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烬

作者:蝶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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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于江


      我学会的第一个词,不是“爹娘”,是“灵石”。
      据叶长老说,他在山门外捡到我时,我大概三岁,裹着破布,饿得只剩一把骨头,怀里却死死抱着一把残缺的算盘。算盘缺了几颗珠子,边角磨得发亮,显然被人摩挲过无数次。叶长老说,他掰开我的手想拿走算盘给我喂粥,我哭得撕心裂肺,直到把算盘塞回我怀里才停。
      那把算盘,是我对“家”唯一的记忆。
      叶长老把我带回青山宗。他是个严肃的老头,元婴修为,主管宗门库房和杂物采购。他没道侣,没子女,就把我当儿子养。教我识字,教我修炼,也教我看账本。
      “于江,你看,”他指着账本上一行行数字,“宗门三千弟子,每月需耗灵米五百石,合灵石一百二十块;丹药补给,按修为分级,筑基弟子每月三块灵石丹药配额,金丹十块,元婴三十……这一进一出,都要算清楚。算不清楚,宗门就要乱。”
      我学得很快。数字在我眼里不是枯燥的符号,而是流动的、有温度的东西。我能从一堆混乱的账目里,一眼看出哪笔开支不合理,哪处采购有油水。叶长老很满意,说我有天赋。
      七岁引气入体,十二岁筑基。修炼进度不快,但稳。叶长老说,我性子踏实,适合管账。我也这么觉得。修炼是为了活得久一点,活久一点,就能把账算得更清楚。
      十八岁那年,我突破金丹。叶长老在库房深处翻出一把古旧的铁算盘,送给我当贺礼。
      “这是‘千机算盘’,是咱们这一脉传承的法器。”他难得露出笑容,“别看它旧,算珠是星辰砂熔铸的,框是百年铁木。以后你用它算账,也用它防身。”
      我接过算盘,沉甸甸的。拨动算珠,声音清脆悠远,仿佛能算尽天地盈亏。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我成了青山宗最年轻的管事弟子,负责宗门半数采购和账目。师兄弟们笑我钻钱眼,说我打算盘比练剑勤快。我不在意,他们不懂——当你知道每一块灵石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你就握住了宗门的命脉。
      直到矿洞异变,直到大比,直到红芍现世。
      我第一次意识到,算盘算得清灵石,算不清生死。
      海螺湾之战,我看着赵长老被魔物洞穿胸口,临死前还在喊“快走”。北原冰窟,韩锋等十一位师兄在我眼前炸成冰花。让我夜夜难眠。
      可我算不出,怎样才能让这些人活下来。
      我只能算,战死抚恤要多少灵石,伤药补给要多少库存,宗门重建要多少材料……算得越多,心越空。
      梦魇之战前,叶长老来找我。
      那时他已经很老了——不是外貌,是精气神。作为元婴长老,他本该还能活几百年,但接连的战争让他迅速衰老。他坐在我对面,拨弄着我的千机算盘,声音很轻:
      “江儿,师尊要去幻梦沼泽了。”
      我手一抖,账本上的墨迹晕开一团。
      “玄明师兄带队,需要懂阵法的人。”叶长老笑了笑,眼角皱纹深如沟壑,“师尊这一辈子,没娶妻,没生子,就养了你一个徒弟。库房的账本都在左边第三个架子,钥匙在枕头底下。后山那几株你喜欢的‘紫云参’,快成熟了,记得去采……”
      “师尊!”我打断他,喉咙发紧,“别去。”
      他没说话,只是摸了摸我的头,像小时候那样。
      “有些账,不能只算得失。”他站起身,佝偻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得算……值不值得。”
      叶长老再回来时,是被人抬着的。
      四百四十个人去,只有十八人回。叶长老是其中之一,但已经不认识我了。
      梦魇之主的幻境,抽走了他大半神魂。他终日坐在库房门口,对着空气打算盘,嘴里念念有词:“筑基弟子三块……金丹十块……元婴三十……不对,少了,少了……”
      有时他会突然抓住路过的弟子,眼神惊恐:“快走!梦里都是假的!快走啊!”
