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虚刀

作者:小黛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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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局篇第二节身是饵


      寂静是一种压力,不动也是。
      杨重人虽不动,定术却已经运到了极致,无声无色的感知像潺潺流淌的水,悄悄地弥漫到小屋四壁之间的每一个角落。这是一潭清澈见底的水,幽深如渊,没有一丝波澜。就在这一刻,杨重觉得似乎有另一个自己脱离了躯体的束缚,升腾而起,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空间中的一切,任何一个微小的震颤都逃不过那双超然物外的眼睛。
      观物于微,料敌机先,这就是定术的守势要义。
      然而,饶是如此,当法公的短剑从膝头跳起,一往无前地飞刺过来之时,杨重还是悚然而惊,全部的视野中立刻满满地充斥着剑影荡起的耀目金光。
      法公的剑并不是普通的宝剑。那把金色的短剑上下没有剑脊,却有三道剑锋,每道剑锋之间相隔着深深的血槽,直没入护锷之中。从剑尖向剑柄的方向看去,这把剑是一个奇形怪状的变异扁平三角,与其说是一把剑,倒不如说是一枚带有侧刃的刺来得更加名副其实。可这偏偏又是一把剑,而且还有一个相当古怪的名字,叫做苏卢。
      微带钝形的苏卢剑本来不易如一般的薄剑那样利用剑身的震颤挽出剑花来,可法公的这一剑却抖出了漫天的剑花,每一朵都闪起一星金光,清楚分明,如雨点般向杨重立足的地方撒落。
      剑花满天,能够夺魄的剑却只有一把,而且老老实实,没有任何花俏地直进中路,径取咽喉。
      杨重只来得及皱一皱眉,凌厉的剑气已经逼至眼前。三刃剑在转向时不需要像双刃剑那样沉腕翻掌,因为无论在哪个需要攻击的方向都有一道剑锋可以随意削夺,所以杨重在一皱眉时就已经知道,自己既不能左闪也不能右避,甚至就连上下的退路都已经被苏卢剑封死。一旦闪避,追随而来的剑势会超过自己从不动而骤动的身形,剑气所及之处将再没有自己喘息立足之地。
      惟有后退。
      于是杨重退,退得迅疾如闪电,步法却依旧很悠然。动起来的这个身影化成了一朵淡定的云,仿佛在被轻柔的风追赶着,而那阵风就是法公的剑。苏卢剑绝对不轻柔,相反地,短而直的剑锋上闪烁着惨烈的气息。但风来得有多快,云也走得有多快,似乎将一直就这么追逐着奔向天边,却始终隔着那么寸许的距离。
      苏卢剑的金光暴涨,攻势如潮扑来,连四壁都为之一亮。这种惨烈的全攻之势如果是从阿布手中使出的倒并不奇怪,但这时却真真实实地来自法公那具总让人觉得生命不过是在倔强地苟延残喘着的身体,杨重也不禁觉得有些呆了。
      就在这一刻,他突然出手。
      苏卢剑长仅尺半,用这种直进中路的剑法,当剑身与手臂的长度到达尽头时,人的身体就会自然而然地发生一些姿势上的变化,必须要从盘膝而坐的姿态迅速地转化为抬身半起,甚至于合身跃起,才能继续保持直刺的剑势。在起身的一瞬间,剑势也会因此而自然微微下沉,向前之势不但稍滞,方向也会发现细微的变化。杨重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探出两指,像捕蛇者看准了毒蛇的七寸般,闪电出手,稳稳地捏住了剑刃之间的血槽。与此同时,他的另一只手也悄然潜向剑锷,食指的指尖正对着法公握剑之手的尺关穴。苏卢剑的冲势顿消,满天的剑花和金光像是落在了火堆上的雪花一样,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击而中,攻守之势顿易,苏卢剑眼看就要落入杨重之手。
      杨重的嘴角上翘,还没来得及笑,法公突然旋腕挺剑,苏卢剑张着三片闪着幽光的锋利剑刃如风般旋转起来,像个大铰轮一样沿着搭在剑身上的手指往杨重的手腕削去。杨重只觉得一股黏力透过剑身传来,立刻骇然松手。再迟片刻的话,那两根手指就要被苏卢剑的剑风铰成碎片。不过即使撤手如此之快,食指还是被剑锋割破,顺着指尖的伤口很快就聚起了一颗滚热的血珠,“啪嗒”一声,坠落地上。
      颌下一凉,苏卢剑已经顶在咽喉。
