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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第11章边城内鬼(一):风声
山上的窑洞封了,山下的风却还没停。
下午三点,边城局大楼的走廊里,人来人往。
有人端着茶杯站在窗边抽烟,有人抱着卷宗快步经过,低头不看旁人。角落里两名小警员凑在一起,小声嘟囔着什么,一看见缉毒中队那一行人从楼梯口转出来,立刻闭了嘴,装模作样翻手机。
“看见没。”裴征叼着一根没点的烟,压低声音,“这就是你们那什么‘风声紧’。”
“紧得跟裤腰带似的。”
“裤腰带系不系得住,得看人心。”姜临拎着自己的布包,表情冷淡,“山上这票搞完,城里那些‘好朋友’肯定都知道了。”
“消息这次没提前透出去,已经算奇迹了。”老张在后头插了一句,“以前每逢大案,只要姜队在这楼里多待十分钟,我们河上的人,晚上就能收到‘提醒’。”
“你以前也收过?”苏白忍不住问。
“嗯。”老张苦笑,“那阵子,我一直以为是有人在替我们好心‘报警’。”
“后来才知道,是替上面那帮人好心护货。”
沈听澜没说话,只是往前走,路过刑警队那条走廊时,余光扫了一眼。
那边办公室门半掩着几扇,敲键盘声、打印机吱吱声混在一起。一名三十多岁的刑警正夹着电话,嘴里说着“好好配合调查”,目光却不自觉往这边瞄了一眼,马上又移开。
“你们这楼。”裴征感叹,“比我们厅里还有‘江湖气’。”
“省城那边江湖在案卷里。”姜临说,“我们这儿江湖在茶杯里、电话里。”
“话说回来,”她顿了顿,“周强那事儿,纪检来人了吗?”
“来了。”沈说。
“昨晚就连夜谈话。”
“结果?”
“暂时定性为‘严重违反工作纪律’,停职审查。”沈淡淡,“有没有更深的东西,还要看后面挖。”
“他嘴巴可能真只知道这些。”温止开口。
她走在队伍最边上,手里夹着一份新打印出的检验初步报告,眼神懒懒。
“你怀疑的那个词……”裴征看她一眼,“‘半个’?”
“半个内鬼。”温止说。
“他知道自己在给人通风。”
“但他不知道那风会吹到哪儿去。”
“你懂得真细。”姜临冷笑,“看人的时候,也是这么分?”
“看人的时候,我只分——有意识和没意识。”温止说。
“有意识地帮他们办事的,是内鬼。”
“没意识就乱帮忙的,”她耸耸肩,“是蠢货。”
“蠢货一样能把案子搞黄。”姜临冷声,“有时候比真内鬼还难防。”
“所以——”沈停在楼梯口,淡声,“我们得搞清楚,这楼里到底有多少层‘风’。”
·
傍晚,小会议室。
桌上摊着三份东西:
——山上窑洞的环境检测初步报告;
——石岭村卫生室及“养殖基地”的联合检查记录;
——一份厚厚的电话通联单,边城局内部座机最近半年对外通话汇总。
“先说这份。”裴征把通联单往桌中间推了推,“小杨那边帮我们跑了一遍。”
“剔掉正常的工作联络、报案电话和家属来电,还剩下这样几类——”
他用笔点了点几处被圈红的号码:“一类是固定拨打某几个山里村电话的。”
“这一类,问题不大,基本是户籍、出警。”
“第二类,是拨给一些没有实名登记,又频繁更换卡的本地手机。”
“这些号的共同点是——”
“通话时间都集中在‘我们有行动’的前前后后。”
“周强只是其中一个。”姜临冷笑,“我就知道不会只有他这么爱说话。”
“具体人?”沈问。
“技术组那边做了个对照。”裴征翻开一页,“能直接对应到人的,有三个。”
“一个是周强。”
“一个是刑警队一个中队的内勤,姓黄。”
“还有一个……”他顿了一下,看向姜临,“你们治安大队的一个老同志。”
“老赵?”姜临眉毛一挑,“那老头儿这辈子最大的爱好就是掰指头数天,他也会给人通风?”
“通联上看,他每次的电话都很短。”裴征说,“十几秒到三十秒不等。”
“打给同一个号码。”
“在哪儿?”姜临问。
“挂在某个‘运输联络人’名下。”裴征回答,“以前是你们边城一起走私案的外围人物之一。”
“这条线我已经让纪检那边盯上了。”
“我问的是——”姜临盯着他,“你现在就拿这个判断他是内鬼?”
“没。”裴征摊手,“我只是说——有必要谈一谈。”
“真内鬼不会这么频繁用单位座机。”温止忽然说。
几个人看向她。
“真内鬼会知道你们什么时候调通联。”她继续,“他们会习惯用‘一次性’渠道。”
“用座机打,是最笨的。”
“那你觉得呢?”沈问。
“你们的风,有三层。”温止指了指通联单,“第一层,是像周强这样的——怕朋友吃亏,习惯‘随口提醒’的。”
“第二层,是拿了好处会闭嘴,但没拿钱之前也不主动做事的。”
“第三层,是专门在你们系统里放风的人。”
“最后这一层,很可能跟上面那几个账户、韩东,甚至更上层的人,有直接牵连。”
“前两层,只是‘顺风耳’。”
“你打算,从哪一层查起?”