      然后继续低头算那永远算不清的账。
      我试过所有方法,丹药、阵法、甚至求关骨道尊出手。没用。叶长老的神魂像漏了底的桶,再多的灵力也填不满。
      我只能每天陪他坐一会儿,听他算账,偶尔在他清醒的瞬间,喂他喝口粥。他会茫然地看着我,问:“江儿,今天入库的灵石……点清了吗?”
      “点清了,师尊。”我答。
      他便满足地笑了,继续拨弄不存在的算珠。
      千山决战后,关骨道尊陨落,青松长老战死,玄明师兄重伤闭关,青山宗群龙无首。
      各宗推举新宗主时,所有人都看向我。
      不是因为我多强,而是因为——只有我,还清楚记得宗门每一笔账,每一处阵眼,每一个战死弟子的名字和家人。
      于是我成了青山宗有史以来,第一个以“算账”见长的宗主。
      每天从清晨忙到深夜:修复大阵、抚恤家属、协调各宗、教导新弟子……千机算盘拨得冒烟,梦里都在算“星辰砂库存还够不够”、“下个月丹药配额怎么调”。
      左延和吴姚搬到东海安平镇后,偶尔会回来看我。
      他们总是牵着手,吴姚会带些自己种的灵草,左延会默默帮我修好库房漏雨的屋顶。吃饭时,吴姚给左延夹菜,左延给她舀汤,两人相视一笑,空气都是甜的。
      烦。
      真烦。
      有一次我忍不住嘟囔:“你们俩,能不能别在我这孤家寡人面前腻歪?”
      左延看我一眼,慢悠悠道:“于宗主日理万机,想来是没空找道侣。”
      吴姚抿嘴笑:“要不,我给你介绍几个云宁宗的师妹?她们都敬佩于宗主力挽狂澜……”
      “别别别!”我连连摆手,“账都算不完,哪有空谈情说爱。”
      可夜深人静,处理完最后一份卷宗,独自走在空荡荡的回廊里时,我还是会想:
      如果有一天,我也能像他们那样,有个人等我回家,有个人和我分享一盘炒糊的菜,有个人在我算账算到头昏时,说一句“歇会儿吧”……
      是不是,也挺好?
      但这念头就像水面的涟漪,很快被下一拨算珠声打散。
      直到那日,我照例去库房看叶长老。
      他难得清醒,坐在门槛上,看着夕阳。我走过去,坐在他旁边。
      “江儿。”他忽然开口,声音清晰。
      “师尊。”我鼻尖一酸。
      “库房……第三排架子后面,”他慢慢说,“有个暗格。钥匙在……算盘底下。”
      我一愣。
      “里面……是为师给你攒的……”他转头看我,浑浊的眼中,有一瞬的清明,“道侣本。”
      说完,他又低下头,继续拨弄虚无的算珠。
      我冲进库房,找到暗格。打开,里面没有灵石,没有丹药,只有一叠厚厚的信。
      每封信都是一个女修的资料——家世、修为、性情、喜好。有些信纸已经泛黄,最早的一封,落款是五十年前。最后一封,是战前三个月,上面写着:“东海洛家幺女,温婉擅乐,与江儿同年,或可一见。”
      信旁,还有一把小巧的玉算盘。玉质温润,一看就知是女子之物。
      我抱着那叠信,在昏暗的库房里坐了很久。
      原来师尊早就为我打算好了。从我还是个金丹小管事时,就开始悄悄物色,一封封信攒着,等我开窍,等我……有空。
      可我直到他神志不清,直到他再也认不出我,才看到这些。
      窗外,月光如水。
      我擦干眼泪,把信仔细收好,玉算盘挂在腰间。
      然后走回书案前,拨动千机算盘。
      算珠清脆,在寂静的夜里,一声,一声。
      明天还有无数账要算,无数事要处理。
      但也许,等宗门再稳定些,等我把师尊的嘱托一一完成……
      我也该为自己,算一算余生了。
      毕竟,账本再厚,也算不尽人生。
      而算盘声里,也该有属于自己的、温暖的回音。
      ——于江,青山宗第七十二代宗主,执掌宗门三十年后,于某个春日下午,在库房门口,握着叶长老逐渐冰凉的手,第一次算不清眼泪该值多少灵石。
      但他知道,有些东西,本就不该用算盘来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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