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记忆皆成空

　　太阳偏西，疲惫不堪。
　　那孩子许是意识到如此下去，摆脱我与珍是不可能，便渐渐放缓脚步，停在一棵巨大树下，坐在裸露的树根。

　　这树实在过于粗壮，五个人手牵手，怕也圈不住，指不定有着上千年的岁数。
　　珍迷茫地蹙起眉，向四周张望：“千春，这是哪儿啊？”
　　“不知道……”能肯定的，只有这里是树林深处。

　　咬咬唇，心下不安，天快黑了，若只等下去，夜晚便将到来，对我们来说，是致命危险。
　　越是怕天黑，太阳越是落得快些，只闻密布的枝叶沙沙作响。
　　珍一屁股坐在地上，表情沮丧：“……我们，是迷路了吗？”。她揉着胀痛的脚踝，舔舔干裂的嘴唇，“好渴……”

　　我想起，赶忙将篮子里的野果递给她一个：“这样许能好些。”她接过，在衣服上蹭了两下，便咬上一口。一边咀嚼还一边道，“你那里还有吧，你也吃啊……”冲她笑笑，犹豫着，转向那孩子行去。

　　他背靠大树，半合双眼，不知是受伤的缘故，还是疲惫。当听到我踩碎枯叶的响动，便警觉地坐直身子，蹙眉紧盯。
　　尴尬地冲他笑：“我不是要伤害你……”将篮里的另两个果子递予，“喏，给你，你去摘，是因为饿吧，走了这么久，也没见你吃东西，拿着……”
　　他犹疑，伸出的手却停在半空，末了摇摇头，摆摆手，似是说不饿的，可很快，他的胃便出卖了他，“咕噜咕噜”抗议。
　　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还逞能，知道你肚子很饿……”可他执拗，无论我说什么，再也不肯接。

　　一声恐怖尖叫，划破寂静，本能地寻声望去。

　　珍抬着头，目瞪口呆，吃剩的半个果子，叽里咕噜滚进地上厚厚腐叶。
　　而她的上方，是一条惊天巨蟒！正张着血盆大口，喷出的阵阵气流，宛若飓风。
　　我已是吓得动弹不得，瞪圆了眼睛，珍比我还糟。

　　那蛇一口就能将珍吞下一半！可不等我反应，坐在树根上的孩子却自顾自起身，一瘸一拐往珍的方向走去，几近同时，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喂！！不要过去啊！！”
　　受到牵扯，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神色竟是从从容容，不由倒吸口冷气，手指松懈，他又大步前去。
　　巨蟒定然料不到还会有人自投罗网。
　　我的心，快从喉咙跳出，怎变成这样，方才拉住他就好了。
　　看着他已是与蟒蛇面对面，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千钧一发之际，事情却朝相反方向发展而去，蟒蛇只瞧了那孩子一眼，便掉头逃之夭夭。
　　这让我瞬时意识到，他不单单是长得特别……

　　前后化解危机，不过几分钟，可天色已暗下来，林子里枝叶繁茂，一看便知鲜有人迹，四周密林，已是黑黝黝一片，恐怖之极。

　　与珍瑟缩在巨树下一方空地，光线弱，仅看得清大概影像。那孩子偶尔朝我们望来，一双眼睛却在昏暗中发出两道锐利荧光，金黄金黄，就像族长家那只姜黄色的大猫！
　　他，他定不是人类！至少不是普通人！

　　与珍互相抱紧，野外比村里冷得多。
　　就在寒冷与恐惧一并侵袭时，一缕亮光，打破可怕黑暗。
　　借着未烧旺的火，我看清那孩子的脸，在火光中起伏，几近本能，稍稍往温暖处靠了点儿，珍却一把攥住我的手大喊：“别过去！！”
　　我知她仍在恐惧，任谁经历过方才凶险，还会跟没事儿人似的呢。
　　“别担心，他不会伤害我们，他还救了你呢……”说这话的当，那孩子已生好火，一转身消失在近旁浓黑的森林。

　　无言以对，珍见他走了，已是三步并作两步，蹲在火堆边取暖。

　　过了片刻，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渐近，他拨开灌木，珍看到，便赶忙往我身后躲了躲。
　　他并不理会，手里拎着只还在滴血的野山鸡，熟练地拔毛去内脏，又把它烤好。动作干净利落，颇有老猎人的风范。

　　待一切完成，他才悄悄看了我们一眼，缓缓坐在较远的火堆另一边。捡起树枝，拨弄着火，又添上些柴火。

　　他伤已没大碍了吗？我顿时纳闷，但走路确已不那么艰难，隐隐瞥见，似有包扎过的痕迹。抬起头看着他：“呐……你的伤，已不打紧吗？”
　　他停下拨弄火堆的右手，迟疑地望向我，很轻地点点头。我已是无法反应，他点头代表什么。
　　“要紧？”试探地问，他却赶忙摇摇头，就是不肯开口。
　　“你可知怎么回去么？我们迷路了……”他蹙蹙眉，沉思半响，又颓然摇头。
　　“哦……”

