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后传奇

　　枯荷沾了雨水，珠玉斑驳剔透出灿目清光，交错在九转百合的曲水里。
　　就在起起伏伏的枯荷深处，是晋王府常人所不能涉足的藏书阁。
　　十日以来，安琴身上的伤已好了许多，她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她将小姐拖累至此。看她托腮望着外面，安琴心里一阵酸涩，端茶走到凤倾身旁，倒是没有看到她皱眉发呆失神，反倒是手下那恣意挥洒的笔墨意动神飞，毫不拘束，“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凤倾回身接过安琴手中的茶，抬眼细细看安琴的脸，“你身子虽已大好，脸上的疤却一时半会没不了。要是苏陵在就好了。”
　　看到安琴满目的愧疚，展眉一笑，“这么俊俏的丫头，不会留疤的，别愁眉苦脸的。”
　　安琴哽咽道，“都是我害的小姐……”
　　凤倾劝慰道，“傻丫头，瞎想什么呢。要不是我，你也不会受这些罪。”
　　“小姐。”
　　凤倾笑笑，“你没连累我什么，晋王待我们还算不薄啊。”
　　安琴懵懂摇头，“安琴看得出小姐和晋王爷已不似从前，虽然我说不明白，可是不一样了。”她望着面带浅笑的凤倾，“而且小姐并不开心。”
　　凤倾笑，“我倒不知我的安琴还会相面了。”
　　安琴摇头，“虽然小姐不说，安琴却看得出来，就像刚到玄王府的时候，小姐——不自在——”
　　凤倾心中动容，这个丫头跟她久了，果然也有了默契，她看出她不自在，是啊,不自由如何能自在,她伸手捏了捏安琴的脸，“姑娘，随遇而安。”
　　说罢回身整理那一摞摞的书，晋王的藏书阁里古今经传，四海博识，天地万象，无所不包。看到那些大概因晋王时常翻阅而略显旧的书，《轮台十谏》、《国策》、《名士册》、《神农策》、《新政》、《水农国本》、《神兵论》……近几日自己看到精彩处也不免拍案叫绝。
　　凤倾有那么一瞬的发呆，这天下将来到底是谁的。
　　风流神骏精于政术的晋王，戒急用忍神于用兵的玄王。但成王败寇，自古如此。低叹一声，王侯将相最终也不过百年俱往矣。
　　王侯尽逝，眼前却不自觉浮现桃花如雪下从容洒脱的清影，一袭青衣不染日月风尘，他运筹帷幄无所不知，却又不被历史时事所困，他胸中旷世经纬，却又不让心束缚于功名权力。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凤倾脸上蓦然不自觉的笑突然懊恼的化成叹息，数日来她心间若有若无浮现的，常常是那人。
　　她警戒自己，那只是一个影子。这个世间，是没有纯纯粹粹的那样一个人的。
　　“在想什么，如此入神。”凤倾微惊缓过神来，她这样警惕的一个人，身边的安琴换了晋王，她竟然不觉。
　　晋王似乎刚刚下朝回来，身着玄黑色朝服便来到了藏书阁，凤倾回过神来，顺手从案上取了那折子，“看王爷所做的《广贤文》，精妙之处，不觉失神感叹。”
　　晋王负手临风，沐浴在窗花里流动而来的风息里，“阿倾以为如何？”
　　凤倾随手翻阅，“明达之士，欲与天求，周公吐哺，一沐三握，唯才是举，苍生可依。有王爷这样思贤若渴的治国之才，天下苍生，必有福祚。”
　　她说的是天下苍生，而非天国百姓，其意自明，她可不想这种时候得罪他。这马屁拍的四平八稳，话说的适度可宜。
　　晋王沉吟一笑，却又令人难以察觉的微微一叹，凤倾只眼角眉梢掠了晋王一眼，“王爷似乎心情不佳。可是……凤倾的事连累了王爷？”不知凤栖现下如何。
　　晋王微微摇头，目光流落在遥远的花色里,默然良久道,“今日礼部尚书上奏，将山林川泽封锁，不许百姓涉足取益，只供国库所需，皇帝准奏了。”边说边把目光投向了凤倾，“你怎么看？”
　　凤倾略一思忖，“凤倾没什么好的见解，倒是有幸曾听一贤士说过，夫利，百物之所生也，天地之所载也，而有专之，其害多矣。天地百物皆将取焉，何可专也？夫王者，应导利而布上下者也，使神人百物无不得其极。”
　　晋王闻此，一向温慵深邃的目光中流露出掩不住的赏识，“阿倾所言甚合我意，阿倾有如此眼界，确实已非昔日阿倾”又转眼瞩目窗外，清隽的眉目间有丝难以察觉的凝重。
　　她不经意的目光审视，恰好迎上晋王蓦然侧眸望他，凤倾下意识又避开，晋王望她总是低眉躲他的摸样，眼底浮现爱怜暖色，俯下身来靠近她的脸，“从别后忆相逢，犹恐相逢是梦中……”
