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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
三月十八,卯时初。叶岑住所,门扉轻叩。
门被推开,赵苏卿走了进来。她没穿昨日的锦缎宫装,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青色箭袖劲装,长发束成简单的男子样式,眉眼间带着一夜奔波的疲惫,更有一股冰冷的肃杀之气。
“宫里的火,你知道了吗?”她开门见山,不是疑问,是陈述。
谢岑缓缓点头:“坤宁宫?”
“嗯。”赵苏卿走到他对面坐下,自己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火从后殿库房烧起,极快,像是泼了油。皇叔父冲进去把皇婶救了出来。”
谢岑猛地抬眼。皇帝亲身涉险火场?这消息比大火本身更令人心惊。
“人没事?”他声音绷紧。
“皇婶受了惊吓,有些擦伤和灼呛,太医说无大碍。皇叔父手臂和腿上有烧伤,也无性命之忧。”赵苏卿放下茶杯,“但坤宁宫几乎烧光了,太监宫女也死了些。”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谢岑:“火起得蹊跷。库房当值的太监死在了火里,尸体焦黑难辨。内务府几个相关管事,今天天亮前,有两个失足落井,一个突发急病暴毙。”
谢岑后背窜起一股凉意。灭口。如此迅捷,如此狠辣!
“他们急了。”谢岑缓缓道,“父亲的案子,公主带回的证据,让有些人坐不住了。这把火,是警告,也是反扑。”
赵苏卿冷笑一声:“何止是警告。烧皇后的寝宫,这是把天捅个窟窿。他们是在赌,赌这把火能烧掉皇叔父追查的胆气,烧掉刚刚聚起的一点清明,最好能烧出更大的乱子,让他们浑水摸鱼,甚至借此动摇国本。”
“皇上如何处置?”他问。
“皇叔父震怒,已下旨严查,内务府上下都被圈了起来。”赵苏卿语气转冷,“但你也知道,这等无头公案,又是宫内起火,最后多半推几个替死鬼出来,很难揪到真正的幕后之人。他们敢这么做,就留好了后路。”
屋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晨风穿过庭院,吹得竹叶沙沙作响。
赵苏卿深吸一口气:“所以,这场火之后,皇叔父只会更决绝。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庭院里那几丛在晨光中显得格外萧瑟的湘妃竹,“谢岑,你的伤,好得怎么样了?”
话题转得有些突兀,谢岑怔了一下:“已经好多了。”
谢岑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她的用意。
赵苏卿转过身,目光落在他依旧清瘦却比月前有了些血色的脸庞上,又扫过他搭在膝上、隐约可见疤痕的手。“能走就行。跟我来。”她不再多言,转身便朝屋外走去。
谢岑略一迟疑,扶着桌沿缓缓起身,跟了上去。
庭院东侧有一小片空地,原是用来堆放杂物的,如今已被清理出来,铺着细沙,边缘立着一个简陋的兵器架,上面只横放着一柄未开刃的寻常铁剑,在晨光下泛着黯淡的光泽。
赵苏卿走到兵器架旁,拿起那柄剑,掂了掂,又放下,转而从自己斗篷下解下一物——那是一柄带鞘的短剑,剑鞘是普通的乌木,没有任何纹饰。
“用这个。”她将短剑递过来,“轻些,也短些,适合你现在。”
谢岑接过。入手微沉,却比他想象中趁手。握住剑柄的瞬间,那冰冷坚实的触感顺着掌心传递上来,竟让他有些恍惚。上一次这样握住剑柄,是多少年前了?父亲手把手教他握剑的姿势,母亲在一旁嗔怪“别伤了孩子”,姑姑则笑着递上擦汗的帕子。
“怎么?连剑都不敢拿了?”赵苏卿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刻意的激将。
谢岑深吸一口气,五指收紧,拇指抵住剑镡。“呛啷”一声轻响,短剑出鞘。剑身如一泓秋水,光可鉴人,虽未开刃,自有一股寒意。他手腕微转,试着挽了个最简单的剑花,动作因生疏和手臂的颤抖而显滞涩,剑尖划出的弧线也有些歪斜。
赵苏卿看着,没作声,只是走到他对面约五步远处站定,也拔出了自己的佩剑。那是一柄更细长的轻剑,剑身窄而亮,在她手中稳如磐石。
“我不攻你,你只需用你的谢家回风步配合基础的格挡、刺击,守住周身一丈之地。”她声音平静,“记住,剑是手臂的延伸,心意到,剑才到。你怕它,它就拖累你;你用它,它便是你的倚仗。”
话音落,她身形微动,未见如何作势,手中轻剑已如毒蛇吐信,倏地刺向谢岑右肩,速度并不算快,却精准无比。
谢岑下意识想后退,腰间的伤却让他动作一僵,只得勉力拧身,回忆着幼时学过的步法,左脚斜踏,同时手中短剑向上斜撩,试图格开这一刺。
“当!”
