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子满满

　　秦城公司的会议室里，空调开得有点低。
　　林清舟坐在长桌的一侧，面前摊开着一份英文合同。窗户朝西，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桌面上投下一片刺眼的光斑。他把文件往阴影里挪了挪，低头继续看。
　　秦城坐在他对面，正在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但能听出语气里的焦躁。“对，精度必须控制在零点零一毫米以内……我知道难，但客户要求……”

　　林清舟没抬头，只是把合同翻过一页。英文密密麻麻，专业术语很多，他看得有些吃力。但他没问，只是用笔在不懂的地方轻轻画线。
　　电话打了二十分钟。挂断时，秦城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

　　“抱歉。”他说，“工厂那边的事。”
　　“没事。”林清舟把笔放下，“这部分我看完了。”
　　“有不明白的吗？”
　　“有一些。”林清舟指着画线的地方，“这些术语，我需要查一下。”

　　秦城站起来，走到他身边，俯身看文件。距离很近，林清舟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液味，混合着一点咖啡的苦香。
　　“这里，”秦城的手指点在纸面上，“指的是镜片的曲率半径。这个数字越小，弧度越大。”
　　他的指尖有点凉，碰在纸面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印子。
　　林清舟点点头，在旁边做了笔记。

　　“你……”秦城直起身，看着他，“其实不用这么认真。我只是找个理由让你来。”
　　话说得很直接。林清舟抬起头。

　　秦城抓了抓头发，笑得有点窘：“沈医生说，多接触有助于恢复记忆。但我想不出别的理由……总不能天天约你吃饭。”
　　林清舟垂下眼睛，继续看合同。阳光移到了他手边，照亮了手背上淡淡的血管。
　　“没关系。”他说，“正好我也需要工作。”

　　这话是真的。翻译工作室刚成立，单子不多，Veythra又去温哥华出差了。他有大把的时间。
　　秦城在他对面重新坐下。两人安静了一会儿，只有翻动纸张的沙沙声。
　　“林清舟。”秦城忽然开口。
　　“嗯？”
　　“我们以前……是不是经常这样？”秦城问，“一起学习，或者一起工作？”
　　林清舟的笔尖顿了顿。

　　“是。”他说，“经常。”
　　“在哪里？”
　　“图书馆。教室。还有……”林清舟想了想，“你的办公室。工厂的办公室。”

　　秦城皱起眉。他在努力回忆，但脑子里只有模糊的轮廓——昏暗的灯光，堆满文件的桌子，沙发上睡着的人。
　　“我那时候……”他斟酌着词句，“是不是很忙？”
　　“很忙。”林清舟说，“你父亲病了，厂子里一堆事。”
　　“那你……”
　　“我陪你。”林清舟说得很简单。

　　秦城看着他。阳光从侧面照过来，在林清舟脸上投下睫毛的阴影。他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文件，侧脸线条柔和而安静。
　　像一幅画。一幅秦城觉得自己应该看过很多次的画。
　　“我是不是……”秦城的声音很轻，“只有你在的时候，才能睡着？”
　　林清舟抬起头。

　　两人对视着。会议室里很安静，空调的嗡鸣声显得格外清晰。
　　过了很久，林清舟点了点头。
　　“嗯。”

　　秦城的心脏轻轻抽了一下。他想起自己这两年的失眠，想起那些睁眼到天亮的夜晚，想起安眠药带来的昏沉和空虚。
　　原来曾经有过解药。
　　只是他忘了。

　　---

　　下午三点，秦城去开了个短会。
　　林清舟一个人留在会议室。他看完那份合同，拿出电脑，开始翻译。键盘敲击声很轻，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
　　窗外能看到工业园区的全景。灰色的厂房，蓝色的屋顶，远处的烟囱冒着白烟。天空很蓝，云很少，是南京秋天典型的天气。

　　他停下来，喝了口水。水温了，不烫。
　　视线落在桌上的一个相框上。是秦城和父母的合照，大概是他高中毕业时拍的。秦城穿着校服，笑容灿烂，父母站在两边，脸上也都是笑。
　　那时候的秦城，眼睛里还没有现在这些疲惫。
　　林清舟看了很久，然后移开目光。

　　他重新看向电脑屏幕。光标在一行英文上闪烁，但他打不出下一个词。
　　脑子里在想别的事。

　　想秦城刚才的问题：“我们以前是不是经常这样？”
　　想秦城说“我只是找个理由让你来”时的窘迫。
　　想秦城看着他的眼神——困惑的，探寻的，带着一种近乎孩子气的好奇。
　　像在拼一幅缺了很多块的拼图。

　　林清舟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再睁开时，他继续打字。

　　---

　　四点半，秦城回来了。
　　他手里拿着两瓶水，一瓶放在林清舟面前。“累了就休息会儿。”
　　“还好。”林清舟保存文档，“快翻译完了。”
　　秦城在他对面坐下，没说话，只是看着他工作。目光很直接，但林清舟没抬头。

　　他习惯了。以前也是这样。秦城忙的时候，他就安静地待在旁边。看书，写东西，或者什么都不做，只是陪着。
　　有时候秦城会突然问：“你还在吗？”
　　他会答：“在。”

　　然后秦城就继续工作，像确认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现在，秦城也在确认。用目光，用问题，用所有笨拙的方式。

