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陨魔生

作者:周云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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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三章余烬微光


      一、死寂余韵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终于被一缕惨白的天光撕破。晨风带着秋夜的寒意,从敞开的侧厢门口涌入,卷起地面的浮尘,也吹散了空气中残留的最后一丝焦臭与阴寒气息。但那气息仿佛已渗透进每一寸木料、每一块青砖的纹理深处,混合着腐朽、死寂、威压与惊恐,化作一种无形的、沉甸甸的压迫感,盘踞在回春堂后院的每一寸空间,久久不散。

      侧厢内,狼藉一片。地面、墙壁上,布满了被“月华”之力净化、又被邪祟秽气侵蚀、最终残留的斑驳痕迹,如同被烈火灼烧、又被强酸腐蚀过的疮疤,触目惊心。几张符纸的灰烬散落各处,与碎裂的桃木剑、散落的铜钱一起,无声地诉说着昨夜的惊心动魄。

      林文轩不知何时,被阿福阿贵颤颤巍巍地扶起,安置在了正房内。他已从最初的骇然与僵硬中缓过些神来,但脸色依旧苍白如纸,眼神涣散,布满血丝,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他坐在椅中,端着阿福递上的热茶,手却抖得厉害,茶碗在杯盘间发出细碎清脆的碰撞声。他脑海中反复闪现的,是昨夜那双暗红的、冰冷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眼眸,是那无声无息间、让可怖邪祟灰飞烟灭的恐怖威压,是那种超越了生死、超越了善恶、超越了凡俗理解的、纯粹的、令人绝望的、存在层面上的恐怖。

      那不是“人”,甚至不是“妖邪”,那是一种……他无法理解、无法想象、甚至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更高层次的、绝对的、令人灵魂都为之颤栗的、禁忌的存在。他行医半生,自问对生命、对疾病、对生死,早已看淡,但昨夜面对那双魔瞳的瞬间,他感觉自己渺小如尘埃,卑微如蝼蚁,生死只在对方一念之间。那种无力感,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与敬畏,足以摧毁一个人毕生的信念与勇气。

      “老爷,您……您别吓小的,喝口茶,压压惊。” 阿福声音发颤,将茶碗又往前递了递,脸上惊惧未消,显然昨夜也被吓得不轻。阿贵在一旁,更是垂手而立,大气不敢出,只偶尔用眼角余光飞快地瞟一眼侧厢方向,眼中充满了恐惧与后怕。他们只是普通伙计,昨夜虽未正面看到那魔瞳,但那股令人窒息的恐怖气息,与之后看到的那一室狼藉,足以让他们魂飞魄散,此刻对侧厢那位的恐惧,已深入骨髓。

      林文轩没有接茶碗,只是机械地抬起手,挥了挥,示意阿福退下。他闭上眼,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翻腾的气血与混乱的心神,但一闭上眼,那暗红色的魔瞳便如影随形,挥之不去。他知道,他不能再将那个人……那个存在,继续留在回春堂了。那不是慈悲,不是医者仁心,那是取死之道,是灭门之祸!昨夜是邪祟,下次呢?若那存在彻底“苏醒”,或者再引来更可怕的东西,整个林家,整个临江城,都可能顷刻间化为齑粉!

      “云霁呢?” 他猛地睁开眼,声音嘶哑地问。昨夜混乱中,他只顾着自己惊骇,竟未留意儿子后来如何了。

      “少爷他……还在侧厢门口。” 阿福嗫嚅道,声音压得极低,“从昨夜到现在,一直……一直站在那儿,动也不动,也不说话。小的们……不敢靠近。”

      林文轩心头一紧,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觉得双腿发软,浑身无力。他知道儿子的性子,看似温和,内里却极有主见,一旦认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昨夜之事,对云霁的冲击,只怕比他更大,更直接。尤其是最后……那双魔瞳,似乎,在云霁身上,停留了数息。那数息之间,云霁经历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无人知晓。

