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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遁深山
夜色如墨,迅速吞没了最后一点天光。
三人一狼在密林中踉跄穿行,身后犬吠声和人声越来越清晰,火把的光点在林木缝隙间若隐若现,如同鬼火。
“往这边!”赵老伯压低声音,带着他们拐向一处更为陡峭的山坡。他的呼吸粗重,显然体力已近极限。青禾被林墨半扶半抱着,每走一步都觉得双腿发软,额头上冷汗涔涔。过度使用银镯的后遗症比她想象的更严重——不只是精神透支,还有一种从骨髓深处透出的虚弱感,仿佛整个人的精气都被抽走了一部分。
林墨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手臂收得更紧些,几乎是将她整个人揽在怀里。他的瘸腿在陡坡上行走本就吃力,此刻承受着两人的重量,额角青筋都迸了出来,却一声不吭。
“林……”青禾想说自己能走,却被林墨低声打断:“省些力气。”
他的声音就在她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鬓发。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感觉到那只环在她腰间的手臂,坚实得像岩石。
小银子在最前方引路,它似乎对这附近的地形有种本能的熟悉,专挑那些荆棘较少、又有岩石掩护的小径。但它的脚步也有些虚浮——石龛中那一幕,显然也耗损了它的心神。
犬吠声又近了几分。
“这样跑不掉的。”赵老伯喘着气停下,靠在一棵老树后,“他们人多,还有猎犬。我们得想办法断后路。”
青禾勉强站稳,靠着树干喘息。她手腕上的银镯仍微微发热,那些淡金色的脉纹在黑暗中散发着极微弱的光。她闭上眼睛,尝试调动起一丝残存的精神力,去感知周围的地气。
混乱。狂躁。
地脉像一条受伤的巨蛇在痛苦翻滚,尤其是在道观方向,那股暗红色的污浊能量正在扩散。而他们身后的追兵身上,也沾染着类似的、令人作呕的气息——是子煞石的残留,还是永业堂那些人有特殊的符咒?
“前面……有个山洞。”小银子忽然低吠一声,用鼻子指向左前方一处被藤蔓半掩的石壁。
三人挪过去,林墨用柴刀劈开藤蔓,果然露出一个不到半人高的洞口。洞口狭小,但往里看似乎有些深度。
“先躲进去。”赵老伯当机立断。
林墨先钻进去探了探,回头道:“里面不大,但能容身。洞底有块大石可以挡住洞口。”
三人一狼勉强挤进山洞。洞内潮湿阴冷,弥漫着一股土腥味。林墨和赵老伯合力将洞口那块扁平的大石挪过来,只留下一条极窄的缝隙透气。做完这一切,两人都累得瘫坐下来。
黑暗中,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
犬吠声越来越近,在洞口外徘徊。有人声传来:
“气味到这里就乱了!”
“分头找!那丫头带着要紧东西,绝不能放跑!”
火把的光在洞口缝隙外晃动,脚步声杂乱。青禾屏住呼吸,感觉到林墨悄悄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心温热,带着薄茧,稳稳地包裹住她冰凉的手指。
洞外,猎犬发出急躁的吠叫,爪子刨土的声音清晰可闻。
“这石头后面好像有缝隙!”一个粗哑的男声道。
青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腕间的银镯忽然轻轻震动了一下——不是发热,而是一种警示般的脉动。她几乎是本能地,将仅存的一丝精神力注入银镯,心里默念:藏起来,别让他们发现……
银镯上那些淡金色的脉纹,微不可察地亮了一瞬。
洞口外,猎犬的吠叫声忽然变成了困惑的呜咽。
“怎么了?”有人问。
“狗不叫了……奇怪,刚才明明对着这石头狂叫。”
“是不是闻错了?这深山老林,野物气味多。”
脚步声在洞口徘徊片刻,渐渐远去。犬吠声也随着主人向另一个方向去了。
许久,洞外彻底安静下来,只有夜风吹过林梢的呜咽。
“走了?”赵老伯压低声音。
“暂时。”林墨侧耳听着动静,“但未必走远。他们应该会在这片区域搜索。”
危机暂缓,山洞内的气氛却更加凝重。
青禾靠着冰冷的石壁,身体仍在微微发抖。不是冷的,是那种过度消耗后的虚脱感。她感觉到林墨松开了她的手,窸窸窣窣地在怀里摸索着什么。
“张嘴。”他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青禾还没反应过来,一片微苦的东西就被轻轻抵在她唇边。是参片——林墨随身带的,为数不多的药材之一。
“含着,补气。”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青禾顺从地含住参片,一股温润的苦意在口中化开,顺着喉咙滑下。很快,一股暖流从胃部升起,缓缓蔓延向四肢百骸。虽不能完全缓解那种深入骨髓的虚弱,但至少让冰冷的指尖恢复了些许温度。
“谢谢。”她轻声道。
黑暗里,她听见林墨似乎轻轻应了一声,然后是他挪动身体的声音——他坐得离她更近了些,肩膀几乎挨着她的肩膀。一股混合着草药和汗水的气息传来,并不难闻,反而有种令人安心的实在感。
小银子挤到她腿边,将脑袋搁在她膝上,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青禾伸手抚摸它头顶柔软的毛发,感觉到它在微微颤抖。她想起石龛中那水晶狼镇纸,想起绢纸上那些字——“取其幼子‘月影’一缕精魄”。
她的另一只手轻轻按在腕间的银镯上。意识沉入,那个衣柜大小的空间在感知中浮现。三样物品仍在光雾中维持着微妙的三角平衡:子煞石被银光薄茧包裹,邪光微弱但顽固;水晶狼镇纸散发着柔和的清辉;破损的罗盘静静悬浮。而在空间角落里,她之前随手收进去的几样陌生古物——龟甲、铜钱、玉牌、皮卷——竟也在微微发光,似乎与空间本身产生了某种共鸣。
更让她惊讶的是,随着她意识探入,银镯空间似乎在缓慢地从她体内汲取着什么——不是精神力,而是另一种更细微的、与地气相呼应的能量。这汲取的速度很慢,却让她本已虚弱的身体感到一丝被抽空的凉意。
难道使用这空间,不仅要消耗精神,还要消耗她自身的某种本源?
