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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友(下)
沈契的話像冰錐刺進林曉的耳膜。成為的對象?什麼意思?難道它想……取代她?
那坐在單人椅上的模糊輪廓,此刻在她眼中不再只是一個悲哀的殘影,而是一個正在緩慢、固執地將她拖入其絕望循環的陷阱。耳後那根屬於她的頭髮,在昏黃光線下幾乎看不見,卻像一根無形的釘子,將她與這個可怖的存在釘在了一起。
沈契沒有再試圖用黑尺逼迫。他後退一步,將黑尺收回絨布包裹,動作沉穩,但眼神裡的凝重絲毫未減。他從布包裡換了一樣東西出來——一個不過拳頭大小、色澤沉暗的陶塤,形狀古拙,表面有細微裂紋。
「它現在很『滿足』,也很放鬆,因為它認為自己建立了『連結』。」沈契壓低聲音,對幾乎無法呼吸的林曉說:「這是機會,卻很危險。我要試著和它『溝通』,不是驅逐,而是……讓它『理解』現狀。」
「理解……什麼?」林曉牙關打顫。
「理解它已經死了。理解這個空間已經有了新的主人。理解它的『等待』永遠不會有結果,而它試圖抓住的『新連結』,只會讓它更加痛苦,也傷害無辜的人。」沈契的聲音沒有起伏,卻字字清晰:「如果它還有一絲理智,或許能接受『離開』的提議。如果沒有……」
他沒說下去,但林曉懂了。如果沒有,那就只能用更激烈、後果更難預料的方式。
沈契將陶塤湊到唇邊,沒有立刻吹奏。他閉上眼,再次深吸一口氣,這次的時間更長,胸膛緩緩起伏。當他睜眼時,整個人的氣息似乎都變得更「沉」了,彷彿與周圍的昏暗融為一體。
然後,他吹響了陶塤。
沒有曲調。甚至不成旋律。只是一段低沉、嗚咽、斷續的聲音,像是風穿過狹窄的岩石縫隙,又像是某種古老語言破碎的音節。那聲音極具穿透力,卻不刺耳,反而帶著一種撫慰與引導的意味,輕輕漫過整個客廳。
林曉緊張地看向那個輪廓。
起初,輪廓毫無反應,依舊低著頭靜坐。但隨著塤聲持續,它的肩膀似乎輕微地動了一下。不是顫抖,更像是在……聆聽。
沈契的塤聲開始變化,加入了更明顯的起伏,像在訴說,又像在提問。
輪廓的「頭」慢慢地、極其緩慢地,再次抬了起來。那片沒有五官的黑暗臉孔,對準了吹塤的沈契。
塤聲持續。
輪廓的一隻「手」,從膝蓋上抬起,非常遲緩地,指向了——林曉臥室的方向。
林曉心臟一緊。
塤聲隨之一變,音調略微上揚,帶著疑問。
輪廓的手沒有放下,但它的「身體」似乎轉動了一個微小的角度,從指向臥室,變成了指向那張單人椅,以及旁邊小圓桌的空位。然後,它用那隻手,做出了兩個動作:
先是拍了拍單人椅的椅面(沒有聲音),然後,手指在空中虛劃了一個圓圈,圈住了單人椅和旁邊的空位。
這個意思,連林曉都看懂了:這裡,是我的位置。這裡,是我的生活範圍。
它在劃定地盤。在宣告主權。
塤聲低了下去,變得更加柔和,甚至帶上了一絲悲憫。沈契透過塤聲,似乎在傳達著否認與勸解。
但輪廓的「情緒」變了。
那團黑暗臉孔劇烈地翻滾起來!一股冰冷、尖銳、混雜著強烈不甘與被侵犯感的「怒意」,如同實質的寒潮,猛地從它身上爆發開來!
客廳的溫度驟降。林曉看到自己呵出的氣息變成了白霧。
「它不接受。」沈契停下吹奏,迅速將陶塤收回布包,語氣依舊冷靜,但動作加快了。「它認為這是它的『家』,它的『生活』。你的入住是闖入,而我的勸解是威脅。它要捍衛它的『地盤』。」
幾乎在沈契話音落下的同時,那輪廓從單人椅上站了起來!
半透明的形體變得更加凝實了一些,邊緣不再模糊,而是散發出幽幽的、不祥的灰白光暈。它不再低著頭,那團黑暗的臉孔「瞪視」著沈契和林曉。
然後,它做了一個讓林曉頭皮炸裂的動作。
它抬起雙手,不是攻擊,而是模仿著梳理頭髮的姿態,動作僵硬卻仔細。而它「梳理」的,正是耳後那團黑暗的「髮絲」——那裏面,別著林曉的頭髮。
它在模仿林曉。
不僅如此,它的身形輪廓也開始發生細微的調整,肩膀的寬度、腰身的曲線……竟然在朝著林曉的體態靠攏!
