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年蝉鸣

作者:荔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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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23


      七月的赫尔辛基,白昼漫长,阳光慷慨。公寓的窗户整天开着,海风带着咸味吹进来,翻动书页,吹起画纸的边角。

      沈听夏在准备秋季的画展,主题是“四季”。

      她已经画了赫尔辛基的雪冬和初春,现在要画夏天。但夏季的部分卡住了——她找不到那个准确的颜色,那种属于夏天的、饱满又透明的质感。

      顾言澈从大学回来时,看见她坐在画架前发呆,手里拿着调色板,但颜料已经干了。

      “瓶颈期?”他放下公文包。

      “嗯,”沈听夏转头看他,“我画不出夏天。”

      “为什么?”

      “因为……”沈听夏顿了顿,“因为夏天的记忆在北京。蝉鸣,炎热,午后的雷阵雨,冰镇西瓜的味道。赫尔辛基的夏天太温和了,温和得像假的。”

      顾言澈走到她身边,看着空白的画布:“那就画北京的夏天。”

      “可是我们已经离开北京了。”

      “但记忆还在,”顾言澈说,“而且……我们可以回去看看。”

      沈听夏抬头看他:“回去?”

      “嗯,”顾言澈说,“下个月我有学术会议,在北京。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一起回去。看蝉鸣,看雷雨,看你记忆中的夏天。”

      沈听夏的眼睛亮起来:“真的?”

      “真的。”

      一周后,他们登上了飞往北京的航班。十个小时的飞行,从赫尔辛基的凉爽夏日到北京的炎热盛夏。

      飞机降落时,窗外是熟悉的灰蒙蒙的天空,和扑面而来的热浪。

      回到北京的第一感觉是:吵。

      不是赫尔辛基那种有距离感的安静,也不是特罗姆瑟那种自然界的声响,而是密集的、无所不在的人声车声生活声。

      还有——蝉鸣。

      一出机场,蝉鸣就像网一样罩下来,轰轰烈烈,不留空隙。

      沈听夏站在机场门口,愣住了。

      “太响了,”她轻声说,“比记忆中还响。”

      顾言澈握住她的手:“能接受吗?”

      沈听夏深吸一口气,点头:“能。现在它只是声音了,不再是……别的东西。”

      他们在顾言澈的老公寓住下。房子空置了一年,积了灰,但格局没变。沈听夏站在客厅中央,环顾四周。

      “你在这里住了七年。”她说。

      “嗯,”顾言澈打开窗户通风,“但现在有你在的地方才是家。”

      沈听夏笑了。她走到阳台,看着外面熟悉的街景。

      梧桐树还是那么高大,蝉藏在树叶里拼命地叫。

      楼下有老人下棋的声音,有小孩玩闹的声音,有自行车铃铛的声音。

      一切都那么熟悉,但又那么陌生。

      因为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在这里等待顾言澈的沈听夏了。

      ——

      第二天,顾言澈去开会,沈听夏一个人去了高中。

      学校正在放暑假,校园里空荡荡的。

      门卫大爷还记得她——不是因为她特别,而是因为她每年都会回来几次,总是在走廊里站很久。

      “沈老师?”大爷试探性地叫她,还记得她曾经在这里代过美术课。

      “是我,”沈听夏微笑,“能进去看看吗?”

      “进去吧,反正也没人。”

      走廊还是那个走廊。水磨石地板被岁月磨得更光滑,窗框的绿漆剥落了一些,但阳光的角度没变——下午三点,斜斜地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格子。

      沈听夏站在那里,看着那片阳光。

      十六岁的记忆像潮水一样涌来——散落的书,弯腰的少年,自己的心跳声。

      但她不再感到疼痛。

      只有一种温柔的怀念,像看一部关于别人的老电影。

      她在走廊里站了很久,直到蝉鸣声突然停了一下——那是蝉集体换气的瞬间,北京的夏天特有的节奏。

      然后蝉鸣再次响起,依旧震耳欲聋。

      沈听夏走出教学楼,在当年那个篮球场边的长椅上坐下。她拿出素描本,开始画画。

      不是画回忆,而是画此刻——空荡荡的篮球场,茂密的梧桐树,灼热的阳光,还有空气里那种属于北京夏天的、干燥而厚重的质感。

      顾言澈开完会来找她时,她刚好画完最后一笔。

      “画了什么?”他问。

      “夏天,”沈听夏把素描本递给他,“北京的夏天。”