“青禾。”林墨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你刚才在洞口……是不是又用了银镯的力量?”
他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担忧,还有一丝青禾读不懂的复杂情绪——像是自责,又像是心疼。
“嗯。”青禾老实承认,“我只是想着‘别让他们发现’,镯子自己就……好像懂了。”
“地钥通灵。”赵老伯在黑暗中接口,声音疲惫却清晰,“它既然认你为主,就会回应你的意念。但青禾,你要记住——任何力量都有代价。地钥的力量源自地脉,也需地气滋养。你如今虽能借用,却不可过度,否则……”
“否则会怎样?”林墨追问,声音发紧。
赵老伯沉默片刻:“轻则元气大伤,折损寿数。重则……被地气反噬,化为地脉的一部分。”
山洞里一片死寂。
化为地脉的一部分——听起来玄奥,但在场三人都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就像泉眼的地灵,就像化为银杏的银色巨狼,成为这山川的一部分,却不再是自己。
青禾感觉到林墨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放在身侧的手,在黑暗中摸索着,再次握住了她的手。这一次,握得很紧,甚至有些疼。
“不会有那一天。”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斩钉截铁,“我们找到办法,解决地煞,你就不会再被逼着用这力量。”
青禾心头一暖,却也有苦涩泛起。真的能找到办法吗?永业堂势力庞大,地煞已成,他们三人一狼,势单力薄……
“先顾眼前吧。”赵老伯叹了口气,“追兵虽暂退,但天一亮必定搜山。我们得趁夜再走远些,找个更稳妥的藏身之处。”
“往哪走?”林墨问。
青禾再次闭上眼睛,将意识集中在银镯上。这一次,她不再强行催动力量,只是放松心神,让银镯与周围地脉“共鸣”。
一幅模糊的“图景”在她意识中展开——不是视觉,而是一种方位感知。她能“感觉”到道观方向那片污浊的暗红正在缓慢扩散,能“感觉”到追兵散落分布的几处杂乱气息,也能“感觉”到……西北方向,约莫三四里外,有一处微弱但纯净的“脉动”。
像心跳,很轻,却很稳。
“那边。”青禾抬起没被林墨握住的那只手,指向山洞深处——不是洞口,而是山洞后方石壁的方向,“这山洞……好像有暗道,通往那个方向。那边有……干净的地气。”
林墨和赵老伯对视一眼。
“我看看。”林墨松开青禾的手,摸到石壁边,用手一寸寸敲打。果然,在靠近洞底的位置,有几块石头的回音空洞。
三人合力,用柴刀和手抠挖。石壁并不坚实,似乎是人工垒砌后又经年腐朽。挖开一个窟窿后,一股带着霉味却相对干燥的气流涌出。
后面果然是一条人工开凿的暗道,不高,需弯腰前行,但比之前的密道规整许多,两侧石壁有凿痕,地面也相对平坦。
“这应是道观早年预留的逃生密道。”赵老伯举着重新点燃的火折子,打量着石壁上的痕迹,“看这凿痕,有些年头了。青霞观鼎盛时,想必也防着有朝一日。”
暗道蜿蜒向下,走了约莫一刻钟,前方出现岔路。一条继续向下,漆黑深邃;一条平缓向左,隐约有风声。
青禾再次感应:“向左。向下的那条……气息很闷,不好。”
他们选择了左路。又走了半刻钟,暗道尽头是一扇腐朽的木门。推开门,外面竟是一个小小的天然岩洞,洞口被茂密的灌木和藤蔓遮掩得严严实实。
岩洞不大,但干燥,有一眼细小的泉眼从岩缝渗出,在下方形成一个小水洼。水很清澈,在火折子光下泛着微光。
最让青禾心头一震的是——这岩洞里的地气,纯净而温和。虽然微弱,却像久旱后的一缕清风,让她疲惫的身心都为之一松。腕间的银镯也微微发热,那些淡金色脉纹舒展开来,仿佛久渴的根系触到了甘泉。
“这里……地脉没被污染?”林墨也感觉到了不同,他深吸一口气,连胸口郁结的沉闷都缓解了些。
“是地脉的‘细支’。”赵老伯蹲下身,用手掬起一捧泉水尝了尝,眼睛一亮,“水是活的,没被煞气污染。这里应该是青霞枢眼外围一处完好的小节点,像大树上还没枯死的细枝。”
小节点。虽然小,却是生机。