双剑相交,发出一声脆响。赵苏卿剑上的力道控制得极好,只是轻轻一点,谢岑却觉得手臂一震,酸麻感顺着小臂蔓延上来,脚下踉跄半步才站稳。
“步法乱了。回风步重心在腰胯转换,不是用蛮力硬抗。”赵苏卿收剑,指出问题,语气是纯粹的教导,不带半分嘲讽,“再来。”
剑光再次袭来,这次指向左肋。谢岑咬牙,凝神回忆父亲当年的口诀,腰腹发力,带动身体旋转,短剑顺势下压。“铿!”又是一声交击,这次他脚步稳了些,但格挡的方位仍偏了半寸,若是真剑,已划破衣衫。
“注意我的剑尖!眼随剑走!”赵苏卿的声音陡然严厉。
一次又一次,剑光在晨光中闪烁交错。赵苏卿的出剑始终控制在谢岑能够勉强应对的范围内,却每每攻向他最难发力或旧伤所在的方向,逼得他不得不调动全身每一分力量,去回忆、去适应、去协调早已生疏的筋骨与记忆。
汗水很快浸湿了谢岑单薄的衣衫,额前的碎发黏在皮肤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前背后的伤处,火辣辣地疼。手臂越来越沉,颤抖得几乎握不住剑柄。但他没有喊停,只是死死咬着牙,眼睛紧紧盯着赵苏卿的剑,努力让混乱的步伐和手中的短剑配合起来。
渐渐地,那深入骨髓的恐惧感,在重复的、有明确目标的动作中,似乎被暂时压了下去。疼痛还在,疲惫还在,但一种奇异的、久违的感觉,正从紧握剑柄的掌心,顺着血脉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那是掌控,哪怕只是对一柄未开刃的短剑、对自身方寸之地的微弱掌控。
“嗤”
又是一剑刺来,直取中宫。谢岑这次没有慌乱格挡,而是根据之前几次交手的节奏,预判般侧身滑步,短剑不是硬架,而是贴着对方剑身向上一引,同时脚下步伐连换,竟险险避了过去,还勉强维持住了守势。
赵苏卿眼中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赞许,剑势却不停,反而骤然加快了几分,如疾风骤雨,将谢岑笼罩其中。
压力陡增,谢岑立刻左支右绌,破绽百出,身上连“中”数剑,虽未真个受伤,但被剑脊点到的地方一阵酸麻。他气息紊乱,眼前阵阵发黑,全凭一股不甘的意志强撑着。
“停。”
赵苏卿忽然收剑后撤。
谢岑拄着短剑,弯腰剧烈喘息,汗水滴滴答答落在沙地上,瞬间洇开一片深色。
“今天就到这里。”赵苏卿还剑入鞘,走到他面前,扔过一块干净的汗巾。“比我想的好。底子还没丢光。”
谢岑接过汗巾,胡乱擦了把脸,气息稍匀,才哑声道:“让殿下见笑了。”
“见笑什么?”赵苏卿挑眉,“一个月前,你连坐都坐不稳。现在能站着跟我过这几招,已是拼命了。”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微微颤抖、却依旧紧握剑柄的手上,“记住今天握剑的感觉。笔杆子要握,剑柄子,也不能松。”
谢岑低头看着手中的短剑,秋水般的剑身映出自己苍白汗湿的脸,和那双逐渐凝聚起某种东西的眼睛。他缓缓将剑归鞘,金属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庭院中格外清晰。
“我明白。”他抬起头,望向赵苏卿,晨曦映亮她英气的眉宇,也照亮了他眼底重新燃起的、微弱却顽强的火光,“这条路,不能只靠别人挡在前面。”
他平复着呼吸,用汗巾擦了擦额角,才想起什么似的,抬眼看向赵苏卿。
“殿下,”他语气有些迟疑,“你离京北上查案,回京后又为我闯殿、斡旋。如今边境军务未稳,谢家旧部更是人心浮动,急需得力之人节制安抚。皇上怎会容你此刻留在京中,还有闲暇来督促我练剑?”
