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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 章
“归晚”客栈开在姑苏城西最僻静的河巷里,推开窗便是潺潺流水,乌篷船摇橹声在晨雾里荡开,像极了那年秦淮河上的调子。
已是第三年春天。
颜湛正在柜台后算账,指尖划过泛黄的账册,留下一道浅浅的墨痕。三年来她已习惯这身素色布衣,习惯拨算盘时木珠碰撞的脆响,习惯清晨给郑念煎药时药罐咕嘟的声音——那是沧河那一刀留下的旧疾,每逢阴雨天,郑念的胸口就会闷痛。
“老板娘,”跑堂的小六探头进来,“又来一个长住的,说要二楼临河那间。”
“老规矩。”颜湛头也不抬,“先付半月房钱,茶水自备。”
小六犹豫了一下:“那人……有点怪。”
“怎么怪?”
“他姓沈,单名一个晚字。”小六压低声音,“长得……特别像您房里那幅画上的人。”
颜湛拨算盘的手顿住了。
她房里只挂了一幅画——是贺晚江十七岁那年,在贺府后院海棠树下舞剑的样子。画是她凭记忆请画师描的,只勾勒了侧影,眉眼都藏在花影里。
“让他住。”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不正常,“三楼最西那间空着,给他。”
“可他说一定要临河……”
“三楼也看得见河。”颜湛抬眼,目光冷得像淬了冰,“或者,他可以去别家。”
小六不敢再多话,缩着脖子退了出去。
颜湛继续算账,可指尖的墨迹晕开了,洇湿了“三月廿七”那天的进项。她盯着那团墨渍看了很久,直到郑念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怎么了?”
“没什么。”颜湛合上账册,“来了个麻烦的客人。”
郑念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门外——一个穿着月白长衫的年轻男子正站在院中的梨树下,仰头看着枝头将开未开的花苞。
风过,梨花落了他满肩。
他侧脸的弧度,下巴的线条,甚至仰头时脖颈拉出的那道弧——都像极了记忆里的那个人。
郑念的手按在了颜湛肩上,力道很重:“颜湛。”
“我知道。”颜湛打断她,“他不是贺晚江。”
贺晚江死在百丈崖,尸骨无存。这是她亲眼所见,刻在骨头里的记忆。
可当那个叫沈晚的男子转过身,朝柜台走来时,颜湛还是觉得呼吸窒了一瞬。
太像了。
眉眼像了七分,剩下三分是气质——贺晚江的眼神永远明亮飞扬,像盛着太阳;而眼前这人,眼里有层薄薄的雾,温润,却疏离。
“老板娘,”沈晚在柜台前站定,声音清朗,带着江南口音特有的软糯,“能否通融?我夜里浅眠,需听着水声才能入睡。”
颜湛抬眼看他:“三楼也听得见水声。”
“可我想推开窗,就能看见河。”沈晚笑了,笑容干净得像雨后初晴的天,“这样梦里……才不会迷路。”
这话说得古怪。
颜湛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问:“沈公子从哪里来?”
“金陵。”沈晚答得很快,“家中做绸缎生意,来姑苏采买些新料子。”
“既是为生意,为何不住城中客栈,偏来这僻静处?”
“因为……”沈晚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脸上,很认真,“这里安静。而我是个……怕吵的人。”
四目相对。
颜湛在他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一身素衣,不施粉黛,眼神冷冽得像把出鞘的剑。这不是贺晚江会喜欢的模样。
她移开视线,从柜台下取出钥匙:“二楼东,临河那间。一日三钱,先付后住。”
“多谢老板娘。”沈晚接过钥匙,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指。
冰凉的触感。
颜湛收回手,转身进了内院。
---
午后下起了雨。
江南的春雨细密如丝,将整座客栈笼在朦胧的水雾里。颜湛坐在廊下煎药,药罐咕嘟作响,白气蒸腾,混着雨水的湿气,熏得人眼眶发涩。
郑念坐在她对面,正在缝补一件旧衣——是从前组织里穿的夜行衣,如今改成常服,左胸位置破了个洞,是沧河那一刀留下的。
“那个人,”郑念忽然开口,“有问题。”
“我知道。”颜湛用蒲扇扇着火,“长得太像了,像到……不像巧合。”
“要我查查他吗?”
颜湛沉默了片刻,摇头:“不必。若真是冲我们来的,查了反而打草惊蛇。”
“可如果他真是……”
“不会。”颜湛打断她,声音很轻,“贺晚江死了。我亲眼看着他坠崖,这三年……我每年清明都去百丈崖祭奠。他若还活着,不会不来见我。”
她说得很平静,可握扇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郑念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心疼。
三年了。颜湛表面平静,可郑念知道,她从未走出来。那些痛楚只是被深埋起来,像埋在雪地里的火种,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死灰复燃。
“药好了。”颜湛熄了火,将药汁倒进碗里,推到郑念面前,“趁热喝。”
郑念接过,小口喝着。药很苦,苦得她皱了皱眉。
廊外雨声淅沥,檐下水珠串成线,滴滴答答落在青石板上。
“郑念,”颜湛忽然说,“等雨季过了,我们去趟杭州吧。听说西湖的荷花开了,很美。”
“好。”郑念点头,“你想去哪儿,我都陪你去。”
这是她们之间的默契——不提过去,不问将来,只活在当下。像两株从废墟里长出的藤蔓,相互缠绕,相互支撑,在这人间烟火里,艰难地、顽强地活着。
雨渐渐小了。
颜湛起身,准备去前厅照看生意。刚走到廊口,就看见沈晚撑着把油纸伞站在院中,正抬头看着檐角那串风铃——是贺晚江当年送她的,银质铃身,刻着“平安”二字。
“沈公子好雅兴。”颜湛淡淡道。
沈晚回头,对她笑了笑:“这风铃声音好听。清脆,不吵人。”
“旧物而已。”颜湛转身要走。
“老板娘,”沈晚叫住她,“听说……你这客栈,收留无家可归的女子?”