「它在加快同步!」沈契厲聲道,這是他第一次顯露出明顯的情緒波動。他猛地從布包裡抽出那柄黑尺,但這次不是用來「顯形」,尺身上那些細密的符文竟開始流轉起暗沉的光澤。
「林曉,」沈契頭也不回地喝道,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契約!現在!我要取走你對這個『家』的『歸屬感』與『安全感』!這是切斷它試圖與你『同步共存』最直接的代價!快決定!」
取走對這個家的歸屬感與安全感?那她以後住在這裡,甚至任何地方,豈不是永遠感覺像個無根漂泊的陌生人?
但看著那個正在變得越來越像自己的詭異輪廓,看著它梳理「頭髮」的恐怖動作,無邊的恐懼壓倒了一切。
「我同意!拿走!快拿走它!」林曉尖叫出聲,眼淚奪眶而出。
「契約成立!」沈契喝道,左手不知何時已拿出銅印,右手拇指對著林曉虛空劃了一道符。
林曉瞬間感到心口一空。那是一種徹底而冰冷的剝離。她對這間套房的眷戀、依賴、那種「回到家」的放鬆與安心感,如同潮水般退去,消失得無影無蹤。眼前熟悉的佈置依舊,卻讓她感到無比陌生和疏離,像住在一個精裝修的酒店客房,隨時可以拎包離開,不留一絲牽掛。
與此同時,那個正在模仿她的輪廓,動作猛地一僵!
它彷彿突然失去了「目標」,失去了那個它試圖「同步」、試圖「融入」的清晰藍圖。它的身形停止了變化,梳理頭髮的動作停在空中,那團黑暗臉孔茫然地轉動,最終,再次「看向」林曉。
但這一次,它的「視線」裡充滿了困惑,以及……某種被打斷、被奪走東西的、純粹的憤怒。
「吼——!」
一聲無聲卻直刺靈魂的尖銳嘶鳴在客廳炸開!所有燈光劇烈閃爍,牆壁上的影子瘋狂舞動!
它被激怒了。徹底地激怒了。
灰白光暈暴漲,輪廓猛地朝沈契和林曉撲來!帶著積累多年的孤獨絕望,以及此刻被壞了好事的狂暴怨毒!
沈契一步踏前,將失魂落魄的林曉護在身後,手中黑尺符文光芒大盛,對著撲來的灰白輪廓,正面迎上——
黑尺沒有劈砍,而是如同定海的鐵樁,沈契手腕一轉,尺身橫攔,恰好擋在撲來的灰白輪廓「心口」前一寸。
沒有碰撞的巨響。
只有一聲彷彿撕裂厚絨布的嗤啦悶響。
灰白輪廓前衝之勢驟然頓住,像撞上一堵無形的牆。它身上翻湧的光暈劇烈動盪,那團黑暗的臉孔痛苦地扭曲、收縮,發出的無聲尖嘯更加淒厲刺耳,震得林曉頭痛欲裂,幾乎暈厥。
沈契腳下未退,但額角青筋隱現,托著木盒的左手微微顫抖。黑尺上的符文光芒與輪廓的灰白光暈彼此侵蝕、消磨,發出細密的、令人牙酸的滋滋聲。
「你的『家』不在了!」沈契的聲音穿透那無形的尖嘯,冰冷如鐵,字字砸向那痛苦的輪廓:「你等的人不會回來!你習慣的生活早已結束!抓著不放,只會讓你困在這段回憶裡,一遍遍重複絕望,最後連自己是誰都忘掉!」
輪廓的掙扎更加瘋狂,灰白光暈試圖擴散,化作無數細絲般的觸鬚,繞過黑尺,襲向沈契身後的林曉!它似乎認準了,是這個「新來者」奪走了它最後的「連結」與希望。
沈契眼神一厲,右手黑尺猛地向下一壓!
