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夏天

作者:爱脱裤子放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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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医院走廊的白炽灯亮得刺眼。

      江野盯着手机屏幕,手指在通讯录里机械地上下滑动。一个名字,又一个名字。大学导师,创业伙伴,甚至那些只在酒会上交换过名片的陌生人。他的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关节处绷出青色的筋络。

      已经第七天了。

      七天里,他打了不下两百通电话。北京、上海、广州,全国所有能联系到的器官移植中心,所有可能有肾源渠道的人。他像一只困兽,在病房和走廊之间来回踱步,皮鞋踩在地砖上发出规律而焦躁的声响——嗒,嗒,嗒。仿佛这样就能踏出一条生路。

      “江总,”助理第三次推开安全通道的门,手里捧着平板电脑,“武汉那边回复了,还是没有匹配的。RH阴性AB型,库里的记录只有三例,都在等待中。”

      江野没接话。他靠在冰冷的瓷砖墙上,从烟盒里抖出一支烟,叼在嘴里。没点。医院禁止吸烟,他只是需要一点东西咬着,好让颤抖的下颌有个着落点。

      “黑市呢?”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助理迟疑了一下:“联系了两个中间人。一个开价五百万,说一周内能弄到。但我们查了,那人是骗子,去年刚因诈骗判刑。另一个……”助理停顿,声音压低,“要三百万定金,不保证时间。而且,江总,这种渠道风险太大,万一器官有问题,或者手术——”

      “给钱。”江野打断他,点燃了那支烟。火光在昏暗的楼道里一闪,“现在就转。”

      “可是——”

      “转!”

      吼声在狭窄的空间里炸开,带着回声。助理吓得后退半步,江野自己也愣住了。他深吸一口烟,烟雾呛进肺里,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弯下腰,眼泪都逼出来。

      等他直起身,助理已经走了。

      烟灰簌簌地落在地上。江野盯着那点灰烬,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林夏蹲在食堂地上捡筷子,手指被人踩着,背脊却挺得很直。那时候他在想什么?江野不知道。他只知道此刻的自己,像条被扔上岸的鱼,张大嘴呼吸,却吸不进任何氧气。

      钱有什么用?

      他这些年拼了命地挣钱,开公司,吞并购,把江氏做到业界顶尖。他以为钱能摆平一切——直到现在。直到医生用平静的语气说“罕见血型,概率百万分之一”,直到他发现自己账户上那串长长的数字,换不回一颗健康的肾。

      脚步声。

      很轻,拖着地面。江野猛地抬头,看见林夏站在安全通道门口。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空荡荡的,像挂在一副骨架上。手里拎着输液架,轮子在地面留下断续的水痕——那是刚才咳出来的,还是冷汗?江野分不清。

      “你下来干什么?”他掐灭烟,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伸手要扶。

      林夏避开了。

      很轻微的一个侧身,却让江野的手僵在半空。走廊的光从门缝漏进来,切割着林夏的脸。一半在光里,苍白透明;一半在阴影中,深不见底。

      “江野,”林夏说,声音很平静,“够了。”

      “不够!”

      江野几乎是吼出这两个字。他抓住林夏的肩膀,很用力,指节陷进那层薄薄的布料和更薄的皮肉里。林夏疼得皱眉,却没吭声。只是看着他,眼神像一潭深秋的湖水,什么情绪都沉下去了,只剩下冷。

      “我说够了。”林夏重复,语气里有一种疲惫的坚定,“你把电话都停了吧。黑市,骗子,还有那些你动用人情去求的人——停了吧。”

      “为什么?”江野的声音在抖,他自己都惊讶,“为什么?林夏,我在救你的命!你他妈到底明不明白?”

      “我明白。”

      林夏笑了。很浅的一个弧度,在嘴角稍纵即逝。他抬起没扎针的那只手,覆在江野的手背上。体温很低,凉意透过皮肤渗进来。江野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

      “正因为我明白,”林夏说,慢慢蹲下身——这个动作对他来说显然吃力,膝盖发出细微的咔嗒声,“所以我才说够了。”

      他从病号服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牛皮纸的,边缘已经磨得发毛。递给江野。

      “这是什么?”江野没接。

      “我妈的遗书。”林夏保持着递出的姿势,手指在轻微颤抖,“她走后第三天,我在她枕头底下发现的。一直没敢看,直到上周。”

      江野盯着那个信封,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像站在悬崖边,脚下石子簌簌地往下掉。他接过,抽出里面那张薄薄的信纸。

      字迹歪斜,显然是在极虚弱的情况下写的。有些笔画抖得厉害,墨水晕开成团。

      「小夏:

      妈妈对不起你。

      医生说,我这病是遗传的。你爸爸是,我也是。现在,轮到你了。

      你十岁那年发烧住院,我就偷偷让医生做了检查。结果出来那天,我在医院走廊坐了一下午。我想,为什么是我的孩子?为什么?