      “扶我过去。” 林文轩咬牙道,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坚持。他不能让儿子独自面对那个“东西”,哪怕只是站在门外,也不行。

      阿福阿贵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恐惧,但老爷发话,他们不敢不从,只得硬着头皮,一左一右,搀扶着林文轩,慢慢挪向侧厢。

      侧厢门口,林云霁依旧保持着昨夜最后的样子,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尊被冻结的石像。晨光熹微,勾勒出他清瘦而挺直的背影,却显得格外孤寂与沉重。他微微垂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眉眼,看不清表情,只有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显示出他内心的不平静。一只手,无意识地、紧紧地攥着胸前的衣襟,那里面,是那枚救了他一命的、此刻光芒内敛、触手温凉的“月华”古玉。

      他没有进去,也没有离开。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穿过半开的、还残留着昨夜撞击痕迹的、门板歪斜的房门,落在室内,落在草席上,那个静静躺着的、枯槁的身影上。

      晨光透过窗棂,斜斜地洒入侧厢,驱散了部分黑暗,却驱不散那弥漫其中的、深入骨髓的死寂与冰冷。光影分割线,正好落在草席边缘,夜烬枯瘦的脚踝暴露在光中,皮肤是那种不正常的、带着死气的青灰色,上面蛛网般的暗红裂痕与细密的黑色纹路,在晨光下显得愈发清晰、诡异。

      他就那样躺着,一动不动,胸口甚至连最微弱的起伏都难以察觉,仿佛真的已经彻底死去。那张脸,隐藏在枯槁乱发的阴影中,看不清表情,只有那深陷的眼窝,在阴影中,如同两个深不见底的、冰冷的黑洞。昨夜那两团燃烧的、暗红的、漠视一切的魔瞳,仿佛只是一个荒诞的幻觉。

      但林云霁知道,那不是幻觉。那冰冷刺骨、冻结灵魂的威压,那瞬间湮灭邪祟的恐怖力量,那最后投来的、毫无情感、如同俯视蝼蚁般的漠然一瞥,都真实地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带来阵阵余悸与刺痛。

      然而,在这恐惧、后怕、惊悸、茫然、对未知的巨大恐慌之下,在那魔瞳睁开的瞬间,在与他目光对上的刹那,林云霁的灵魂深处,除了本能的战栗,还升起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极其复杂的感觉。

      那目光,确实冰冷,漠然,毫无“人性”,如同神祇俯视尘埃,如同深渊凝视蝼蚁。但林云霁却在那冰冷漠然的最深处,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转瞬即逝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疲惫”。那是一种深入骨髓、仿佛沉淀了万古时光、背负了无法想象之重量的疲惫。还有,一丝……“了然”?仿佛在确认了什么东西之后,便失去了所有兴趣,重新沉入永恒的黑暗与死寂。

      还有那双魔瞳之中,一闪而过的、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暗红火苗。那不是毁灭,那更像是一种……“自燃”?一种在无边死寂与痛苦中,最后一点不甘熄灭的、冰冷而执拗的余烬。

      他为什么没有杀我们?以他展露出的、瞬间湮灭那强大邪祟的力量,杀死他们父子,比碾死蚂蚁还简单。他甚至有能力,也有理由——他们对他而言,不过是蝼蚁,是窥探了他秘密、可能带来麻烦的蝼蚁。

      但他没有。他只是看了一眼,然后,熄灭了指尖的火苗,闭上了眼睛。仿佛他们的存在,他们的窥探,他们的恐惧,他们的生死,对他来说,都……不值一提,甚至懒得理会。

      这种“无视”,比直接的杀意,更让林云霁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与一种……奇异的、荒谬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平静”。

      仿佛,在那存在眼中,他们的惊恐,他们的挣扎,他们的存在本身,都不过是天地间微不足道的尘埃,是命运长河中一朵无足轻重的浪花,是早已被注定、无需过多关注、也无需浪费丝毫力气去抹杀的、背景。

