我瞧着小姐先生也不似家境有为难的样子,倒也不在意这一点子钱财的吧?”
书云便道,“算了吧,人家也挺不容易的。”又道,“我可是好难得才拦住了一辆。”
李逸訢道,“我并不是在意这点子钱,不过凡事总得问清楚才好。”又道,“我们是两个人,本该付你六角大洋的,现下算你走运,遇上了这位小姐心情大好,予你一块大洋罢。”说时,将手随意在口袋中一掏,便拿出一块大洋,搁在那人的手心里。那车夫惊了一惊,瞧见大洋在手,不由伸手捏住,在耳边轻轻弹了弹,只听见清脆如铃音的一响。那汉子便笑容满面地道,“果真是遇见稀客了呀!”又道,“先生小姐请上面坐,坐稳了我就拉车了。”
李逸訢便扶住书云的手,道,“你先上去罢。”亲自扶了书云上车去,继而自己这才慢慢地也跟着上了车,在后座椅上坐定了。前面那拉车的汉子便朝后问道,“如何,两位,可坐好了吗?”李逸訢在后头答道,“可以走了。不过尽量拉稳一点,我们也不求速度,但求安全。”那汉子笑呵呵地道,“先生,您坐我的车就放心吧!我也不是头回拉车的,这么些年,也着实有些经验在了。”说时,抬起前头的拉车杠,挺直了身子,朝后吆喝道,“起咯!”便抓起前头的杠子一路向前小跑开去。
书云与李逸訢并肩同坐。见车子向前驶动,不由侧头笑道,“逸訢哥哥,我们现在是在法租界里,现在行的这条路叫做‘紫来街’。”
李逸訢听她这时就同自己解说起来了,也是笑了一笑,道,“这么快就入了这向导角色啊?”又道,“我还只道你仅带我四处游游逛逛就回家的呢。”
书云闻言,嗔道,“你未免也太小瞧人了。我既是「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了。”
李逸訢点点头,道,“唔,不错,这句自是有出处的。”说着,笑了一笑。
前头拉车的汉子听得他们在后头调笑,不由也侧过头来问道,“先生是外地人吗?”
李逸訢闻言,面色不禁一凛,当即却没有回话。书云自知他身份须得隐秘,此刻这般低调行事且屏退了众人单独与自己外出游玩,已是大冒风险之事。此刻听得人无端端地提出这一番打探身份的话,也就难免警觉一些,闭口不言,也属情理之中。书云瞧了瞧李逸訢,见他原本一张笑脸此刻蓦地沉了下去,一时也就沉默下来。前头那拉车的汉子见他们听了自己这一问,不但未曾回复,反而连说笑之声都停顿了下去,心下不由惶惑道,“小姐,是我说错了什么话吗?”又道,“我这个人是个大老粗,也不懂得掩饰些什么,也就是随口这么一问,要是唐突了两位,还请多多包涵才是。”
书云听他这一番话说得极为诚恳,再看他言语神态也不似坏人,便笑道,“唐突一说倒还说不上。”想了想,又道,“这位是我自乡下而来的表哥,他初到上海,许多事情都还不甚熟悉,因此甚少开口与人交谈,只恐一时说错了话,惹人笑柄。”
那汉子闻言,登时哈哈大笑,道,“这位先生真是过虑。上海虽好,却也不到那般繁复程度,像我们这样的穷苦人家,不知有几多呢!”又道,“我初见这位先生,就从未察觉他是来自乡下,又觉他谈吐语气都像极了城里富贵人家,更加他的出手,”说到这里,啧啧几声,道,“更是阔绰呀。哪里有一点乡下人的影子呢?”
书云便笑道,“是了,也不怕你笑话。我这位表哥,在家乡乃是富贵乡绅,家中田产房屋也是有的。就是因为家中积蓄颇丰,姨妈姨父这才深觉应当让他出来瞧瞧,也作是长长见识了。”
那汉子又笑了几声,道,“原来是这样。”又道,“先生,你着实不必多虑啦!只管大胆地说话吧,城里人也不见得就比乡下人好到哪里去。”
书云闻言,笑道,“他这坏习惯,一时间轻易改不脱的,也就随他去罢!”继而又道,“是了,师傅,我听你说话,也不似上海本地人吧?”