      后来我想通了。这是命。

      你爸爸走的时候,拉着你的手说“别恨爸”。其实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是我把他逼上赌桌的——我以为赢点钱,就能给你换肾。结果呢?债越欠越多,人也没了。

      我这辈子,最后悔两件事。一是嫁给你爸,把病传给了他。二是生下你,把病传给了你。

      小夏,别治了。

      妈妈换过肾,失败了。你爸爸等了一辈子,没等到。你也等不到的。我们这种人的命,从生下来就写好了结局。

      把书店开下去。叫“夏天”吧,你出生在夏天,妈妈最喜欢夏天。

      好好过剩下的日子。

      别恨妈妈。

      也别恨自己。

      爱你的妈妈」

      信纸从江野指间滑落,飘飘悠悠地落到地上。他盯着那几行字,每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却读不懂意思。遗传。命。结局。这些词像针,一根根扎进脑子里。

      他慢慢蹲下身,和林夏平视。

      “你早就知道?”他的声音轻得像耳语。

      林夏点头。

      “什么时候?”

      “初中。”林夏说,眼神看向虚空中的某一点,“我爸走的那年,我偷听到医生和妈妈的谈话。他们说,我有百分之七十的概率会发病。后来我查了资料,知道这个概率意味着什么。”

      “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林夏转回视线,看着江野。那双眼睛里终于有了一点情绪——不是悲伤,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近乎残酷的坦然,“告诉你我活不长?告诉你我们在一起,最后你只能看着我死?江野,那年我们才十八岁。”

      “所以你就推开我?”江野抓住他的手腕,这次没用力,只是握着,像握着一块即将融化的冰,“用那种方式?说我爱上别人?说你拿了二十万?”

      “那是当时我能想到的,最干脆的办法。”

      “干脆?”江野笑起来,笑声干涩,“林夏,你知不知道这三年我是怎么过的?我恨你,我恨到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诅咒你。我告诉自己,林夏是个骗子,是个为了钱什么都能卖的贱人。可我又忍不住想你——想到发疯,想到跑去汀州,站在你书店对面,像个变态一样偷看你!”

      他喘了口气,眼眶红了。

      “现在你告诉我,这都是假的?你推开我,是因为你他妈早就知道自己要死了?”

      林夏沉默了很久。

      楼道里只有通风管低沉的嗡鸣,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推车滚动声。时间像凝固的琥珀,把两个人封在里面。一个蹲着,一个跪着,中间隔着那张轻飘飘的遗书。

      “江野,”林夏终于开口,声音很轻,“我的人生,我认了。”

      他伸手,想碰江野的脸。指尖在离皮肤一寸的地方停住,然后缓缓收回。

      “你走吧。”他说,“回北京去。江氏需要你,你妈妈需要你。去过你该过的生活——开豪车,住别墅,娶个门当户对的妻子,生几个健康的孩子。那才是你的世界。”

      江野盯着他,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然后他摇头。

      很慢,但很坚定。

      “我哪也不去。”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

      江野掏出来,屏幕上跳动的是“母亲”。他看了一眼,直接挂断。几秒后,又响了。这次是宋妍。他又挂断。

      第三次响起时,林夏说:“接吧。”

      江野盯着屏幕上的名字,拇指悬在红色拒接键上方,最终滑向了绿色。他把手机放到耳边,没说话。

      “江野,”苏晴的声音从那头传来,带着压抑的怒气,“你人在哪儿?董事会下午的会议为什么没来?王董打电话到我这儿了,说你手机关机,助理也联系不上!”

      “在医院。”江野说,声音平静得自己都惊讶。

      “医院?你又去看他了?”苏晴的音调拔高,“江野,我警告过你多少次?那种人——”
      “哪种人?”江野打断她,“妈,你说清楚,林夏是哪种人?”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好,既然你问,我就直说。”苏晴的语气冷下来,“一个病人。一个快死的人。江野,你清醒一点!他得的是尿毒症,晚期!你守着他有什么用?能守回一颗肾吗?能守回一条命吗?”