      就在这个时候,杨重还在好整以暇地想:“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总是被人用锐器指着要害。”他一面想,一面将还在滴血的手指送进嘴里吮了吮,鲜血沾在唇上,使他的脸色看上去显得更加苍白。
      法公的手顿了顿,瞪了杨重一眼就回剑入袖,气恼地哂道:“看你现在这副样子,面白如纸,功力顶多只有平日的三成。”
      杨重不介意地笑了笑,道:“真动起手来不止三成那么少吧。”
      法公脸上显出哭笑不得的表情,盘膝坐回炕上,沉默片刻后冷冷地道:“就算能有五成又怎么样,刚才那一剑就能把你的咽喉刺个对穿了。”
      “您怎么舍得杀我?杀了我,你老人家到了仙界也不好见我师傅啊。”杨重半真半假地答了一句,拿起脱在炕头的衣裳披到身上,一面系衣带,一面仰脸打了个喷嚏,随口嘟囔了一句:“好冷的天啊。”
      “我不舍得杀你,难道那些刺客也会像我这样心软吗?如此以身犯险,值得吗?”法公瞪着杨重看了半天,见杨重的目光始终刻意回避着不愿跟自己交接,不由长叹一声道:“六郎,我老了,离那最后的一步已经没有多少日子了。世间曾经重要的一切现在对我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惟有那件事……”
      杨重没有等法公把话说完,正在整理衣衫的双手停了下来,头也不抬地淡淡道:“我知道,您做的一切都是为我好。”话虽是句感激的话,可他的语气却冷淡得近似敷衍,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感激之意。
      屋子里的大炕占据了大半的空间,只有沿窗靠墙还摆放了一溜椅子,椅背上搭着青色的绣袱。杨重默默地走了过去,在最靠角落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就一直低着头没有再往法公的方向看过一眼。
      小小的室内再次沉寂下来。
      虽然屋里只有两个人在遥遥相对,沉默的气氛却让屋子显得拥挤压抑。
      “六郎,你已经决定了?”终于还是法公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杨重无言地点了点头。
      法公静静地看着杨重,刚才身上那种凛然的迫人气势已经消失殆尽。没有苏卢剑在手,他看起来只不过是一个羸弱削瘦的老人,岁月已经夺去了生命残留的痕迹,那些深如沟壑的皱纹、陷如洼洞的眼窝和高耸如削的颧骨,让他看上去不仅阴霾,而且诡诞。只是他望向杨重的眼神却是清澈的,饱含着关切和慈爱,些许柔情的后面还隐藏着一点热忱的期待。
      杨重没有抬头,但他能感觉到那道热切的目光在注视着自己。他知道这种回避对那个熟悉自己、关怀自己的老人来说有多么残忍,但他不敢抬头,也不愿意抬头。因为一旦抬头,他要面对的就不仅仅只是一个长辈的热情,而将是一个道统几代人的狂热。
      毁佛灭释,昌盛道统。这是师傅羽化前留给杨重的遗言,现在恐怕也将成为法公羽化前对他的要求。要做到这一点必须要做的那些事,杨重连想一想都觉得恐怖惊悚。有的时候,他甚至忍不住想要大声地问:为什么是我?当日昆吾山中学道的人如云而集,怎么偏偏要对我说这些?但他始终没有问。
      问这些,就如当年幼时他问父亲为什么要学经义一样。父亲只是给了他一个冷冷的眼光,淡淡地说了一句,因为你是我的儿子。这种问答完全没有一种问答应该具有的意义,不过是单方面的压力和完全无效的抵抗而已。这个道理,他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
      经义、道统,杨重为自己身上肩负的这些莫名其妙的责任笑得心头滴血,终于缓缓地抬起头说:“我别无选择。”
      法公摇头道:“是为了窦案吗?我看不出你有什么必要非得要破这个窦案。中廷的敕令并不是非完成不可的军令状,有死无生。就算破不了案,回去不过是挨几顿训斥受点气而已。有郑老大人在,不会有什么事的。你我心里都清楚,这根本是个破不了的案子。”
      听到法公温和平淡得没有丝毫责备之意的声音,杨重倒反而一愣,坐直了身体苦笑道:“不错,这是一个本不存在的人,所以也是件无从破起的案子。”