　　凤倾眉目一动却又瞬间躲开他的气息，缓缓道，“王爷刚才也说，阿倾已非昔日阿倾。”晋王低笑，“阿倾无论变成什么样子，还是阿倾。”他望着她娟媚之色，声音极轻极柔却又充满了自信，“终归是本王的女人。”
　　凤倾依然低着眉，试探道，“王爷莫要把凤倾的话当做戏言，不是凤倾矫情不认，也非凤倾怨怼绝情，是真的，人非昨日。”她轻声一叹，“怕的是有朝一日终归会令王爷失望。”她也算过了燃眉之急，这样说心里会好过一点，晋王和玄王有怎样的纠葛，却终归算不得她的仇人，她欺骗人是于心不安的。
　　晋王果然眼底微沉，但他看到她雪白透明的颈子微微洇红，一步之遥抚上她的双肩，“阿倾是不是担心□□第一美人凤倾已天下瞩目地嫁给了四哥，放心，本王绝不会一直金屋藏娇，让你委曲求全隐瞒身份，也不会坏了你的名声让天下人看到你改嫁。你会光明正大成为本王的女人，王妃的位子，从我们幼年相识，便是给你留的。”
　　凤倾闻此有种不好的预感，她本想吐露些实话却反倒起了反作用，但想晋王此人莫测，真真假假难以分辨，此刻却希望他是在演戏，感觉到凤倾身体的紧张，和那故意躲闪的眉眼，唇畔微微生出笑意负手转身，“那件事情解决之前，你的行迹不宜暴露，先在藏书阁待一阵子，有什么需要一定说出来。”
　　凤倾歉意道，“在这里很好，已经给王爷添了这许多的麻烦，希望那件事不要牵连王爷过甚。不知事情如今……”
　　晋王笑笑，“放心，本王既然答应你的事，必会做到，你只需好好在这里读书养神。早些休息，过几日随我见一个人。”
　　安琴在门口行礼，“王爷慢走。”看到晋王身影没入苍苍郁郁的碧影深处，才关好门担心道，“小姐，听意思晋王爷是要……”她跺脚道，“他具体要怎么做听不懂，可是他铁定了是要娶你啊。”
　　抬头见凤倾已经摸着一杯凉了的茶水在喝，一脸的心不在焉，“哦？”
　　“小姐，我们怎么办？”
　　凤倾也是苦脸，“难道安琴的命这样苦，要两次看自己的小姐被逼嫁人——”
　　“哎呀小姐，火烧眉毛，你还有心玩笑……”不过细想来，她似乎一直这样，初来玄王府的时候四面楚歌，她便一直是坦然自若安之乐之，最终也都化险为夷。可这次……
　　事实上，凤倾的心思反倒没有集中在这件事上，一直在想雍帝所准的那份奏折。雍帝此人，心机颇深，虽说他未必是位真心实意为百姓谋福的君王，但以他的精明，也应该意识到禁止百姓取山川自然之利可能会引起民愤而触动国威，但是他却准奏了，那他便是介意上奏之人礼部尚书刘卿，可是礼部事实上并无什么实权，那只能是他忌惮礼部尚书背后的人。她知道不是玄王，那只能是晋王，也曾听苏陵说过玄王在朝中事实上势单力薄，朝堂中大部分都是晋王的势力，礼部尚书冒着得罪晋王的危险上奏，那此事必定还是从晋王的立场出发，凤倾心中蓦然了悟，和苏陵预料的一样，雍帝在晋王出使时的举动足以鱼死网破，大概也是料到这大局之变，夜凰曾夜观星象最近帝都将有大的变动，看来效忠晋王的那群大臣耐不住了，此奏明明是陷雍帝于不义之名的，他们这是在做准备了。
　　不过雍帝怕拂了他的面子而准奏，晋王却并不高兴，凤倾不禁重新审视此人，这也是一个笑里乾坤的人物，他有夺嫡的帝王雄心，但也可能有眷顾苍生的恻隐之意。
　　夜凰在闭关，不知苏陵对帝都现下的状况了解多少，想到苏陵生死不计效忠的那人，心中却又平添出莫名的恼意，她可怕的发现一想到那人……
　　他那一句，“或许你介意的不是夜凰，而是夜凰是先生而已。”当时她那样冷静的听着这一句，如今时日已长，细细思量，他又一次看穿看透了她，无法淡然的介意，时隐时现的影子。
　　他的闭关毕竟和她有关。此间若真有不可挽回的变动，心里终归过意不去。
　　不管怎么说，还是应尽快解决自己的问题，离开这里，可是现下不能冒然得罪了晋王，凤栖还通缉在逃，不禁念一声，“凤栖……”
　　“小倾儿！你想我了？”那窗外清脆声音，安琴瞪大杏眼去开窗，湿露满脸的少年笑嘻嘻钻出来，安琴还没反应过来，他已身形利索的跃进来反手关了窗子，用他那湿淋淋的手拍安琴的头，“小丫头的伤好了没有？”
　　安琴目瞪口呆，急切道，“安琴已大好，少爷你有没有受伤？这些日子有没有吃苦？”凤栖凑到安琴脸上细细观看，“嗯，这疤痕，得问苏陵要药去，不然可惜了这么俊的小脸儿。”
　　安琴的脸唰一下子红了。