      江野闭上眼睛。

      他能想象母亲此刻的样子——坐在江氏顶楼那间巨大的办公室里,身后是落地窗外北京的天际线。她一定穿着定制的套装,妆容精致,手指上那枚翡翠戒指在灯光下闪着冷光。就像当年在九中教师办公室,把装钱的信封推到林夏面前时一样。

      “妈,”他开口,声音很轻,“您还记得爸爸是怎么死的吗?”

      电话里传来倒吸冷气的声音。

      “你提这个干什么?”
      “我记得。”江野继续说,像在自言自语,“那年我十五岁。爸爸心脏病发,救护车来的时候已经没气了。您站在客厅里,没哭,只是打电话给律师,安排后事。后来我在他书房发现了一张病历——原来他半年前就查出了心脏病,医生建议手术。但您说,手术影响工作,等忙完这个项目再说。”

      “江野——”
      “您等到了吗?”江野睁开眼睛,看着对面墙上“禁止吸烟”的标识,红色的字在视线里模糊成一片,“项目完成了,爸爸也死了。您后来跟我说,那是意外,是命。可我知道不是。是您,是您觉得工作比他的命重要。”

      他的声音开始颤抖。

      “现在呢?现在您是不是也觉得,江氏的股价,董事会的面子,比我爱人的命重要?”

      “他是你爱人吗?”苏晴厉声说,“江野,你们甚至没正式在一起过!他三年前拿钱走人,现在快死了又回来找你——这种把戏你都看不明白?”
      “我看明白了。”江野说,忽然笑了,“我看明白的是,当年那二十万,您不是买他离开,您是买我的未来。买一个没有‘污点’的、光鲜亮丽的继承人。就像您对爸爸做的那样——用钱,用前途,用一切冠冕堂皇的理由,逼一个人放弃他最想要的东西。”

      他顿了顿,一字一顿:

      “但我不卖了。”

      电话那头死一般的寂静。

      几秒后,苏晴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着一种冰冷的决绝:“江野,如果你今天不回来,我会停掉你所有的卡。你在江氏的股份,我也会冻结。你想清楚。”

      “我想清楚了。”江野说,“妈,从今天起,我没家了。”

      他挂断电话。

      动作很慢,像电影里的慢镜头。按下红色按钮,屏幕暗下去。他把手机放在地上,屏幕朝下。然后看向林夏。

      林夏一直安静地听着。此刻他的表情很复杂——有震惊,有悲伤,还有一种江野读不懂的、深重的愧疚。

      “你不必这样。”林夏轻声说,“江野,你不必——”
      “闭嘴。”江野说,语气里没有怒气,只有疲惫,“林夏,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就像你当年选择拿那二十万一样。我们都选了,就别后悔。”

      他站起身,膝盖发出僵硬的响声。弯腰捡起地上那张遗书,仔细折好,塞回信封。然后伸手,把林夏拉起来。

      “回病房。”他说,“医生说你下午还要做检查。”

      检查结果出来,是意料之中的坏。

      肌酐值又升了,血压偏低,血红蛋白掉到危险线以下。医生拿着报告单,眉头皱成一个川字:“必须考虑腹膜透析了。血液透析对他的血管损伤太大,再这样下去,连移植的条件都没有。”

      “移植?”江野敏锐地抓住这个词,“还有可能?”

      医生看了林夏一眼,欲言又止。

      “直说吧。”林夏靠在床头,脸色在日光灯下白得透明,“没关系。”

      “理论上,如果找到匹配的肾源,移植是最终解决方案。”医生斟酌着用词,“但林先生的情况比较特殊。一是血型罕见,二是他病程长,身体底子差。就算找到肾源,手术风险也比普通患者高。而且术后排异反应……”

      “概率呢?”江野打断他,“成功活过五年的概率是多少?”

      医生沉默了几秒。

      “百分之三十。”他说,“最多。”

      病房里安静下来。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晚霞把云层染成一种病态的橘红色,像淤血。远处传来城市的喧嚣——车流声,喇叭声,模糊的人语。所有这些声音都隔着厚厚的玻璃,显得那么遥远,那么无关紧要。

      医生又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离开了。

      门轻轻关上。

      江野走到窗边,背对着病床。他需要一点时间消化那个数字。百分之三十。三分之一的希望,三分之二的绝望。这比掷骰子还残酷——因为赌注是一条命。

      “江野。”林夏在身后叫他。

      江野没回头。他盯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那张脸陌生得可怕。眼窝深陷,胡茬冒出来,嘴角紧紧抿着。这是他吗?那个曾经在篮球场上肆意奔跑、笑得嚣张的少年?那个在商界叱咤风云、冷血无情的江总?

