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魂石

　　没过几天，我的伤口就好得差不多了，也可以自由下床走动了。
　　我猜思归已经走了，没有任何关于他的消息。大家都很有默契地不提及关于他的任何一个字。
　　这个默契让我无力到想笑，仿佛只要不提，他就还在，还在这个热闹繁华的皇城，还在那个安静到有些萧条的宋府，还在那个偏院里。
　　然后哪次不经意路过，还会看到那个人安静地站在桂花树下，回过头，对你展颜微笑，那双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犹如秋天和煦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温暖到可以安心地入睡。
　　桂花早已落尽，而桂树下的人，也早已失去了踪影。
　　只是来年金桂飘香的时候，你是否会回来……
　　再来年呢……
　　……

　　仔细算一算，也有很长日子没看到李安年了。
　　他不来探病我到无所谓，反正我们只是主从关系，我因工请病假，他供我吃喝，两不相欠。
　　如果什么事都没有，我或者还会称赞一下他是个很体贴下属的老板，因为我身体好得差不多了他也从没催我上工。
　　如果什么事都没有。
　　那天吃完晚饭出来散个步，经过后院长亭远远就看到一个人坐在喝酒，是李安年。
　　一群人聚在一起喝酒聊天固然是一件爽快尽兴的事。
　　一个人喝酒，如果性情所至，如果心里高兴，那月下独酌，也不失为一种有情有调之事。
　　而眼前的这个人，留在过路人眼里的，只有一个苍凉而寂寞的侧影。
　　原本英气逼人的一张脸，现在憔悴到居然有着狼狈的胡渣。
　　尽管在心里告戒自己无数遍不要，但脚步还是自动自发地走了过去，在他对面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入口居然是辣到灼喉的烧刀子！这个人居然一个人在这里喝这种酒！而且看他面前的空酒壶数量看来已经喝下不少了……
　　“既然知道自己现在会这样，当初为什么不留他呢？”
　　“……”一杯酒灌下。
　　“我们所有人里面，只有你是有资格可以开口留他的。”
　　“……”又一杯。
　　他不接我话只是一杯又一杯灌着酒，忍不住口气就毛躁起来“你知不知道他这次过去要面对什么？！是一个骚动又散乱的国家！还有那个野心勃勃的那加其律！那片土地他从来没去过！他再聪明又怎么样？！他武工再高又怎么样？！他那样一个人……他那样一个人……”
　　“他那样一个人，重感情重责任，什么事情都喜欢自己扛着。看上去温顺单薄其实性格固执得跟块石头没两样，只要他决定的事不管什么人都说不动的，即使是我……也一样……”他突然就开了口，眼神茫然失神地看着前方，仿佛那个熟悉的身影就站在那里，站在那个他触手可及的地方，“……那年宋姨去世，宋伯伯因为思念过度看到他就想起宋姨所以身体日渐变差。他觉得他爹是因为他才生病的，所以他一个人搬到那个萧索的偏院去谁都不见，整天躲在屋子里自责愧疚……你看他从小就这样，不管什么事都喜欢往自己肩上扛……我有时都怀疑，如果那些年不是我拼命拉着他，拼命烦他拼命吵他，他是不是就这么一个人在那间小屋子里崩溃了没有了跟着他娘去了……”
　　面前的男人回忆起过去的事唇边带着淡淡的笑，那个笑里有着太多的无奈和宠溺，还有令人动容的心疼。
　　“……他那样一个人，见过他的人都说他像天仙一样，根本不似凡间之人。所以即使他人在我身边，他心在我身上，我依然觉得抓不住他，好象突然之间他就会消失不见……那段南巡的日子，我真的很想带他走，不要再回来了。这里是个是非之地，而他的身份太复杂，总有一天会被卷进这个旋涡的中心……而现在，他果然离开了，没有一个人留得住他……那个地方他从来没去过，但他从小听他娘说那里，那里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在他心里，那是他半个故乡……”
　　“是！那里是他半个故乡！那里是他的责任！他必须回去！那你呢？！你就天天在这里！想着那些过去的回忆过日子？！”一把抢过他又要举到嘴边的酒杯，忍不住大吼道：“你知不知道他是怎么跟我说的？！他说你知道，他说你明白，明白彼此的想法！明白彼此的责任！你想想他为什么可以走的那么无畏那么坚决？那是因为他知道这里还有个你！还有个你在这里等他支持他！而你呢？你天天在喝酒，借酒浇愁……你知不知道如果他看到你现在这样会多难受！他说了他不回来了吗？他说了他永远离开这里了吗？你在这里就不能让他省些心么？！成天这样糟蹋自己做给谁看？！”
　　一口气吼完这些话，说到自己气喘吁吁脸涨得发烫，试图借此掩饰心里脑里几乎泛滥的情绪……
　　胸口很痛，不知那个伤口的缘故，还是为了远方的他，或面前的他，还是这样的他和他……
　　李安年的表情凛了凛，仿佛当头被人浇了一桶冰水，在这个分外寒冷的冬季给人浇了个透心凉。
　　他直直地盯着我愤怒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低下头口里不断喃喃道：“……这话他也对我说过……你说得对……我不能让他放不下心……”

　　那天他就这样不断低声重复着你说得对我不能让他担心，一边跌跌撞撞地离开了长亭，只剩下我一个人在那里坐了很久。
　　他不会回来了吗，他永远离开这里了吗。
　　其实这些问题我自己都没有答案。会丢出这些话来反问他只是想给他一个希望，给他一个或许可以看得到的未来。
　　就算不感兴趣，就算觉得麻烦，我依然不会天真到以为整顿一个国家是一年两年就可以结束的事。
　　他是答应了红宁在一年之内让羯族安顿下来，不再无理侵犯红国边境。
　　那之后呢？他是羯族皇室直系血统的皇子，那里的人会就这样放他回来吗？
　　就像李安年说的那样，他又是那么一个什么事都喜欢自己扛着的人……
　　如果有一天，在必不得已的情况下，两国又要发生如同二十年前那样的战争，他们一个是皇子，一个是将军，难道还要在战场上兵刃相见么……？
　　被自己的想法压抑到胸闷，忍不住闭上眼睛，试图隔断一切残忍到让人心寒的设想……
　　身后有人悄悄为我披上了一件外衣，那个平时听起来有些凉薄的声音此刻透着无法言喻的关切与担心：“天晚起风了，你伤刚好，还是回屋里去吧。”
　　我依然闭着眼静坐在那里，身后的人也沉默着没有再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将心中的话说出口的时候不知在问他还是问自己：“……八戒，人活在这个世上不是都要先对自己负责吗，既然这样，为什么还必须为那么多不得不放下和不得不承担的事而不断跟自己过不去呢……”
　　夜凉如水。
　　冬天的夜更是寒冷寂静到让人忍不住多愁善感。
　　感觉到身后的人轻轻抱住了自己，他的体温偏低，但即使是那样浅淡的温暖在这一刻对我而言依然显得弥足珍贵。
　　但那天夜里，他近在耳边的一声叹息里，却有着太多我无法理解的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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