　　心中无比沮丧，不回家，奶奶定担心死了，必须尽快找到路。可现如今，和珍在这凶险的林子，没有工具，没有食物和水，弱小得还不如一只苍蝇。

　　静默使时间过得缓慢无比，直到那孩子起身把烤好的山鸡递到我们面前，我惊讶又疑惑：“这……给我们？”
　　他点头，用眼神示意我快些接过。
　　吞了吞口水，早已屈从了饥饿，几近霸道地夺过来，也不管是否需要洗手，便大块朵颐。的确，从吃过早饭出来到现在，除了珍吃过的那半个果子，谁也没有吃任何东西，肚子迫切地咕咕直叫。
　　我们迅速瓜分了小山鸡。当胃部充实些，才想起抬头询问：“你吃过了吗？”他没看我，一边往火堆里添木头，一边敷衍地点点头。

　　酒足饭饱（虽然木有酒），大家都默默坐在火堆边取暖，我终于放下些许戒心，试探地询问：“呐……你，是男孩子吧？”
　　他戴着面具，实在无法判定，而那一双漂亮的眼睛，容易让人浮想联翩，穿着，又确是男孩子。
　　他抬头，古怪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不解地点了点头。
　　“呵，有没有人说过，你的眼睛很漂亮。”没想到，他听到漂亮二字，眼神却变得忧愁起来，“对不起，我说错什么了吗？”经不住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换个话题好了……”想想，还是对他道：“很谢谢你。”

　　男孩有些迷惑，我便接着解释：“你救了我们，还弄食物给我们吃，所以，谢谢你~”他眼里透出笑意，这瞬间，便令我与珍完全放下戒备。
　　“我叫千春。”不等介绍珍，她也不知何时，探出脑袋怯怯道声“我是珍。”说完还朝我扮个鬼脸。
　　对着男孩询问，“你呢？”

　　他愣住，吸了口气，可又忽而想起什么，然后颓然摇摇头，指指自己的咽喉。
　　“怎么，了？”我心头一沉，“不能说话？”。
　　他这才点头。

　　难怪到现在为止，都保持沉默，心里有些酸楚。
　　“是哑巴啊……”珍蹙起眉头，滞滞地道，眼神里溢出一片同情。
　　“不能说话……那你可会写字？”
　　他不再回应，默默起身，靠在不远处的树干，闭上双眼。

　　定是聊了他不高兴的话题。
　　只得悻悻与珍一起捡拾些树枝枯叶，垫在身下，躺在火堆旁，等待天明。

　　苏醒时，晨曦才刚刚降临，那孩子不在，我推醒打着小鼾的珍，茫然环顾四周。直到熟悉的脚步再次响起，回头，便预料中的与他对上了视线，他毫无预料，好看的眼睛透出不小的惊讶，又不安地转开视线。

　　好一阵，才鼓起勇气看我，抬起手，往林子里指了两下，然后示意我们跟上。
　　一个鲤鱼打挺（其实是失败的那种），捉住珍便追了过去：“快，他叫我们了。”

　　踩着脚底极厚的腐叶，走得跌跌撞撞，果真少有人来，连空气都弥散着陌生的味道。
　　可走在我们前面的男孩，眼神却那么平静，他不会感觉害怕吗？在这种地方，我默默想，不由又把视线锁定在他的背影。

　　早晨的林子，有些湿冷，还飘散层层叠叠薄雾，抬头也找不到太阳。
　　“千春！你听，水声！”我被这耳边的一吼，惊得差点心脏病，刚想责怪几句，但侧耳听去，没错！确是水声，也顾不得什么，就朝她投去欣喜目光。

　　跟着男孩在林间绕了好一会儿，果真见着水。
　　只是，和想象中相差甚远。它并不是我们熟知的小河。口干舌燥之际，迫不及待捧起那清澈液体咕咕灌下。

　　“喂，千春，你觉不觉的这是河的源头……？”珍一边喝水，一边道。
　　我意识到：“珍！我们，我们有救了！”
　　因一时激动，呛了水，顿时咳得昏天黑地，一只手，轻轻拍打我的后背。缓过劲，回头，却禁不住一楞。
　　并不是珍，那男孩子正安安静静坐在我身边，毫不避讳地望着我。