      不过三年。

      不过一场病。

      就把人磨成了这副样子。

      “我们回汀州吧。”林夏说。

      江野猛地转身。

      林夏坐在床上,手指揪着被单。这个动作很孩子气,让江野想起高中时——每次林夏紧张或者难过,就会不自觉地揪衣角。那时候江野总是笑他,说你这个习惯真可爱。现在他笑不出来。

      “你说什么?”江野问。
      “我想死在熟悉的地方。”林夏抬头看他,眼睛很亮,像蓄着水,“书店二楼,窗户对着巷子。早上能听见阿婆卖豆浆的吆喝,中午有学生放学经过,晚上……晚上路灯亮起来,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出菱形的影子。我想在那里。”

      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像在背诵一篇准备已久的告别辞。

      江野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我不同意。”
      “江野——”
      “我说,我不同意。”江野一字一顿,“林夏,你听好了。我不会让你死。不管概率是多少,不管要花多少钱,用多少手段,我都不会让你死。”

      他俯身,双手撑在病床两侧,把林夏圈在中间。距离太近,呼吸交错。

      “你不是想回汀州吗?好,我们回。”江野说,眼睛里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光,“但不是去等死。是去生活。你开你的书店,我……我在对面开咖啡馆。我们早上一起开门,晚上一起打烊。你给客人推荐书,我给客人做咖啡。累了就坐在槐树下休息,听风铃响。夏天来了,我们就回九中打球,去江边放烟火。秋天来了,我们就去看银杏。一年四季,我们要过很多个四季。”

      他的声音哽了一下。

      “所以你不能死。”他说,更像在说服自己,“你死了,这些事谁陪我做?”

      林夏看着他,很久很久。

      然后他笑了。这次是真的笑,眼角弯起来,虽然脸色依然苍白,但整个人突然有了生气。他伸手,手指穿过江野的头发——这个动作很自然,自然到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江野,”林夏轻声说,“你真是……”

      “真是什么?”
      “真是个傻子。”

      江野也笑了。笑着笑着,眼眶就湿了。他把额头抵在林夏的额头上,闭上眼睛。

      “那你呢?”他问,“你是什么?”
      “我也是傻子。”林夏说,“两个傻子,正好凑一对。”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

      城市亮起灯火,一点一点,连成一片璀璨的光海。病房里没开灯,只有仪器屏幕幽幽的蓝光,映着两张靠得很近的脸。

      “江野。”林夏又叫他。
      “嗯?”
      “书店二楼,还空着吧?”
      “嗯。”
      “我租给你。”林夏说,声音里带着笑意,“用你一辈子算租金,够不够?”

      江野睁开眼。

      他看见林夏的眼睛,很近,很近。瞳孔里倒映着窗外的灯火,和一个小小的自己。

      “不够。”他说,低头吻下去。

      这个吻很轻,像羽毛拂过。带着药味的苦涩,和泪水的咸。但江野觉得,这是他尝过最甜的东西。

      因为林夏回应了。

      很生涩,很小心,但确确实实,回应了。

      分开时,两人都在喘气。林夏的脸泛起不正常的红晕,江野立刻紧张起来:“怎么了?不舒服?”
      “没有。”林夏摇头,手指攥着江野的衣角,“就是……有点缺氧。”

      他顿了顿,抬眼看他:“江野。”
      “嗯?”
      “你的夏天,我承包了。”

      江野愣住。

      然后他大笑起来,笑得肩膀抖动,笑得眼泪流出来。他想起很多年前,在九中天台,他对林夏说“那我承包你的夏天”。那时候的林夏,耳朵红得能滴血,推开他就跑。

      现在,这个人躺在这里,病得只剩一把骨头,却用同样的话回赠给他。

      命运真是个循环。

      “好。”江野说,握住他的手,十指紧扣,“一言为定。”

      窗外,第一颗星亮起来了。

      很小,很暗,但在深蓝色的天幕上,固执地闪着光。

      像某个遥远的承诺。

      像某个尚未到来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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