三人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放松。赵老伯从背篓里掏出最后一点干粮——三个已经硬得像石头的杂粮饼,掰碎了泡在泉水里。林墨拿出随身的药囊,翻找出几样能安神补气的草药,混着泉水煮了一小罐药汤。
食物简陋,药汤苦涩,却是绝境中难得的温暖。
青禾小口喝着药汤,感觉那股暖流从喉咙一直蔓延到胃里,再散向四肢。她腕间的银镯,也在缓慢而持续地从这纯净的地气中汲取着能量,那种被抽空的凉意渐渐缓解。
林墨坐在她对面,借着煮药的小火堆的光,仔细打量她的脸色。见她脸上恢复了些许血色,才似乎松了口气,低头啃自己那份泡软的饼。
火光跳跃,在他侧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影。青禾这才注意到,他额角有一道新鲜的血痕,应该是之前逃亡时被树枝划伤的。她自己脸上、手上也有不少细小的擦伤,火辣辣地疼。
“你受伤了。”她轻声道。
林墨摸了摸额角,不在意地摇头:“小伤。”顿了顿,他又道,“你的手。”
青禾低头,才发现自己左手手背上有一道较深的划伤,血迹已经凝固,但边缘红肿。之前精神高度紧张,竟没感觉到疼。
林墨挪到她身边,从药囊里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些白色药粉,又撕下一截干净的里衣布条。
“可能会疼。”他低声道,托起她的手。
他的动作很轻,先用沾了泉水的布小心擦去伤口周围的污渍,然后撒上药粉。药粉触及伤口的瞬间,青禾疼得吸了口气,手指下意识蜷缩。
林墨握住她的手腕,不让她乱动:“忍一忍,这药止血生肌快。”
他的手指修长,因常年采药制药而略显粗糙,此刻却异常稳定温柔。青禾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火光在他睫毛上跳跃,投下一小片阴影。他的呼吸很轻,喷在她手背上,痒痒的。
包扎好伤口,林墨却没有立刻松开她的手。他的拇指无意识地在她腕间摩挲了一下,正按在银镯上。
“这镯子……”他开口,声音有些哑,“以后尽量少用。至少……别再用到让自己虚脱的地步。”
青禾看着他眼中的担忧,心头软成一片。她轻轻点头:“嗯。”
“我会想办法。”林墨继续道,像是说给她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父亲留下的笔记,道观里的典籍,还有赵老伯的学识……我们一定能找到不用你拼命也能对抗地煞的方法。”
他的承诺很轻,却重若千钧。
青禾反手握了握他的手,低声道:“我们一起想办法。”
火光噼啪,映着两人交握的手。赵老伯在一旁闭目养神,仿佛睡着了。小银子趴在青禾脚边,已经打起了小呼噜,它太累了。
岩洞外,夜色深浓,山风呼啸。但在这小小的、地气纯净的岩洞里,却有种劫后余生的安宁。
青禾靠在石壁上,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她闭上眼睛,意识却不由自主地沉向腕间的银镯。
空间里,那三样物品仍维持着平衡。但不知是不是因为身处这纯净地气节点的缘故,水晶狼镇纸的清辉似乎明亮了一丝,而子煞石的邪光则被压制得更暗淡了些。
更让她在意的是角落那几样古物——龟甲上的裂纹似乎组成某种图案;铜钱上的锈迹在银镯空间的光雾中竟有脱落的迹象;玉牌上的云纹和禾苗纹路,与她镯子内侧的“禾”字隐隐呼应;而那卷皮纸,边缘露出了几个模糊的古字……
这些究竟是什么?娘留给她的,真的只是一只“能装东西”的镯子吗?
困意袭来,她的意识渐渐模糊。最后的感觉,是林墨轻轻将一件外衣披在她身上,带着他的体温和气息。
夜深了。
岩洞外,远山深处,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悠长而苍凉的狼嚎,穿透夜色,久久回荡。
小银子在睡梦中动了动耳朵。
青禾腕间的银镯,在黑暗中,极轻极轻地,脉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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