　　“呃……谢谢……”怎么忽就熟络起来呢……转过脸，撞上珍那古怪表情，不觉一阵好笑，我俩想到一块了。

　　身边男孩身上有股腥味，不是一点点，而是很腥，不由蹙蹙眉。他该不会真杀过人吧……血腥？拍拍后脑勺，实在是是想太多了。
　　珍疑惑：“怎么？”
　　我摇摇头，继续刚才的话：“只要顺着水的方向走，就一定可以找到村子，你说是不是？”珍打个响指，表示赞同。

　　男孩子始终陪我们顺水而下，一连五天，周围的景色却无丝毫改变，连水流都依然是原来的样子。
　　这种没有进展的前行，消磨了起初想到办法时的兴奋，也还好，不必担心食物问题，男孩总能在夜晚替我们寻到歇脚之地，也总能为我们准备好美味的食物。

　　那日，难得地找到一棵野果树，吃多了些，夜晚降临，还没至后半夜，便醒了去小解，惊讶地发现和珍的身上盖着男孩的外套，心头一暖。

　　难道他每夜都把衣服给我们？因为总比我们睡得晚，又比我们起得早，所以一直不曾让我们知道……
　　轻手轻脚行至他身边，第一次看他睡颜。
　　睫毛长长，很可爱。这莫名的念头。
　　伸手触到他的臂，怎这么冰！定是冻坏了！！

　　“唉？醒了？”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睁开眼睛望着，实在有些过意不去，压低嗓音：“对不起啊……吵醒你，继续睡吧。”他微微发愣，眼里却流出几分笑意。
　　“你还笑，身子好凉，冻坏怎么办？”他的笑容凝固了下。可我的肚子一阵痛，知道憋不住，便转身往林里跑去，他迟疑，想跟来，我急着朝他压低嗓子：“别跟着！！”

　　吼完便没命往远些的地方跑，生怕被他看到，终于找到落脚点，还不忘再回头瞧瞧，确定安全，才蹲下身。
　　喘口气，肚子舒服，起身，却忽觉有什么不对。

　　绿莹莹的光点，一群毛茸茸的动物朝我露出森森白牙。
　　是，是狼！！！！

　　本能地撒腿就跑，可哪跑得过啊，为首那只，一个飞身，已朝我扑来。抱头失声尖叫。

　　可，迟迟未感觉什么。
　　睁开眼，

　　他！
　　来救我了。
　　不明白方才发生什么，眼前是背对我站着的男孩，和一具尸体，狼的尸体。

　　群狼与他对峙，只见它们渐渐退后，发出畏惧的呜呜声，接着掉头便跑。

　　我一时呆愣。直到他走到我身边蹲下。浅色眼睛充满担忧，我才终于忍不住呜呜咽咽哭起来。
　　他蹙眉，就这么一直望着。

　　不管不顾地张开手臂抱紧他，他的身体好冷……
　　男孩顺势也抱住我，一股腥味钻进大脑，他小心翼翼安抚，轻柔地拍我后背。
　　在他耳边轻声问：“你很冷吗？”。
　　他让我脱开怀抱，微微摇头，很担心的样子。
　　“你家在哪儿？”我问，他迟疑了，又是摇头。
　　“没有家了吗？”
　　他不回答，思索良久，才极缓慢地点了头。
　　我若有所思：“那，为什么一直这样跟着我们呢？”
　　他眼里的歉疚倾泻而出，我明白了，有些慌了手脚：“谢，谢谢你！”他神情这才随和，暖暖的，仿若午后阳光。

　　我们还是没能走回村子，被长辈们找到。

　　所有人几近本能，上前围住了男孩。能看出，他眼里是友好，可……
　　“这家伙是什么怪物啊~！！”
　　“他的头发还有眼睛！！”
　　“不会这就是木琅人吧……”
　　“不对！！他不是，是妖怪！！”
　　“没错，是妖怪！！”
　　“杀了他~！”
　　“对，杀了他！！村里的偷窃，定是这家伙干得吧！！”

　　每个人手中都握着工具，眼看要下手，男孩原本友善的气息，渐也渐冷却，目光仿佛淬毒的利剑。
　　“喂，你们！”我吃惊地吼道。珍早已扑进前来寻找她的父亲怀里，她这才抬头。
　　我迫切地辩护：“他是我与珍的救命恩人啊！”心里坍塌。
　　“你说什么傻话！他是妖怪！”说着，村里的壮丁不顾一切挥动手中锄头。
　　我略带哭腔：“珍，你也说句话啊……”
　　“可，千春，我们是因他才迷得路……”珍眨眨眼睛，我的心一落千丈。
　　“他的的确确不是坏人……你我都知道的……”他没有做过任何过分的事！这不公平。
　　珍的父亲颇有威信：“你们还等什么？！快动手啊！！”
　　“等~！！！”
　　“别杀他啊~！！！”
　　与珍几乎异口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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