      画面上没有具体的人,只有光影和氛围。

      但顾言澈能看出那些细节——篮球场铁丝网上缠绕的藤蔓,长椅边半瓶喝剩的矿泉水,地上梧桐叶的影子被风吹得晃动。

      “很生动,”他说,“像能听见蝉鸣。”

      “因为我真的在听,”沈听夏说,“听了整整一下午。”

      顾言澈在她身边坐下。蝉鸣包围着他们,但这一次,他们没有试图说话。

      只是安静地坐着,在盛夏的炎热里,在蝉鸣的海洋里,在回不去的青春里,坐着。

      “你还记得吗?”沈听夏突然说,“有一年夏天,特别热,你中暑了,我给你送了藿香正气水。”

      顾言澈愣了一下:“是你送的?”

      “嗯,”沈听夏点头,“放在你教室门口,没留名字。后来你好了,在班里说‘不知道谁这么好,谢谢啊’。我在最后一排低着头,心跳得厉害。”

      顾言澈沉默了很久,然后说:“对不起,那时候我不知道。”

      “不用说对不起,”沈听夏微笑,“现在我知道了,你知道。这就够了。”

      夕阳开始西沉,蝉鸣弱了一些。篮球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

      “顾言澈,”沈听夏轻声说,“谢谢你带我回来。”

      “为什么谢我?”

      “因为现在我可以真正地和过去告别了,”她说,“不是烧掉纸蝉那种告别,而是……平静地看着它,然后转身离开的告别。”

      她站起来,拍拍裙子上的灰:“走吧,回家。”

      家。

      她说的是顾言澈的公寓,但顾言澈知道,她指的是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的地方。

      在哪里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在一起。

      ——

      在北京的一周,他们见了老朋友。

      苏晴已经怀孕五个月,挺着肚子,脸上是幸福的光泽。

      海伦刚好也在北京办展,几个人约着吃了顿饭。

      “你们真的定居赫尔辛基了?”苏晴问。

      “暂时是,”沈听夏说,“但也许以后会去别的地方。”

      “像候鸟一样。”海伦笑着说。

      “也许吧,”顾言澈握住沈听夏的手,“重要的是我们一起飞。”

      晚餐后,苏晴悄悄把沈听夏拉到一边。

      “他真的变了,”她低声说,“看你的眼神,跟以前完全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沈听夏问。

      “以前他看你,就像看空气——存在,但不在意。现在他看你,就像看……全世界。”

      沈听夏笑了:“太夸张了。”

      “不夸张,”苏晴认真地说,“听夏,我为你高兴。真的。”

      “谢谢。”

      离开餐厅时,北京下起了夏天的雷阵雨。

      雨很大,很急,打在路面上溅起白烟。

      他们躲在屋檐下等雨停,顾言澈脱下外套披在沈听夏肩上。

      “冷吗?”

      “不冷,”沈听夏说,“北京的夏天,再冷也是热的。”

      雨声中,蝉鸣停了。

      整个世界只剩下雨打屋檐的声音,和偶尔的雷声。

      “我喜欢这样的时刻,”沈听夏说,“蝉鸣停了,雨声响起。像世界的呼吸,一呼一吸。”

      顾言澈看着她被雨水打湿的侧脸,突然说:“我们结婚吧。”

      沈听夏猛地转头看他。

      雨还在下,路灯的光在水洼里碎成千万片。

      “什么?”她问,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们结婚,”顾言澈重复,声音在雨声里依然清晰,“不是现在,不是马上,但……有一天。等你准备好,等我准备好,等我们都觉得可以承诺余生的时候。”

      沈听夏看着他,雨水顺着屋檐滴下来,在她脚边溅开。

      “你为什么想结婚?”她问。

      “不是想结婚,”顾言澈纠正,“是想和你结婚。想用最正式的方式告诉世界,也告诉我们自己——我们选择了彼此,不是一时冲动,不是补偿愧疚,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决定,是愿意负起责任的承诺。”

      他顿了顿,继续说:“如果你不想,也没关系。我们可以一直这样,不结婚,但在一起。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的想法。”