      这种认知,让林云霁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与一种……被命运的大手随意拨弄的、渺小感。但同时,也让他心中那份对未知的、巨大的、无法掌控的、可能随时降临的毁灭的恐惧,稍稍平息了一丝。因为,对方“无视”他们。只要不主动触犯,或许,便是安全的?如同蝼蚁生活在巨人的脚下,只要不爬到巨人脚面上,巨人大抵不会特意去踩死它们。

      但这平静,是如此的脆弱,如此的荒谬,建立在一种绝对的不对等与无法理解之上。谁又知道,那“巨人”何时会抬脚?或者,他脚下随意的一次挪动,就会让蝼蚁的巢穴天翻地覆?

      “云霁……” 一个嘶哑、疲惫、带着浓浓担忧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林云霁缓缓转过身,看向被阿福阿贵搀扶着的父亲。林文轩脸色苍白,眼神憔悴,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那双总是温和、睿智、充满仁心的眼中,此刻只剩下了惊魂未定、后怕、深深的忧虑,与一丝……恐惧。

      “爹。” 林云霁的声音有些干涩,他上前一步,扶住父亲另一边手臂,示意阿福阿贵退下。两个伙计如蒙大赦,连忙躬身退开,远远站着,不敢靠近侧厢。

      “你没事吧?” 林文轩紧紧抓住儿子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声音带着颤抖。昨夜最后,他只看到儿子僵立门口的背影,不知他承受了什么。

      “我没事,爹。” 林云霁摇摇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只是……有些后怕。”

      林文轩看着儿子苍白的脸,眼下的青黑,以及那双眼中掩饰不住的、与年龄不符的沉重与疲惫,心中一痛,更多的却是无力与焦虑。他深吸一口气,目光越过儿子,看向侧厢内那具枯槁的身影,眼中恐惧与决绝交织,最终,化为一种近乎哀求的沉重。

      “云霁,你都看到了……” 林文轩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疲惫与惶恐,“那不是我们能招惹的,甚至不是我们能够理解的……存在。留他在这里,就是留着一把随时会落下的、能毁天灭地的刀!昨夜是侥幸,下次呢?下下次呢?我们不能拿林家祖宗的基业,拿你自己的性命,拿这临江一城百姓的安危,去赌一个未知的、可怕的可能!”

      他紧紧握住儿子的手,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眼中已泛起泪光:“听爹一句劝,我们……我们送他走吧!找一处人迹罕至的深山,或者……或者……” 他咬了咬牙,声音更低,带着一丝绝望的狠厉,“实在不行,爹知道一些……极隐秘的、能让一切了无痕迹的方子……我们不能……不能再让他留在这里了!”

      “爹!” 林云霁猛地抬头,打断了父亲的话,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震惊与痛苦。他从未见过父亲如此失态,如此……恐惧,甚至说出这样的话。他反手握住父亲颤抖的手,感觉到那手掌冰凉一片,心中更是复杂难言。父亲是仁医,是连路边的乞丐都愿倾力救治的善人,可如今,竟被逼到想要“一了百了”的地步。可见昨夜那一瞬的恐怖,对父亲的冲击有多大,恐惧有多深。

      “我知道您怕,我也怕。” 林云霁的声音很轻,却很稳,他看着父亲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昨夜那一瞬,我感觉自己像是狂风暴雨中的一叶扁舟,随时会被撕碎,被吞噬。那种感觉,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那你更应该明白!” 林文轩急切道,眼中恐惧更甚。

      “但正因为我经历了,我才更清楚。” 林云霁缓缓摇头,目光转向侧厢内,“昨夜,他若要杀我们,易如反掌。他没有。他只是……看了我们一眼,然后,就‘无视’了我们。他没有恶意,或者说,我们的生死,对他而言,根本……无足轻重。”

      “无足轻重……” 林文轩喃喃重复,脸色更加灰败,“这才是最可怕的!我们的生死,在他眼中如同草芥,他若哪天心情不好,或者我们无意中触怒了他,岂不是……”

      “所以我们更不能动他,更不能惹怒他。” 林云霁接过话头,语气异常冷静,“爹,您也看到了,寻常手段对他根本无效。昨夜那邪祟,何其恐怖,在他面前,不过是一眼灰飞烟灭。我们想‘送走’他,或者用别的什么手段,一旦被他察觉,您觉得,我们能有昨夜那邪祟的下场好吗?”

