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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儿童病区,她哭了
第二十三章儿童病区,她哭了
1
儿童病区是疫情第二十一天设立的。
当林循提出这个建议时,姬素问沉默了很久。最后她说:“好。但……我来负责。”
没有人反对。谁都知道,姬谷主对孩子的耐心和细心,是整个灵枢门最好的。
儿童区设在营地最向阳的一片空地上,搭了五间特别宽敞的草棚。每间棚里只放四张矮榻,中间留出活动的空间。茯苓带着几个女弟子,用干净的麻布缝制了小小的被褥,还在草棚门口挂上了风铃——风吹过时,叮叮当当的,能分散孩子们的注意力。
但现实比想象中残酷。
第一天收治的七个孩子,年龄从三岁到十岁不等。大多是在疫情初期感染,因为年纪小、抵抗力弱,病程进展得特别快。
最严重的是个五岁的小男孩,叫阿生。他被送来时已经高烧两天,开始出现惊厥——四肢抽搐,牙关紧闭,眼睛上翻。
姬素问第一时间施针。她选了四关穴:合谷、太冲,左右各一。针入三分,轻轻捻转。
“阿生,乖,不怕。”她一边下针一边轻声哄着,尽管孩子已经意识模糊,“针一下就不抽了,啊?”
奇迹般地,四针下去,阿生的抽搐渐渐停了。但他开始说胡话,一声声地喊:“娘……娘……疼……”
那声音又细又弱,像受伤的小猫。
姬素问握着他的小手,整个人僵在那里。
林循正在旁边给另一个孩子检查,听见动静转过头。他看见姬素问的背影——挺直的脊背,微微颤抖的肩膀,还有那只紧紧握着孩子小手的、指节发白的手。
“姬姑娘?”他走过去。
姬素问没有反应。她的眼睛死死盯着阿生烧得通红的小脸,盯着那两排因为高热而干裂的嘴唇,盯着那一声声无意识的“娘”。
“姬姑娘。”林循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
她猛地一震,像是从噩梦中惊醒。转过头时,林循看见了她眼里的东西——
那不是医者看病人的眼神。
那是……恐惧。深深的、几乎要吞噬一切的恐惧。
2
“我来吧。”林循轻声说。
姬素问摇头,手依然紧握着阿生的小手:“不……我……”
她的声音在抖。
林循蹲下身,和她平视:“你在害怕。”
不是疑问,是陈述。
姬素问的嘴唇动了动,想否认,但最终只是垂下眼睛:“他……让我想起一个人。”
“谁?”
她没有回答。但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阿生手背上细小的针孔,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什么易碎的珍宝。
阿生又开始抽搐了。
这次更剧烈,整个身体像弓一样绷紧,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这是高热惊厥的危重表现,随时可能窒息。
“柴胡!按住他的四肢!”林循立刻下令,“茯苓,取冰水布巾!快!”
整个儿童病区都动了起来。
林循迅速检查阿生的呼吸道,清理口腔分泌物,保持头侧位防止误吸。茯苓用冰水浸湿的布巾敷在孩子的额头、腋窝、腹股沟。
姬素问还僵在那里。
“姬姑娘!”林循提高声音,“针!需要再下针!”