　　“林清舟。”秦城又开口。
　　“嗯？”
　　“你工作的时候，我在旁边，你会不习惯吗？”
　　林清舟的手指在键盘上停住。他抬起头，看着秦城。
　　“不会。”他说。

　　“真的？”
　　“真的。”林清舟顿了顿，“我们以前经常这样。”
　　“哦。”秦城点点头，像是满意了。他拧开水瓶，喝了一口，又问：“那我们……以前都聊什么？”
　　林清舟想了想：“星星。猫。你厂里的事。我的作业。”
　　“就这些？”
　　“就这些。”

　　秦城沉默了。他靠在椅背上，看着天花板。会议室的天花板是白色的，没有任何装饰，只有几盏嵌灯。
　　“听起来……”他慢慢地说，“很平淡。”
　　林清舟没说话。

　　平淡吗？
　　也许吧。没有惊天动地的事，没有戏剧化的冲突。只有日复一日的陪伴，和那些深夜里的电话。
　　但就是这些平淡，撑起了那个夏天的全部重量。

　　“林清舟。”秦城忽然坐直身体，“我有没有……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重要的话？”
　　问题来得突然。林清舟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看着秦城。秦城也看着他，眼睛很亮，带着期待和不安。
　　“什么算重要的话？”林清舟反问。
　　秦城被问住了。他抓了抓头发：“就是……比如……”
　　他“比如”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最后他泄气地说：“算了。”

　　林清舟垂下眼睛，继续打字。但手指有点抖，敲错了好几个字母。

　　重要的话。
　　有。
　　但他说不出口。

　　---

　　五点，林清舟翻译完了。
　　他把文件发给秦城，开始收拾东西。秦城坐在对面看邮件，但余光一直跟着他。
　　“晚上……”秦城开口，又停住。
　　林清舟抬头看他。

　　“晚上有事吗？”秦城问。
　　“没有。”
　　“那……一起吃晚饭？”
　　林清舟看着他。秦城的表情很认真，但耳朵有点红。像在邀请，又像在害怕被拒绝。
　　“好。”林清舟说。

　　秦城松了口气，笑了：“我知道有家淮扬菜不错。”
　　“嗯。”
　　他们一起下楼。电梯里只有两个人，镜子映出他们的身影。秦城比林清舟高半个头，肩膀也更宽。两人并排站着，距离不远不近。
　　林清舟看着镜子里的秦城。秦城在看楼层数字，眉头微蹙，像在思考什么。

　　电梯门开了。
　　秦城让林清舟先走，自己跟在后面。走到停车场时，秦城的手机响了。
　　他看了一眼，皱眉：“抱歉，我得回个电话。”
　　“好。”
　　秦城走到一边去接电话。林清舟站在车边等。

　　傍晚的风吹过来，有点凉。他拉了拉外套。
　　停车场里很安静，只有远处传来的机器声。夕阳把一切都染成金色，连灰尘都在光里跳舞。
　　林清舟看着秦城讲电话的背影。他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握着手机，身体微微前倾，像在解释什么。
　　很熟悉的样子。

　　像很多个傍晚，他在工厂外等秦城下班。秦城也总是这样，一边往外走，一边打电话。
　　然后看见他，会匆匆挂断，笑着说：“等很久了？”
　　他会摇头：“没有。”

　　那些平淡的日常，现在想起来，像上辈子的事。

　　---

　　电话打了十分钟。秦城回来时，脸上带着疲惫。
　　“厂里的事。”他说，“又要改参数。”
　　“很麻烦？”
　　“有点。”秦城解锁车门，“但能解决。”

　　两人坐进车里。秦城发动引擎，开了空调。暖风吹出来，带着皮革的气味。
　　“对了，”秦城忽然想起什么，“你的英文名是Abell吗？”
　　林清舟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昨天看你手机，跳出来个消息。”秦城说，“发件人显示Abell。”
　　林清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是笔名。发表作品用的。”
　　“Abell……”秦城重复，“Abell 31那个Abell？”
　　“嗯。”

　　秦城转过头，看着他。夕阳从车窗照进来，在林清舟脸上投下温柔的光。
　　“很适合你。”秦城说。
　　林清舟的心脏轻轻一颤。

　　“为什么？”他问。
　　“因为……”秦城想了想，“因为Abell 31很美。虽然暗，但很美。”
　　他说得很自然，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林清舟移开目光，看向窗外。街灯一盏盏亮起，车流像光河。
　　“你也说过。”他轻声说。
　　“什么？”
　　“说我的眼睛像Abell 31。”林清舟说，“很久以前。”
　　秦城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他没说话，只是看着前方的路。

　　车里安静下来。只有引擎的低鸣，和空调的风声。
　　林清舟看着窗外飞掠而过的街景。梧桐树，老建筑，匆匆的行人。
　　南京的秋天，和两年前一样。

　　又不一样。

　　“林清舟。”秦城忽然开口。
　　“嗯？”
　　“我会想起来的。”秦城说，声音很轻，但很坚定，“所有事。”

　　林清舟转过头，看着他。
　　秦城专注地看着前方，侧脸在暮色里显得柔和。嘴角抿着，像在下定决心。
　　“嗯。”林清舟说，“我知道。”

　　他知道。
　　就像他知道，有些东西，即使想起来了，也回不去了。
　　但至少，光还在路上。

　　至少，他们还在同一个时空里，呼吸着同样的空气，看着同样的秋天。

　　这就够了。
　　至少现在，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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