      林文轩语塞。是啊,那邪祟的气息阴邪可怖,连祖传的符箓都瞬间被毁,可在“他”面前,不过是一眼寂灭。他们父子,又能如何?

      “况且,爹,” 林云霁的声音更低,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我总觉得,他……并不是毫无理智,只知道杀戮的‘魔物’。昨夜,他虽然睁开了眼,但眼神里……除了漠然,还有别的。而且,您还记得他最后那个动作吗?他看着自己指尖的火苗,然后……把它熄灭了。”

      林文轩一愣,回想起昨夜最后那诡异的一幕。确实,那“乞丐”睁开眼,焚灭邪祟,燃起指尖火焰,然后……又熄灭了。这动作,与其说是示威,不如说更像是一种……确认,或者,是一种……“控制”?他似乎在克制着什么,或者说,在确认了什么之后,选择了“不”。

      “他在控制自己的力量,或者说,他在压制着什么。” 林云霁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草席上那具枯槁的躯壳,看到了其下隐藏的、无边黑暗与痛苦,“他体内……有很可怕的东西,昨夜那邪祟,就是被那东西吸引来的。他留在这里,对我们而言是威胁,但对他来说……或许,也是一种不得已的‘禁锢’?或者,是一种……‘等待’?”

      “等待?等待什么?” 林文轩皱眉,下意识地问。

      “我不知道。” 林云霁摇头,眼中闪过一丝迷茫,随即又变得坚定,“或许是等待一个时机,或许是等待……某个人,或许是等待他体内那东西的平复,又或者,是等待……彻底的消亡。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他现在,处于一种极其……虚弱,或者说,一种‘沉睡’、‘蛰伏’的状态。昨夜那一下,恐怕已经消耗了他极大的力量,甚至可能……引发了某些不好的变化。否则,他不会再次陷入这种……死寂。”

      他顿了顿,看着父亲的眼睛,认真道:“爹,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不是去激怒他,也不是去尝试控制他、毁灭他——那根本是痴人说梦。而是……静观其变。不靠近,不打扰,不探究,但也……不放弃。维持现状,等他……自己做出选择。是走,是留,是醒来,是……永远沉睡。在他做出选择之前,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守好这个‘边界’,不让任何人、任何东西,来打扰他,也……不让他影响到外界。”

      林文轩沉默了。儿子的话,冷静得让他心惊,却也条理清晰,让他无法反驳。是啊,面对一个远超想象的、不可理解、不可力敌的存在,逃避无用,抗拒是死,唯一的生路,或许就是……保持距离,维持现状,等待命运的车轮自己转向。

      “可……万一,他下次醒来,不再‘无视’我们呢?万一,他体内那东西彻底失控呢?万一,又引来昨夜那样的邪祟,甚至更可怕的东西呢?” 林文轩依旧忧心忡忡,这是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

      “所以,我们需要准备。” 林云霁深吸一口气,目光中闪过一丝决然,“爹,从今日起,这侧厢周围,不要再让任何人靠近。您和我,轮流值守。我会想办法,看看能否从古籍,或者……从这枚玉,还有我这眉心的印记中,找到一些线索,一些能让我们自保,或者……与他沟通的方法。至于邪祟……昨夜那东西,气息阴邪强大,却对‘月华’古玉的力量极为忌惮,被其克制。或许,这古玉,便是我们最大的依仗。我会好好研究它。”