      法公淡淡地笑笑道:“两家王府,两家公主府,都是戒备森严之地,不但有内外几重守备力量,而且还有猛犬巡守。死者也都不是府中的寻常下人,而是主子身边得用的红人,她们的住处会被同一名采花贼频频闯入,接连下手杀人,却丝毫没有在现场留下任何潜入的痕迹,这也未免太匪宜所思了。此中弊情,想来六郎已经早就考虑到了。”
      杨重冷静地点头道:“我曾经试过,若以一人之力,想要跨越那几道守卫而丝毫不被人察觉,就算是我的轻功能够发挥到极致,那也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世上或许会有轻功比我高明的人存在,但如此高手不太可能突然横空出世,总该有师承流传,不会无迹可循。如此一来就只有两种可能。要么窦无梁是某个高手的化名,此人的轻功必须远在你我之上,并且性好残杀女子,只不过以前都一直隐藏了起来,直到前些时才突然暴露,狂性大发。要么就根本不存在窦无梁这个人,一切造作不过是一场迷局。”
      法公自然听得出杨重话语中隐约透露的自信傲气,言外之意,所谓有一个轻功远在其人之上的绝代高手云云,其实是不存在的。他眼里不禁闪过一丝笑意,淡淡地道:“我宁愿相信是第二种,真要有这样的高手,只怕我这个老头子从此都睡不安稳了。既然如此,六郎何不从迷局入手,或者破案之日可期。”
      “迷局吗?”杨重仰着头喃喃道:“其实,这个案子本身几乎可说是毫无悬念。在京兆府最初的卷宗之中,现场记录和人员口供都极其混乱,错漏之处比比皆是,物证也是时有时无。比方说,最初的口供中并没有窃香诏这个东西,是后来突然有仆人找到了送来的,及后又是纪处讷大人府中的吏员说此物系属巨盗窦无梁独有,窦案从此便闹得沸反盈天。我调阅过大理寺和刑部的历年陈卷,从没看到过有关如此巨盗的蛛丝马迹。我这个大理寺少卿尚且不知,他太府卿属下的一个小吏倒知道得那么一清二楚,看来如今是连说假话都不屑于把谎编圆了。说白了,一下子同时死了那么多女子,又要掩饰她们被杀的真正原因,最勉强可以说得过去的解释就是出了一个杀人如麻,疯狂成性的采花大盗。后来那些所谓的窦案,从手法细节来看都与最初的几案大相径庭,想来或者是趁乱打劫,或者是故意扰乱视听,他们打的大概就是这么个主意。”
      法公点头赞同道:“记得我曾跟你说过,窃香诏这个东西形制奇特,做工考究,不太可能是突然横生出来的东西,寻常人连想伪造也造不出来,一定有什么特别的来源。”
      “若不是您的提醒,也不会坚定我对此案判断。”杨重从袖中取出一块锦帕来递给法公,笑笑道:“我曾特意派人去调查窃香诏的原委,不过他回来时说得居然跟刑部、京兆府和太府寺那些人一模一样,什么墨色的分别啦,质料的形式啦,还有丝锦的来源,都丝毫不爽。法公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法公吃了一惊,愕然看着杨重摇头道:“是杨安?不可能!”
      杨重若无其事地看了法公一眼,道:“世事如棋,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当一个人心中有太过强烈、足以凌驾一切的愿望时,他就很容易为人所乘,为人所用。”
      法公闻言一震,深深地凝视着杨重。他明白杨重的意思,如果有人能承诺杨安为他脱除奴籍,恐怕让杨安去做任何事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立刻动手,这里头不仅有身份的羁绊,还纠缠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爱恨情仇。而这件案子背后的那个人,恐怕比任何其他人都更有资格做出这样的承诺。杨重此时望过来的眼神中毫不掩饰地透露出了痛苦和无奈,跟他语气中的平淡全不相称。法公隐约觉得,杨重的无奈不光是针对杨安的背叛而发的,背后还潜藏着更深沉的悲哀,但当他想要凝神再看清楚的时候,杨重已经调开头,轻轻地站起来,在屋里走了几步。
      “内宫尚服局有一个年老的宫人说曾见过这个东西,其实该是太祖朝传下来的旧物了。”杨重指了指法公手中的锦帕,转身又走了几步道:“据说是夏帝窦建德的女儿永安公主当年所用之物,所以袭用的是宫制。永安公主归唐后曾进与后宫赏玩,不过数量却不多,流传至今的更只有两三幅而已。其实,除了最初的那几件案子中所得的窃香诏外,余下的都是后来伪造的。我也请尚服局的人确认过了,所用的丝帛虽然均是古物,但那些针脚痕迹却都很新。不过说来也怪,此来洛阳,我倒看到了一件窃香诏的真品,法公可知是在何处?”