　　凤倾以手支颐地看着这二人，看看他身形灵动如脱兔便知道有没有受伤了，一颗心松下来，凤栖逗完安琴便湿漉漉地扑过来，“小倾儿！二哥哥听到你念叨我，便来了，你开心不开心？”
　　凤倾躲开他那一身的水气，侧眼睨着他，“身上的毒解了没有？”他却依然眨着眼要死不死的凑上来，“无碍，它愿意在我身上呆着就呆着吧，看他会不会被二哥一身的侠义之气逼得自行了断。”
　　凤倾扶额，知道问也白问，不会问出啥，插科打诨是他的天赋。
　　凤栖眼里闪着光继续往前凑，“小倾儿怎么样？有没有和晋王旧情复燃？”
　　凤倾挑挑眉，“你很希望？”
　　凤栖嘻嘻挠头，“其实，我觉得他比那个心冷面冷对你又无情无义的玄王好多了，再说，你要是嫁了他，我就是他大舅哥，也就不必整天被他抓了，你知道，二哥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晋王夜舒。他也顺带着帮你英明神武英俊潇洒却不小心失足的二哥哥摆平鼎剑侯这个麻烦。”
　　接过安琴递来的热茶喝了一口，“小倾儿你知不知道晋王因为宝妃的问题，引起了鼎剑侯对他的极大不满，燕太妃那个老太太正火急火燎的逼他捉拿凶手，而且伐门贵胄……他为了你，现在可是四面楚歌啊。”
　　凤倾心道，虽然凤栖的话大概是有夸装成分，但是晋王确实答应了她之后，便只字未提要维护他们三个他所面对的难题。不过这凤栖这立场严重令人怀疑啊。
　　凤倾眯了眼问道，“晋王在朝中势力如何？”
　　凤栖扬眉道，“据二哥哥不是很可靠的小道消息，六部官员，朝廷重臣，基本上都是，可以说，晋王的势力遍布朝堂。哎，晋王也算是个帝王之才，不知道天帝当年脑子进水了，怎么会把皇位传给雍帝。”
　　凤倾闻此心底一沉，突然有种不好的猜测，她早就该想到，凤栖这样不羁无所惧怕的少年，若说怕一个人，那恐怕就不是单纯的怕了，他这样清狂的少年连生死都无惧，只会怕对他而言比较重要的人吧，不过瞬间微微一叹，试探道，“你知道的这样多，那知不知道晋王可能很快要造反了。”
　　凤栖噗的一口茶吐出来，“真的假的？这种话可不能乱讲。”
　　凤倾目光一直停留在他身上，看他干净眸子里的讶异不像是装出来的，微微一笑，“玩笑。”然后认真道，“你去青州见苏陵。”
　　凤栖才做出准备负隅顽抗的样子，凤倾神色变得认真起来，“一则通缉你的风声正紧，鼎剑侯说不定哪天赶回帝都照顾病危的宝妃，你现在不宜还留在帝都，二则你中的毒让苏陵配一下解药，三则安琴脸上的疤不能耽搁过久。”
　　凤栖侧脸哼一声，“不行，不管怎么说，这种时候我不能离开你们，我得暗中保护你们。再说青州太远了，远水解不了近渴啊，远水救不了近火啊……”
　　凤倾亲自给他添了热茶，递过来温言打断他，“二哥，相信我。”
　　她一叫二哥他的凌厉眉目间立刻软了去，看她向来有了自己主意他们便无法改变，凤栖皱眉道，“要是这次不照办呢？”
　　凤倾悠悠然一字一顿道，“断绝兄妹关系。”认真加一句，“言出必诺。”
　　凤栖只觉得浑身一冷，回眸看她坚定清明的眼神，又是这样让人无法拒绝，罢了，凤栖喝了茶叹一声，“再叫几声来听听。”
　　凤倾就真那么情深意长的又唤了一声二哥，把个凤栖叫的眉飞色舞的，凤倾转身去了隔间，让安琴陪他说会话。
　　凤倾拿着写好的信出来的时候，见江湖浪荡性子的凤栖少侠正把素来稳重的安琴逗弄的脸色嫣红，不禁瞪他。
　　凤栖转眼注目那封“苏陵亲启”的信，啊的一声，“小倾儿，脚踏两只船可是不好的，这边晋王对你情深意浓，回头发现你与苏陵暗通款曲，你岂不是又要危险了，尤其是我走了没人保护你……”
　　凤倾把信塞到他手里，伸手拂去掉他额上还沾着的小叶子，“想多了，没有我的亲笔信，就苏陵对你那份避而远之的劲头，真怕他气定神闲地看着你中毒身亡。”
　　凤栖笑笑，“还好了，其实我蛮喜欢苏神医的，但他大概是被我江湖侠义的气场给震慑的，经常避着我。”临走收起一副孩子摸样认真道，“那你也须答应我不许离开晋王府，在这朝堂之中，唯有晋王可以把你护的滴水不漏，况鼎剑侯若是真来了，能护你的也唯有他。”说罢惯性似得揉揉凤倾的发丝，对着安琴灿然一笑，一个翻身便没了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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