      他握紧了胸前的“月华”古玉,入手温润,带着一丝安神定志的清凉。昨夜若非此玉自主护主,爆发威能,他们父子恐怕早已遭殃。这玉,似乎与“他”,与自己眉心的朱砂痣,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这或许是破局的关键。

      林文轩看着儿子,看着他眼中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坚定与决断,心中百感交集。有担忧,有心疼,有后怕,却也有一丝……莫名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松了口气的欣慰。孩子长大了,在危难面前,没有崩溃,没有逃避,反而比他这个当爹的,看得更清,想得更远,也……更有担当。

      “唉……” 林文轩长长地叹了口气,仿佛要将胸中所有的恐惧、无力、担忧,都随着这口气吐出去。他反握住儿子的手,用力握了握,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疲惫的坚定:“你说得对,是为父……乱了方寸。此事,就依你。从今日起,侧厢封闭,除了你我,谁也不得靠近。我会对外宣称,此人病情怪异,有传染之虞,需静养隔离。至于值守……” 他苦笑一下,“为父这把老骨头,还撑得住。只是云霁,你万不可逞强,若有任何不适,立刻退开,绝不可再像昨夜那般冲在前面!还有,那玉……你研究时,务必小心,切莫强求,以免反伤自身。”

      “孩儿明白,爹放心。” 林云霁郑重点头。

      父子二人,就在这晨光微熹中,在侧厢门外,在经历了一场生死惊魂、直面了无法理解的恐怖之后,达成了无声的、沉重的共识。恐惧并未消散,只是被强行压下,化为一种更深沉的、如履薄冰的警惕。希望渺茫,前路未知,但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在这悬于一线、不知何时会崩断的钢丝上,小心翼翼地,走下去。

      二、死水微澜

      侧厢,重归死寂。

      阳光从东窗移到了西窗,光影在地面上缓缓爬行。尘埃在光柱中无声地浮沉,仿佛昨夜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过。只有地上、墙上的斑驳痕迹,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焦臭与阴寒,以及那扇被撞歪的、尚未修葺的门,无声地诉说着一切。

      林文轩拖着疲惫的身躯,强打精神,去前堂坐诊,安抚被昨夜动静惊扰的伙计与邻人,编造着“野猫惊扰”、“瓦片坠落”之类的理由,尽力将影响降到最低。阿福阿贵被严厉告诫,昨夜之事绝不可外传,否则家法严惩。两个伙计早已吓破了胆,连连赌咒发誓,绝不多言。

      林云霁则留在了后院。他没有进侧厢,也没有离开。他只是搬了把椅子,坐在离侧厢门三丈远的廊下,静静地看着那扇门,看着门内那一片被晨光照亮的、狼藉的地面,以及更深处,草席上那个模糊的轮廓。

      他手中握着那枚“月华”古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玉身。玉很安静,不再有昨夜的异动,只是静静地散发着微弱的暖意,仿佛在安抚他躁动不安的心神。眉心朱砂痣也恢复了平静,不再有灼痛感,只是偶尔会传来一丝极细微的、如同被羽毛轻轻扫过的、奇异的悸动,仿佛在呼应着什么。

      他在回忆,在思索,在试图理解。

      昨夜那双暗红魔瞳,最后那漠然的一瞥,指尖熄灭的火焰,再次闭上的眼睛……每一个细节,都在他脑海中反复回放。他试图从中解读出更多的信息,更多的“情绪”,更多的“意图”。

      漠然,是的,那目光深处,是绝对的、冰冷的漠然。但林云霁总觉得,在那漠然之下,在那最后熄灭火焰的动作中,在那重新合上的眼睑之后,隐藏着一些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那是……疲惫,是了然,是……某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厌倦”的沉寂。仿佛一个经历了无尽岁月、看尽了沧海桑田、背负了无法承受之重、最终选择自我放逐、沉入永恒黑暗的旅人,在漫长旅途的最后,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只想归于彻底的虚无。