      沈听夏没有立刻回答。她看着雨,看着北京夜晚的街道,看着这个她爱了十二年的人。

      “我需要时间,”最后她说,“不是不确定你,是确定我自己。确定我准备好进入婚姻,不是因为年龄到了,不是因为别人都在结,而是因为……我真的想。”

      “我明白,”顾言澈说,“多久都可以。”

      雨渐渐小了,蝉鸣又开始试探性地响起,一两声,然后越来越多,最后连成一片。

      雨后的蝉鸣更响亮,更清澈,像被洗过一样。

      沈听夏深吸一口气,雨后空气里有泥土和植物的味道。

      “走吧,”她说,“雨停了。”

      他们走进雨后的街道。积水映着路灯的光,像一条发光的河。

      蝉鸣在头顶轰鸣,但这一次,沈听夏不再觉得刺耳。

      她觉得那是夏天的声音。

      是她终于可以平静聆听的声音。

      ——

      离开北京的前一天,他们又去了那个海边——不是真的海,是北京附近的一个水库,但水面开阔,有风的时候像海。

      坐在水边,沈听夏突然说:“我准备好了。”

      顾言澈转头看她:“准备好什么?”

      “准备好回答你那天的问题,”沈听夏看着他,“关于结婚。”

      顾言澈的心脏跳得很快:“你的答案是?”

      “是‘好’,”沈听夏微笑,“但不是现在。明年春天,在赫尔辛基,或者特罗姆瑟,或者任何一个我们喜欢的地方。不需要盛大的婚礼,只需要我们,和几个重要的朋友。”

      顾言澈握住她的手,握得很紧。

      “真的?”他问,声音有些抖。

      “真的,”沈听夏点头,“因为我想和你共度余生,这是确定的。婚姻只是给这个确定一个形式,一个承诺。”

      顾言澈看着她,突然不知道说什么。他抱住她,紧紧地,像抱住失而复得的整个世界。

      水库的风很大,吹乱了他们的头发。

      水面波光粼粼,远处有钓鱼的人,有散步的情侣,有普通的夏日午后。

      在这个普通的时刻,他们决定了不普通的事——要共度余生。

      “我爱你,”顾言澈在她耳边说,“不是因为你爱了我十二年,而是因为你是沈听夏。”

      “我知道,”沈听夏也抱住他,“我也爱你,不是因为我爱了你十二年,而是因为你是顾言澈——现在的顾言澈。”

      他们松开彼此,相视而笑。

      水库边的蝉鸣依然响亮,但这一次,那声音像在庆祝什么。

      庆祝他们终于走过了漫长的等待,走到了彼此身边。

      庆祝他们决定继续走下去,走很久很久。

      ——

      回赫尔辛基的飞机上,沈听夏靠在顾言澈肩上睡着了。

      窗外是云海,阳光刺眼。

      顾言澈看着她的睡脸,想起第一次在特罗姆瑟见她时,她坐在北角的悬崖边,背对着他,孤独得像整个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

      现在她在他身边,呼吸均匀,睡得安稳。

      他想起那些纸蝉,那些画,那些等待的岁月。

      想起自己在黑暗中的顿悟,在极夜里的等待,在柏林森林里的承诺。

      十二年。

      从十五岁到二十七岁,她等了他十二年。

      然后他用一年追赶,用余生补偿。

      不,不是补偿。

      是相爱。

      是终于,在正确的时间,以正确的姿态,相爱。

      飞机遇到气流颠簸了一下,沈听夏醒过来,迷迷糊糊地看着他。

      “到了吗?”

      “还没,”顾言澈说,“继续睡吧。”

      沈听夏重新靠在他肩上,很快又睡着了。

      顾言澈看着窗外的云,想起了沈听夏画的那幅《余生》。

      两个背影,并肩站在窗前。

      那就是他们现在,也是他们的未来。

      余生很长。

      但他们会一起走。

      带着过去所有的记忆——好的,坏的,痛的,美的。

      带着此刻的平静和未来的期待。

      带着爱。

      飞机开始下降,赫尔辛基的海岸线出现在窗外,蓝色的海,绿色的岛,红色的屋顶。

      他们回家了。

      不是回到某个地方。

      是回到彼此身边。

      那就是家。

      永远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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