赵苏卿只抬眼瞥了他一下,嘴角似乎极轻地勾了勾,又迅速平复。
“你以为我为何能在这里?”她系好剑,语气是惯常的干脆,“你娘亲前日已奉密旨离京,前往北境了。”
谢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我娘亲?她不是被押解进京,安顿在诏狱。” 话说到一半,他自己停住了。是了,刘荣那日确实说过,母亲被“安顿在诏狱独立的院子里”,却从未说过她仍在羁押。以皇上的心思,既已决定用他谢岑,又岂会真的将他的至亲囚于诏狱,徒增嫌隙与风险?
赵苏卿向前走了两步,声音压低了些:“你娘亲孙夫人,出身将门,年轻时曾随父兄镇守边关,通晓军务,在谢家军中亦有声望。如今谢家军群龙无首,军心沸沸。派文官或别的将领去,只怕适得其反。唯有你娘亲,以谢元遗孀、将门之后身份前往,既可安抚旧部,彰显朝廷不忘功臣、体恤遗属之恩,又能以其本身才干,暂时稳住局面。这是目前最稳妥,也最能堵住朝中某些人悠悠之口的选择。”
谢岑愣在原地,心中巨浪翻涌。母亲去了北境?去接手父亲留下的烂摊子。
担忧、愧疚、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齐齐涌上心头。父亲走了,留下的是污名与血债;姑姑为他日夜忧心,憔悴不堪;如今连母亲,也要为他,为谢家,重新踏入那烽火之地。
“她可还好?”千言万语,最终只挤出这一句干涩的问话。
“出发前我去见过孙夫人。”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能让人安定的力量,“她精神很好,比我想象中坚毅。她说,谢家的男人顶天立地,女人也不该是温室里的花。谢将军的事,她不信,也不认。如今有机会去他战斗过、倒下的地方,去帮他看看他带的兵,她求之不得。”
她顿了顿,补充道:“皇叔父派了最精锐的一队锦衣卫便衣沿途护送,北境那边也早有布置,安全应是无虞。至于军中。”她目光微凝,“非常之时,需非常之人。你娘亲,或许比我们想象得更能胜任。”
谢岑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仿佛能看到母亲挺直的背影,穿着素净的衣裳,在苍茫的边关落日下,走向父亲曾经矗立的辕门。
父亲,你看,你不止有一个儿子。你的妻子,也一样有铁骨。
再睁开眼时,他眼底的波澜已被强行压下。“皇上思虑周详。如此甚好。”他声音低哑,却不再颤抖,“那我更需尽快恢复。京城这里,才是旋涡中心。”
赵苏卿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只道:“回去歇着吧,药记得按时敷。明日若不下雨,还是这个时候。”
说完,她转身离去,步伐干脆利落,如同她来时一般。
谢岑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在月洞门后的身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握剑的手。那种紧握之后的实感,如此清晰。
竹影摇曳,晨风送凉,吹不散胸腔间那股灼热的气息,那是久违的、属于生命本身的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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