      但为何,又要睁开眼?为何,要击溃那邪祟?难道仅仅是因为被打扰了沉眠?不,林云霁觉得不止于此。那邪祟是冲着“他”体内的某种力量来的,是想吞噬、掠夺。而“他”的醒来,更像是一种……本能的防御,或者说,是一种对“猎物”的清理。如同沉睡的猛虎,被蚊子叮咬,也会下意识地挥爪驱赶。无关善恶,只是本能。

      而对他们父子……或许,连“蚊子”都算不上。或许,只是两粒尘埃。尘埃落在身上,无需理会,也无心理会。

      这个认知,让林云霁心中五味杂陈。是庆幸,庆幸自己未被“清理”;是悲哀,悲哀于自身存在如此渺小;是无力,无力于命运如此不可捉摸;却也有一丝……奇异的平静。因为尘埃,不会引起猛虎的注意,只要不飞到它的眼睛里。

      “你……究竟是谁?” 林云霁望着那扇门,在心中无声地问。是神?是魔?是仙?是鬼?是沉眠的古老存在?还是……迷失在无尽时空中的、背负了太多罪孽与痛苦的、孤独的旅人?

      他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眉心的朱砂痣,胸前的“月华”古玉,为何会与“他”产生联系。是巧合?是宿命?还是……某种他早已遗忘、却被深深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前世的纠葛?

      “云阙……” 他低声念出那个模糊的字眼,那个“他”在意识模糊中,曾唤出的名字。是他的名字吗?还是……别的什么人的名字?与“他”,与“月华”古玉,与自己,又有什么关联?

      一个个疑问,如同藤蔓,缠绕着他的心神。没有答案,只有更深的迷雾。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日头渐渐西斜,将廊下的影子拉得老长。秋风卷着落叶,在院中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声响。远处传来街市的喧哗,小贩的叫卖,孩童的嬉戏,一切人间的烟火气息,都仿佛隔着无形的屏障,遥远而模糊。只有这侧厢,这廊下,这院中,笼罩在一种沉重的、无声的、与世隔绝的压抑之中。

      傍晚时分,林文轩端着简单的饭食和水,走了过来。父子二人相对无言,默默吃完。林文轩看着儿子依旧苍白的脸,眼中满是担忧,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嘱咐他早些休息,便转身离开了。

      夜色,再次降临。

      林云霁没有回房。他让阿贵取来被褥,就在廊下,搭了个简易的地铺。他决定,今夜就守在这里。不是为了防备“他”,而是为了防备可能再来的、觊觎“他”体内力量的东西,也为了……观察。

      夜深了。万籁俱寂。只有秋虫在墙角鸣叫,声音微弱而单调。

      林云霁坐在铺上,背靠着冰冷的廊柱,手中依旧握着“月华”古玉。他没有点灯,只是借着月光,静静地看着那扇门。他知道,或许什么都不会发生,今夜会像之前的无数个夜晚一样,在死寂中度过。但他就是无法离开。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将他束缚在这里,与门内的那个存在,一同沉沦在这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寂静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子时前后,或许是更晚。林云霁的眼皮开始发沉,昨夜未眠的疲惫,加上白日里的心力交瘁,终于开始侵袭他的意志。他靠着廊柱,意识渐渐模糊,陷入了半梦半醒之间。

      就在这时——

      “嗡……”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细不可闻的、仿佛琴弦被拨动的、又像是金属被轻轻敲击的、奇异的嗡鸣声,极其突兀地,在他灵魂深处响起。

      不是通过耳朵听到,而是直接响彻在意识之中!与他灵魂深处,与“他”相连的那根无形丝线,产生了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共鸣!

      林云霁猛地睁开眼,睡意瞬间全无!他屏住呼吸,凝神静听,不,是凝神感应。

      “嗡……”

      又是一声。比刚才略微清晰了一丝,依旧轻微,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难以言喻的韵律。这韵律,冰冷,死寂,破碎,却又仿佛蕴含着某种古老的、玄奥的、难以理解的信息。

      声音,是从侧厢内传来的!是“他”!