“从最外面我们看得见的那层。”沈说。
“你刚才不是说,要做个测试?”
“测试?”姜临皱眉。
“看谁最怕她。”裴征笑,“昨天她就提了一嘴。”
温止耸耸肩:“我只是随口说说。”
见众人都看着她,她也不推:“很简单。”
“你们不是刚封了山上的窑洞吗?”
“今天晚上开始,全城都知道‘省厅来了一支队,把山里一窝端了’。”
“明天,”她说,“我以‘技术顾问’身份,去这楼里几个关键部门晃一圈。”
“刑警队、治安、法医、机房。”
“我什么都不用问,什么都不用看。”
“我只看——谁的眼神避我。”
“谁在看到我之后,下意识去摸抽屉锁、关电脑、按屏幕。”
“谁在我一转头的一秒钟内,把什么东西扣在案卷下面。”
“你一个人去?”姜临怀疑,“你不怕被人当成猴子看?”
“越把我当猴子看,我越安全。”温止说。
“真正心虚的不会看。”
“他们会装作看别的。”
“再说,”她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那只金属环,“你们不是怕我掉山沟里么?”
“这次我就在楼里绕一圈。”
“你们要是连楼都保护不了,”她淡淡,“那早晚整栋楼都得掉山沟里。”
·
第二天上午,边城局大楼。
天气放晴,窗外能看见远处一条细细的河在阳光下闪光。
八点四十,办公区人差不多齐了。有人抱着卷宗找领导签字,有人端着水杯往茶水间走,还有人站在走廊尽头的窗边打电话。
温止一个人走进大楼。
她穿了一件最普通的浅灰色衬衫,外面那件“技术顾问”工作牌挂在胸前,手里夹着一个黑色公文夹,步子不紧不慢。
路过门卫时,门卫已经习惯她的脸了,点点头:“温顾问。”
“早。”她回了一声。
·
第一站,刑警队。
敲门,进门。
屋里七八个人,各种姿势:有人坐在电脑前,看着监控画面;有人蹲在地上整理证物箱;有人一边打字一边嚼馒头。
见她进来,有人下意识喊了一声:“姜队——”
抬头看清不是姜临,而是昨天那个“技术顾问”,声音顿时收了一截:“温……顾问。”
“随便看看。”温止站在门口,没有贸然走进去,“你们忙。”
她视线从左往右淡淡扫过。
有两个人只是正常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去干自己的活:眼里好奇有之,防备有之,但不多。
有一个年轻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眼睛盯着屏幕,却忘了敲击已经没声音——他的手早离开了键盘。
“你的键盘没插电。”温止淡淡。
年轻刑警一愣,脸有点红,把USB线往电脑上一插。
“……习惯性敲。”他讪讪。
“习惯多好。”温止笑了一下,“说明你忙。”
还有一个坐在角落里的瘦高个,本来在看卷宗,她一进门,他微微一震,手往桌下一按——桌面上的一叠纸“唰”地滑了一点,把下面一张红头文件严丝合缝盖住。
他掩饰得很好,动作也不大,如果不是她一直盯着每个人的手,未必看得出。
“你是?”她随口问。
“刑警二中队,黄民。”那人站起来,报号,声音不快不慢。
“黄警官。”温止点点头。
“听说你们最近忙着看通联单?”她语气很随意,“辛苦。”
黄民笑了一下:“就是打打表。”
“表会说话。”温止看着他,“比人嘴老实。”
黄民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你们继续。”她收回视线,“我去法医那边看看。”
她转身出门的瞬间,余光看见——
那个角落位置的电源插线,小红灯亮着,却挂着三个多插口,最下边一个线头刚刚被人悄悄拔掉。
那根线,延伸到他桌子下的一台小主机。
“记一个。”她在心里说。
·
第二站,法医室。
法医室的人对她很客气。
“听说以前你也是搞痕检的?”一个戴着口罩、正往解剖室推车的年轻法医问,“要不要一起看看?”
“不用。”温止笑,“我今天是来看活人的。”
法医室里,电脑开着,卷宗摊着,没人急着藏什么——他们更多面对的是“结果”,而不是“过程”,对所谓“行动风声”兴趣不大。
“这边没什么问题。”她出了门,对耳麦里小声说。
“第三站,治安大队。”
“去那干嘛?”姜临在那头别扭,“我们那儿最多的,就是罚单和吵闹调解。”
“风会从最软的地方往外漏。”温止说。
“你以为风从领导办公室窗户钻出来?”