颜湛脚步顿住。
“是又如何?”
“不如何。”沈晚走近几步,伞沿的水珠滴落,在她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只是觉得……老板娘心善。”
“心善?”颜湛笑了,笑容里带着嘲讽,“沈公子看走眼了。我开客栈,只为赚钱。”
“可后院那些女子——”沈晚指向客栈深处,“她们身上的伤,不是寻常人能有的。那些眼神……也不是寻常女子该有的。”
颜湛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沈公子,”她一字一句,“有些事,知道得太多,不是好事。”
“我知道。”沈晚点头,神色却依旧平静,“所以我只是想说——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我虽是个商人,但在姑苏……还有些人脉。”
他说完,微微颔首,转身回了房间。
颜湛站在廊下,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心中那股不安越来越浓。
这个人,太奇怪了。
长得像贺晚江,却处处透着诡异。
他到底是谁?
---
夜里,颜湛做了个梦。
梦里是百丈崖,贺晚江坠崖的那一幕一遍遍重演。她伸手去抓,却总是抓空,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浓雾里。
“颜湛……颜湛……”
有人在叫她。
声音很熟悉,是贺晚江。
她猛地睁开眼,冷汗浸透了中衣。
窗外月色很好,将房间照得半明半暗。她坐起身,正准备去倒水,却听见隔壁房间传来极轻的响动——是沈晚的房间。
鬼使神差地,她推门走了出去。
走廊很静,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走到沈晚房门前时,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凑近门缝,朝里看去——
房间里点着灯。
沈晚背对着门,正站在窗前,手中拿着一幅卷轴。他缓缓展开卷轴,借着月光,颜湛看清了上面的内容——
是一幅画像。
画中人红衣似火,正在月下舞剑,侧脸线条干净利落,眉眼飞扬。
画的是她。
三年前,在贺府后院,为贺晚江跳的那支“惊鸿舞”。
颜湛的呼吸窒住了。
她记得那支舞。记得贺晚江看她的眼神,记得他说“颜湛,你这辈子只能跳给我一个人看”。
可这幅画……怎么会在这个沈晚手里?
就在这时,沈晚忽然转过身。
月光照在他脸上,那张和贺晚江七分相似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悲哀的平静。
他的目光,直直看向门缝后的颜湛。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凝固了。
良久,沈晚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
“颜姑娘,夜已深了。”
颜湛推门而入,惊蛰剑已握在手中。
“你是谁?”她冷声问,“这幅画,从哪里来的?”
沈晚没有惊慌,只是将卷轴仔细卷好,放在桌上。
“这幅画,”他看着她,“是一个故人临终前,托我保管的。”
“哪个故人?”
“贺晚江。”
三个字,像三把刀,狠狠扎进颜湛心里。
她握剑的手在颤抖:“你说谎。贺晚江坠崖时,身边根本没有人!”
“是没有人。”沈晚点头,“但他坠崖前,把这幅画……藏在了崖缝里。他说,如果将来有人找到这幅画,就交给一个叫颜湛的姑娘。告诉她……”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
“‘对不起,失约了。来世……一定陪你看桃花。’”
颜湛的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她踉跄后退,背抵着门板,眼泪汹涌而出。
三年来,她第一次哭得这样撕心裂肺。
不是梦。
是真的。
贺晚江到死,都还念着她。
沈晚静静看着她哭,没有上前,只是轻声说:
“我找到这幅画,是在一年前。那时我在百丈崖采药,偶然发现崖缝里有个油布包裹。打开一看,是这幅画,还有一封信。”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她。
信纸已经泛黄,墨迹也有些晕开。是贺晚江的笔迹,只有短短几行:
“若有人拾得此画,请交予姑苏‘归晚客栈’老板娘颜湛。
告诉她,我从未后悔。
告诉她,好好活着。
告诉她……来世,我一定找到她。”
落款:贺晚江,绝笔。
颜湛攥着信纸,指节泛白。
原来他坠崖前,还留了这些话。
原来他……从未后悔。
“你为什么要来?”她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沈晚,“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沈晚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说:
“因为我想看看,让贺晚江到死都念念不忘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
“现在你看到了。”颜湛擦去眼泪,重新握起剑,“可以走了。”
“走?”沈晚笑了,“颜姑娘,我付了半月房钱。而且……”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夜风涌进来,吹动他月白的衣袂:
“贺晚江托我保管这幅画,却没说我该什么时候给你。我想……多留几日,替他看看你过得好不好,看看这‘归晚’客栈,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他的声音很平静,可话里藏着的深意,让颜湛心头一凛。
这个人,不简单。
绝不只是一个偶然拾画的商人。
“随你。”她收起剑,转身要走。
“颜姑娘。”沈晚叫住她。
“还有什么事?”
“贺晚江在信的最后,还写了一句话。”沈晚看着她,眼中有什么东西亮得灼人,“他说——‘若颜湛还未嫁人,请替我告诉她,这世间总有人,会像我爱她一样,爱她。’”
颜湛浑身一震。
她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他,轻声说:
“替我谢谢他。但……不必了。”
“这世间只有一个贺晚江。而他,已经不在了。”
说完,她推门离开。
房门关上,隔绝了所有声音。
沈晚站在窗前,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许久,低声自语:
“是啊……这世间只有一个贺晚江。”
“可惜,他已经死了。”
月光落在他脸上,照亮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深不见底的悲凉。
像一场永远醒不来的梦。
像一场,迟到了三年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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