      林云霁的心,猛地提了起来。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胸前的“月华”古玉,玉身微温,却没有更多的异动。他缓缓站起身,动作轻得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慢慢地,一步一步,走到侧厢门前,停在门槛外,不敢踏入。

      月光从洞开的、歪斜的门缝中洒入,在室内地面投下清冷的光斑。借着月光,林云霁看到,草席上,夜烬枯槁的身影,依旧一动不动地躺着。但这一次,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

      在夜烬枯瘦的、布满暗红裂痕与黑色纹路、安静地放在身侧的左手,掌心处,有一点极其极其微弱、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暗红色的、如同风中残烛的光点,正在……极其缓慢地、微弱地、明灭不定地闪烁着。

      那光芒,冰冷,死寂,却带着一种林云霁无法理解的、深沉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纯粹的“暗”。它不像“月华”古玉那般温润清冷,也不像寻常烛火那般温暖明亮,而是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如同凝固的、燃烧殆尽的星辰余烬般的光芒。

      光芒每一次明灭,都伴随着那一声轻微到几乎不存在的、奇异的嗡鸣。那嗡鸣,仿佛能穿透□□,直接回荡在灵魂深处,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的、仿佛来自时间尽头的、无声的悲鸣。

      林云霁怔住了。他呆呆地看着那一点明灭的暗红光芒,看着那枯槁掌心如同捧着一颗即将熄灭的、冰冷星辰。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的情绪,瞬间击中了他的心脏。

      那是什么?是他体内残存的力量?是某种生命的迹象?还是一种……无意识的、本能的、垂死的余烬,在无边的黑暗与死寂中,发出的最后一点、无声的、无人聆听的……“回响”?

      他不知道。但他能感觉到,那光芒,那嗡鸣,与他灵魂深处的丝线,产生了某种极其微弱的、却无比清晰的、共鸣。仿佛在回应着他日间的“观察”,回应着他心中的“疑问”,回应着他那份……莫名的、复杂的、连他自己都无法完全理解的“关注”。

      是“他”在无意识的、濒死的状态中,散发出的一点、最后的、存在过的证明?还是……一种更深沉的、连“他”自己都未必知晓的、对“外界”的、微弱的、试探性的、无声的“呼唤”?

      林云霁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闷闷的、酸涩的痛。不是恐惧,不是怜悯,而是一种……仿佛看到了星空坠落、看到了永恒熄灭、看到了一个伟大的、孤独的、背负了无尽沉重的存在,在最后时刻,发出的一点、无人知晓的、微弱光芒的……悲怆。

      他静静地站在门口,月光洒在他清瘦的脸上,映出他眼中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他看着那一点明灭的暗红光芒,听着那若有若无的、冰冷的嗡鸣,一动不动,仿佛也变成了一尊雕像。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炷香,也许是一个时辰。

      那一点暗红光芒,闪烁的频率,越来越慢,越来越微弱。那奇异的嗡鸣声,也渐渐低不可闻。

      最终,光芒彻底熄灭了。嗡鸣声也消失了。

      侧厢内,重归一片死寂。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觉,一场错觉,一场过于寂静的夜晚,带来的、自欺欺人的臆想。

      但林云霁知道,不是。

      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夜风涌入肺中,带来刺骨的清醒。他最后看了一眼草席上那重新陷入死寂的轮廓,然后,缓缓地,转过身,走回廊下,坐回地铺上。

      他躺下,将“月华”古玉紧紧贴在胸口,闭上了眼睛。眉心的朱砂痣,传来一丝微弱的、温热的悸动。

      他知道,今夜,他不会再睡了。

      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开始改变了。那死寂的冰面之下,已经有微澜,在无声地、不可阻挡地,开始涌动。而他,已经站在了这漩涡的边缘,无法,也无处可逃。

      夜色,依旧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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