这句话像惊雷,把她从那种恍惚的状态中拉出来。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银针再次刺入。这次她加了人中、涌泉——醒神开窍的要穴。手法依然精准,但林循看见,她的手在抖。
不是累的抖。
是那种从灵魂深处透出来的、无法控制的颤抖。
3
抢救持续了半个时辰。
当阿生的呼吸终于平稳下来,体温开始下降时,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茯苓累得瘫坐在草席上。柴胡抹了把汗,出去打水。其他弟子继续照看别的孩子。
林循转头看向姬素问。
她还保持着那个姿势——半跪在矮榻边,一只手握着阿生的手,另一只手虚悬在针尾上方,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可以起针了。”林循轻声提醒。
姬素问这才如梦初醒。她缓缓起针,每一针都起得很慢,仿佛在完成某种仪式。
针全部起完,她用布巾轻轻擦拭阿生额头的冷汗。动作轻柔得像母亲在安抚熟睡的孩子。
“他没事了。”林循说,“热度在退,惊厥停了。接下来按时用药,好好护理,能挺过去。”
姬素问“嗯”了一声,但眼睛依然盯着阿生。
“你刚才说,”林循在她身边坐下,“他让你想起一个人。”
长久的沉默。
草棚外传来风铃的叮当声,远处有弟子的说话声。儿童病区里,其他孩子的呼吸声均匀起伏。
就在林循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开口了。
“我弟弟。”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姬明问。他死的时候……也是五岁。”
林循的心沉了下去。
“那年也是大疫。”姬素问继续说,眼睛依然看着阿生,但眼神空洞,像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关中爆发‘虏疮’——就是你们说的天花。父亲带着门中弟子出去救治,把我和弟弟留在谷里。”
她的手轻轻抚过阿生的额头:“但疫病还是传进来了。先是几个弟子发病,然后……是明问。”
她顿了顿,声音开始发颤:“他发病的样子,和阿生一模一样。高烧,惊厥,说胡话喊娘……可是娘早就死了,父亲又不在。只有我守着他。”
“我那时十二岁,刚学会诊脉下针。我给他针,给他喂药,整夜整夜守着他。可是……”
她的声音哽咽了。
“可是他还是死了。死在我怀里。最后喊的是‘姐姐,疼’。”
最后五个字,她说得轻得像叹息。
但林循听见了。
也看见了——她眼里汹涌的、几乎要决堤的泪水。
4
“姬姑娘……”林循伸出手,想碰碰她的肩膀,但最终只是悬在那里。
姬素问终于转过头看他。
那双总是清澈冷静的琥珀色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泪水。但她死死咬着下唇,不让眼泪流下来。那种强忍的、近乎自虐的克制,比放声大哭更让人心疼。
“十年了。”她哑声说,“我学医,我背《内经》,我练针法……我想,如果我那时候再厉害一点,如果我懂得再多一点,明问是不是就不会死?”
她低下头,肩膀开始剧烈颤抖:“可是今天……今天我又差点……差点眼睁睁看着一个孩子……”
“你没有。”林循打断她,“你救了他。阿生活下来了。”
“可是如果呢?”姬素问抬起头,眼泪终于滚落,“如果刚才我们慢一步?如果针下错一寸?如果他……”
她说不下去了。
那些积压了十年的恐惧、自责、无助,在这一刻,在这个相似的场景里,彻底爆发。
林循看着她,看着这个平时坚强得像山一样的女子,此刻脆弱得像风中残烛。
他没有再犹豫。
他伸出手,从背后轻轻环住了她。
不是紧抱,只是一个很轻的、安抚性的环抱。手臂松松地圈住她的肩膀,手掌轻轻拍着她的背。
“想哭就哭吧。”他在她耳边轻声说,“这里没有别人看见。哭出来,会好受些。”
这句话像最后的防线,轰然倒塌。
姬素问转身,把脸埋进他胸口,终于哭了出来。
不是小声啜泣,是那种压抑了太久、一旦决堤就再也止不住的痛哭。身体在他怀里剧烈颤抖,泪水很快浸湿了他的衣襟。
林循抱着她,没有说“别哭了”,没有说“都过去了”。他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哄孩子一样,一遍又一遍。
草棚外,茯苓端着药碗过来,看见这一幕,立刻退开。她红着眼眶,轻轻放下帘子,把这片小小的空间留给他们。
5
姬素问哭了很久。
久到林循胸前的衣襟完全湿透,久到外面的天色从午后转向黄昏。
当她终于平静下来时,眼睛肿得像桃子,鼻子也红红的。她退开一些,不敢看林循,只是低着头,小声说:“抱歉……把你的衣服弄脏了。”
“衣服可以洗。”林循说,“倒是你,哭完舒服些了吗?”