「鎮!」
隨著一聲低喝,黑尺上流轉的符文光澤驟然內斂,全部凝聚在尺尖一點,化作一道極細、極暗的墨線,筆直地「釘」入了輪廓「心口」那團最濃郁的灰暗之中。
輪廓的動作徹底僵住。
所有的光暈、觸鬚、尖嘯,在這一刻彷彿被按下了暫停鍵。它僵立在原地,維持著撲擊的姿勢,只有那團黑暗的臉孔還在緩慢地、無意識地翻滾,流露出一種近乎茫然的痛苦。
沈契抓住這稍縱即逝的凝滯,迅速將黑尺換到左手,空出的右手再次探入布包。這次,他取出的是一截僅有手指長短、色澤枯黃、似乎隨時會斷裂的舊草繩。
他將草繩的一端,輕輕繫在了黑尺末端。另一端,他沒有繫向輪廓,而是轉身,快走幾步,將草繩繫在了林曉剛才放置落髮的那個白瓷碟的邊緣。
瓷碟、草繩、黑尺、輪廓,形成一條脆弱卻穩固的連接。
「你的執念起於此處,也當終於此處。」沈契對著僵立的輪廓沉聲道。他鬆開握著黑尺的手。
奇異的是,黑尺並未墜落,而是憑空懸浮,維持著「釘」住輪廓的姿態。那截枯黃草繩繃得筆直,微微顫動。
沈契雙手再次托起那個舊木盒。他閉上眼,口中唸唸有詞,音節古老拗口,與先前吹塤的韻律有幾分相似,卻更加莊嚴,帶著某種引導與送行的意味。
隨著他的誦唸,木盒表面浮現出極淡的、螢火般的光點。同時,那繫著瓷碟的草繩,從枯黃的顏色,開始一點點褪色、泛白,彷彿所有的「色彩」與「連結」正沿著繩子,從輪廓那一端,被抽離、傳遞。
輪廓身上的灰白光暈,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黯淡、消散。它的形體也重新變得模糊、透明。那團黑暗的臉孔翻滾得越來越慢,最後趨於平靜,只剩下一片空洞的虛無。
它不再掙扎,不再憤怒,只是「站」在那裡,任由那股無形的力量,將它與這個空間、與那些絕望的記憶、與那根不屬於它的頭髮之間的「連結」,一絲絲剝離、帶走。
當草繩徹底變成毫無生氣的慘白色時,輪廓已經淡得只剩下一縷幾乎看不見的煙氣。
沈契的誦唸也到了尾聲。他睜開眼,看著那縷煙氣,最後說了一句,語氣複雜,似嘆息,似解脫:
「塵歸塵,土歸土。你的等待,結束了。」
話音落。
枯白的草繩無聲斷裂,化作飛灰。
懸浮的黑尺「哐當」一聲墜地,符文徹底黯淡。
而那縷最後的煙氣,彷彿終於卸下了所有重負,輕輕一旋,飄向緊閉的落地窗,穿透玻璃,融入了外面無邊的夜色,再也尋不見蹤跡。
客廳裡,令人窒息的低溫與壓迫感,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燈光恢復了穩定。只剩下冷氣機單調的運轉聲,以及林曉自己粗重的喘息。
結束了。
真的結束了。
沈契彎腰撿起黑尺,用布仔細包好,收回布包。又走過去,拾起那個白瓷碟。碟子裡,林曉的落髮依舊在,只是那根被「別」走的頭髮,也詭異地消失了。他將碟子裡的頭髮倒進自己隨身帶的一個小皮囊,連同瓷碟一起收起。
他看向癱軟在臥室門邊、臉色慘白如紙、眼神空洞的林曉。
「它走了。徹底散了。」沈契說道,聲音恢復了一貫的平淡。「你支付的代價,『歸屬感與安全感』,已經生效。以後住在這裡,或其他任何地方,你或許會感到一種抽離的平靜,不會再有強烈的依戀,但相應的,也很難再被這類執著於『空間』與『習慣』的靈體所困擾。」
林曉緩緩抬起頭,看著沈契,又環顧這個突然變得無比陌生、甚至有些寬大得令人心慌的套房。沒有恐懼了,但也沒有了「家」的感覺。她像一個暫時寄宿的過客。
「它……最後去哪裡了?」她聲音沙啞地問。
「不知道。」沈契誠實地回答:「也許是徹底消散,歸於虛無。也許是去了它該去的地方。重要的是,它不再困在這裡,也不再困住你了。」
他開始收拾東西,準備離開。
「等等,」林曉掙扎著站起來,腿還在發軟,「那個木盒……我的那些感覺,都被裝進去了嗎?」
沈契動作頓了頓,看向手中那個看似平凡無奇的舊木盒。
「它們被『保管』起來了。」他沒有正面回答,只是說:「這是最好的處理方式。對你,對它們,都是。」
他走到門口,手放在門把上,最後回頭看了一眼這個恢復「正常」的套房,以及站在客廳中央、顯得有些孤零零的林曉。
「早點休息。記得,以後租房,打聽一下前任住客的詳細情況。有些房子……算了,自己小心吧。」
門輕輕關上。
林曉獨自站在燈光下。她走到那張單人椅旁,伸手摸了摸椅面。冰涼,光滑,沒有任何殘留的溫度或異樣。
她走到廚房,看著流理台上那個白色馬克杯。遲疑了一下,她拿起杯子,打開水龍頭,清澈的水流注入杯中。
她看著水,忽然想起那個殘影一遍遍清洗杯子的記憶碎片。
沒有恐懼,也沒有悲憫,只有一種遙遠的、事不關己的漠然。
她將杯中的水倒掉,把杯子放回瀝水架,杯口朝下。
然後,她走回臥室,關上門,沒有上鎖。
躺在床上,她盯著天花板。沒有了那種被窺視的感覺,沒有了夜半詭異的聲響。套房安靜得只剩下自己的呼吸。
她應該感到輕鬆,慶幸。
但心底那片被剜走的空洞,正呼呼地吹著冷風,比任何鬼魅的低語都更加真實,也更加寂寥。
她知道,從今夜起,她或許再也不會害怕「看不見的室友」。
因為她自己,某種程度上,也成了這間屋子裡一個沒有歸屬感的、安靜的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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