那汉子见书云发话来问,当即不假思索地道,“小姐真是好生厉害。”接着便缓了口气,道,“我原是东北人,原是靠卖艺过活的。因后来听得人说上海乃是十里洋场,文明新式又繁华开放,倒是个投资做生意的好地方。”说到这里,不免轻轻一叹。
书云听他这一言,又见他此般动作神态,倒像是触动往事的惆怅之感,便接口道,“师傅,您后来是到上海来投资做生意来了?”
那汉子又另换了一口气,沉声道,“可不是……说起来也不怕您笑话,我想了想,觉得这倒是个出路,便想着法子随人一起到了上海,又将通身的家当都拿起来入伙投资。反正我也不懂这些,不过那人只说,这件事情是铁定的,稳赚无失……”说到此,又叹道,“咳,我是个老实人,也就听信了他的话,将钱全数尽给了他,谁知……”说到这里,又摇摇头,只默默向前拉车。
书云自他说话语气中,已猜明了一半,便道,“师傅,人生在世,不如意十之八九。过去的事情也只算得一个教训,往后的日子还得照常过活。这些失意之事,也且全算作一个教训罢。”
那汉子原本精神有些颓唐,此刻听得她这么一说,忽而意气大振,仿佛浑身又重新充满了力量。他侧过头道,“小姐说的确是!这不于我不过一个小小的门槛而已。”说时,又豪气万千地说道,“幸而此刻我身子也还强健,养活自己倒不成问题的。”又颇为感激地笑道,“小姐此刻一言,倒点醒了我了。”
书云见他精神振奋,自然也是极为高兴,便又问道,“师傅,你家里除了你又还有什么别的人没有呢?”一言既出,顿觉不妥,没得失了分寸言语。她正暗自后悔之时,却听那汉子爽朗回道,“家里也是有人的,不过却只一女而已。”他说着,愈发得了兴致,道,“大约也是小姐这般年纪……”
书云见他跑了一路,一边拉车一边同自己说话,虽大口呼气,却也并不气喘,当下不由暗自称奇。此刻听闻他丝毫不见怪自己这失言的唐突,反倒以实相告,不由大生好感,只觉这人当真是个爽快利落的汉子,便也接道,“那令媛可曾上学?”
那汉子摇摇头,苦笑道,“我们这般清贫人家,哪里有那些闲钱供孩子上学。能吃饱穿暖都觉幸福了。”说时,又道,“小姐,但若有空,你也不妨可以常来家里看看坐坐,也同妹子好好谈谈,让她长长见识也好。”
语毕,又补充道,“我姓方,方兴忠。家里住在朝阳里弄276号。您若闲时肯赏脸上我们那儿去,只管找姓方的就是了。”
书云见他语气中颇有诚意,又是此般热情相邀,当下也是盛情难却,便道,“好,我记下了。朝阳里弄276号,”又兀自喃喃道,“朝阳里弄,……那是在富贵路上了?”
那汉子兀自一笑,道,“哈哈,小姐真是见笑了,虽说是富贵路,却住着一批像我这般的穷汉子。”语气中不无自嘲,又道,“小姐倘能来坐一趟,倒真是我们无上的荣幸了。”
书云笑道,“哪里的话。”两人就此一前一后,又说了许多,直到驶到佘山脚下,那汉子这才止了步子,转身朝他两个道,“这里就是啦,二位请下车吧。”说着,拿起自己搭在肩膀上的一条白毛巾胡乱地擦了一擦脸。书云这才见他已出了一身一头的汗了。
他二人下了车,那汉子便朝着两人笑道,“两位是上山去游览?”
书云点点头,笑道,“多谢你。”
那汉子便又是嘿嘿一笑,顺势抹了把脸,道,“到了日暮时候两位自是要下山来的。”又道,“如果不嫌弃的话,我到了太阳将要下山的五六点钟到这里再来接你们回去。”
书云见他所说甚是真挚,心下便暗自忖道:‘果然这北方人与我们南方人自是不同,就连说话处事都这般豪爽利落,又极为好客热情。’随即又想到晚上自己与李逸訢游览景色回来,当真还是没有工具回去的,想了一会子,也就答应了,道,“唔,这样也甚好。不过你也不必来得太早,叫你好等,不妨等到五点半,到时我们应该已经下山来了。”
那汉子点头应了,道,“好!先生小姐,你们且去游览吧,我五点半必定准时到此。”说着,只管拉着那空的黄包车打了一个转,调转了车头,又朝着两人道,“我且先去了。”说着,朝二人一点头,便嘿咻地拉着车子飞跑一阵,走得远了。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