姬素问点点头。她用手背抹了抹眼睛,但眼泪又涌出来——不是悲伤的泪,是那种宣泄后的、带着疲惫和释然的泪。
“我已经……很久没哭了。”她轻声说,“父亲说,医者不能有太多情绪,会影响判断。所以明问死后,我就再没哭过。”
“那是错的。”林循认真地说,“医者也是人。人会累,会怕,会难过。把这些情绪压在心里,才会真正影响判断。”
他顿了顿:“而且,你今天的反应……其实很正常。这叫‘创伤应激反应’。经历过重大创伤的人,在相似情境下,会不自觉地回到当时的情绪状态。”
“创伤……应激?”
“就是心受了伤,还没完全好。”林循简单解释,“需要时间,需要面对,也需要……有人陪着。”
姬素问抬头看他。哭过的眼睛格外清澈,像被泪水洗过的琥珀。
“你陪着我。”她说。
“嗯。”林循点头,“我陪着你。”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对视着。
草棚里光线昏暗,夕阳的余晖从帘子缝隙透进来,在地上投出长长的、交织的光影。
许久,姬素问轻声说:“林循。”
“嗯?”
“如果……如果你早来十年,”她的声音很轻,像在说什么不敢奢望的梦,“明问是不是……就不会死?”
这个问题太沉重。
林循沉默了。
他想起现代医学对天花的认识——有疫苗,有抗病毒药物,死亡率很低。如果他在,如果他有药,姬明问确实很可能不会死。
但历史没有如果。
“我不知道。”他最终诚实地说,“但我知道的是——因为你弟弟的事,你成了更好的医者。你今天救了阿生,将来还会救更多孩子。”
他握住她的手——那只刚刚握着阿生小手的手。
“你弟弟的生命,”他轻声说,“以另一种方式,延续着。”
6
那天傍晚,阿生醒了。
热度完全退了,意识也清楚了。他睁着大眼睛,看着围在榻边的人,小声问:“我娘呢?”
茯苓柔声说:“你娘在家等你呢。等你好了,就能回家见娘了。”
阿生点点头,又看向姬素问:“仙女姐姐……是你救了我吗?”
姬素问愣了愣,然后笑了——虽然眼睛还肿着,但那笑是真心的。
“不是我一个人。”她说,“是这里所有的哥哥姐姐,一起救了你。”
她给阿生喂了药,又检查了一遍。确定病情稳定后,才放心离开。
走出儿童病区时,天已经黑了。星星一颗颗亮起来,像撒在黑绸上的碎钻。
“谢谢。”姬素问忽然说。
林循转头看她。
“谢谢你今天……让我哭。”她轻声说,“也谢谢你……说那些话。”
林循摇头:“我只是说了实话。”
两人并肩走在回谷的小路上。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偶尔重叠在一起。
“林循。”姬素问又唤他。
“嗯?”
“等疫情结束,”她说,“我想……给明问扫扫墓。十年了,我都没敢去过。”
她顿了顿:“你……能陪我吗?”
这个请求很私人,很脆弱。
林循的心软成一团。
“好。”他说,“我陪你。”
姬素问停下脚步,转头看他。月光下,她的眼睛亮亮的,虽然还红肿,但没了之前的阴霾。
“还有,”她继续说,“等阿生好了,我想收他当弟子。教他医术,让他以后……能救更多人。”
这个决定,像某种仪式。
告别过去,迎接未来。
林循笑了:“他会是个好医者的。”
“嗯。”姬素问也笑了。
他们继续往前走。
夜风很凉,但心很暖。
而在儿童病区里,阿生抱着茯苓给他缝的小布偶,安静地睡着了。
梦里,有仙女姐姐,还有很多穿白衣服的哥哥姐姐。
他们都在对他笑。
(第二十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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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看点:
· 姬素问深藏十年的创伤揭露——弟弟死于天花
· 儿童病区触发创伤应激,情绪彻底崩溃
· 林循背后环抱安慰,首次主动亲密接触
· “想哭就哭吧”——允许脆弱,体现深度理解与包容
· “如果你早来十年”——跨越时空的遗憾与救赎主题
· 阿生苏醒与收徒意向,象征创伤疗愈与生命延续
· 扫墓约定,情感连接从当下延伸到过去与未来
· 月光下的并肩夜行,关系在坦诚脆弱后更紧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