      法公无言地摇了摇头,杨重微笑着继续道:“就是四角园呈缴的这一件。所以说,窦无梁其人虽然可能根本不存在,要捉拿窦贼却并非全无头绪。倘若一定要下手,真的假的,总能捉得到几个。”
      杨重淡淡的笑声让法公听得心头一冷,沉声道:“既是如此,何不顺水推舟,既了结了此案,又不必以身犯险。”
      杨重面向紧闭的花窗,安祥地道:“因为我不愿意。”
      法公几乎是斜着眼睛向杨重瞧了过来,哂道:“你这哪里是要捕窦,分明是要以自身为饵,真实的目的其实是打算伏击那些欲来行刺你的刺客吧。这本来或许倒是一个可用之局,只可惜你伤后功力大减,何苦兵行险着,为了只老鼠而砸碎了玉瓶。”
      “都是些刺客,杀了也不可惜,不怕会冤枉好人。”杨重又在窗下的椅子上坐下,笑笑道:“以您老的眼光,刚才不也以为我的功力只剩下三成而已,跟实际相差竟有两成之多。我今天在外面晃了一整天,该去见的人都去见了,有心人都知道我伤后未愈,功力大打折扣,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明天船上又是全体严阵以待窦贼的局面,即便是再谨慎的刺客也会心怀松懈的。这其实是个敌明我暗的局面,再得法公以您那易守难攻的境术相助,我倒觉得胜算甚大。”
      法公苦笑着横了杨重一眼,道:“不要指望我,我的役丁六去其二,结不成完境,否则也不用躲到山洞中去逃避刺客的追击。”说着,他招了招手,大炕的四角随之缓缓地冒起了四个矮小的人形,姿态僵硬地向居中而坐的法公行了个礼后就呆呆地伫立在原地不动了。
      这是四个身上画着符字的偶人,白布为脸,上面用墨汁画上了小小的眼睛和嘴,中间戳着条直线大概算是鼻子。偶人的手脚都是木头雕刻的,身上也穿着彩色的粗布衣服,肘部膝盖等处都安有关节,可以弯曲,就算是直立时也高不过半人。
      杨重扫了一眼,吃惊地问:“法公的六甲役丁怎会少了两个?”
      法公的眼中流露出一丝狐疑,沉默了片刻才道:“我被黑衣队突袭追杀,情急之下只能躲入山林,一面利用地势以半数的役丁结境,另外一半都散出求救。一个向西而去,希望能找到正在前来洛阳途中的阿布或是杨安,那两个都往洛阳城中而来。其中一个遇上了小西,但小西身上的杀气太重,役丁还来不及回到我身边就已经被杀气所毁。至于另一个,本来是去寻你的,却至今不知所踪……”
      “我并没有看见……”这半句话方才出口,杨重望着法公闪烁的眼神骇然道:“您莫非以为是我……”
      法公反问:“不是你?”
      杨重挑眉道:“大战在即,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再说那些岛夷分明就是国舅韦温家所养的杀手。”
      “岛夷只认银子,可以姓韦,也可以姓别的。”法公有些颓然地低下了头,喃喃道:“至于为什么……但愿我能知道为什么。”
      杨重霍然站起,二话不说就往外走。他的手已经推在门上,法公却在背后叫住了他,愠怒地问:“你去哪里?”
      杨重冷冷地答道:“去找柳景通调屯营兵来助防。”
      法公道:“为什么要调屯营兵?”
      杨重头也不回地道:“壮胆!”
      法公长叹一声道:“六郎,你又何苦总是要为他人做嫁衣裳。”
      杨重全身绷得紧紧的,微微侧过脸来道:“忘记告诉您了,法公的那位师弟叶大祭酒如今也在洛阳城内。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叶神仙也是一个具有足够能力,可以收走法公役丁的人。您若不信,大可现在一剑杀了我,我不会还手。但明天的事我意已决,有没有您的臂助我都会进行下去。”
      然后他推开屋门,大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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