“多数时候,是从值班室门缝跑的。”
·
治安大队的办公室比刑警队显得松弛得多。
有人在喝茶,有人在写材料,还有两个在角落里争论昨晚球赛。
见她进来,有人只是抬眼看一眼,点点头:“技术顾问。”
“随便看看。”她递了张自己打印来的“毒品相关案件协查名单”,“有几个案子要调卷宗。”
“噢噢,放那儿。”一个老民警接过,顺手往桌上一压,目光继续停在自己那份报纸上。
“你是赵队?”她问。
“啊,我就是。”老民警抬头笑笑,“姜丫头跟我一块儿吃过苦,那时候她才二十出头。”
“你要查什么,尽管说。”
他的笑里有点老江湖的油,而没有太多心虚。
“你最近半年,有没有哪个电话打得特别勤?”温止随口问。
“电话?”老赵挠挠头,“我这岁数,连短信都嫌费眼。”
“我一般都是接电话。”
“谁打给你?”
“找我帮忙的。”老赵一点也不藏,“丢钱包、丢牛、吵架、纠纷。”
“你要看记录,在机房能看个够。”
“你不怕?”温止问。
“怕啥。”老赵一摊手,“我这点岁数了,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大秘密?”
“真要说有——”他笑笑,“就是退休金怕发不够。”
“行。”温止也笑,“那祝你退休金多一点。”
她从治安出来,给沈发了条短信:
【治安这边暂时没问题。】
【刑警队那边,有个黄民,需要关注。】
几秒钟后,那头回了一句:
【我本来也想盯他。】
【你给了我第二个理由。】
·
机房。
小杨正趴在一堆服务器前,满头大汗,见她进来,立刻拔下耳机:“哎呦,温姐。”
“……别这么叫。”温止皱眉。
“那叫啥?”小杨哈哈一笑,“我们队里现在谁见你不叫一声‘老师’?”
“你们沈队还不肯承认,她这次靠你那份资金流,省了多少力。”
“你不怕?”温止问。
“怕啥?”小杨愣,“怕你?”
“怕你来的消息。”温止说。
“你们这楼里,好多人一看见我,就想把电脑屏幕扣上。”
“我扣屏幕是因为看黄片。”小杨脱口而出,又立刻后悔,“不对,我开玩笑的。”
“……”
“行了。”温止忍着笑意,“你继续扣。”
“小心哪天被你们自己纪检查。”
“他们要是真来了,我就拿你挡。”小杨理直气壮。
“你是我们这边唯一一个能看懂那些资金流的人。”
“我只是来借你的终端看一眼。”她抬了抬手里的U盾,“不用你帮忙。”
“小号?”小杨眼睛一亮,“你还有小号?”
“不关你事。”
·
一圈下来,楼里的空气,她大致心里有了谱。
有的人只是好奇,有的人是真的敬畏,有的人——眼神闪得太快。
走到楼梯口时,她倚在扶手边,透过窗子看了看楼下院子。
院子里,有几辆车停着,一辆是他们的吉普,另一辆是韩东名下公司的越野车——她在资料照片里见过。
“人呢?”她低声问耳麦。
“韩东在市里。”姜临那头哼了一声,“暂时不会上你们楼。”
“倒是有人先下手。”
“谁?”
“刑警队长刚刚打电话给我,说有人去问他——”她冷冷,“‘省城这次查案,是不是准备一竿子捅到市里去’。”
“这话什么意思?”苏白没听明白。
“什么意思?”裴征笑,“意思就是——有人怕了。”
“怕风停不下来,只能吹到他们这儿。”
·
下午,小会议室又坐了一圈人。
“说说吧。”沈看向温止,“感觉?”
“一般。”温止把手里那支笔在指间转了转,“真内鬼都不会写在脸上。”
“但有几个人反应,很有趣。”
她随手翻开本子,点了三个名字。
“周强——已经在纪检那边。”
“黄民——刑警二中队内勤,擅长打表、调监控。”
“还有一个,是档案室那位老警官。”
“老孙?”姜临挑眉,“他都快退休了。”
“他是这楼里,最紧张的一个。”温止说。
“我进门的时候,他手在抽屉锁上,抖了一下。”
“在知道我是干嘛的之后,他第一反应不是怕。”
“是难受。”
“难受?”裴征不解,“什么意思?”
“像是——”温止想了想,“有人突然提起,他已经忘掉很久的一件事。”
“那可能是想你了。”裴征笑。
“我以前不在这楼上班。”温止凉凉。
“那就是想你们刑侦那边的人了。”裴征改口。
“总之,这三个,”沈说,“都先记下。”
“纪检那边,我会让人慢慢摸。”
“动作别太大。”姜临提醒,“你们省城来的,真在这楼里掀桌子,我们也吃不消。”
“你怕?”裴征笑。
“我怕你们打完仗,拍拍屁股走人。”姜临说,“剩下我们在这儿给你收拾烂摊子。”
“这回你们不走。”老张忽然插嘴,“你们沈队还要顺着河往下查。”
“边城这摊水,迟早要跟省城那条联系起来。”
“到时候风往哪儿吹,”他叹口气,“就不光吹我们了。”
·
“说到河。”沈听澜把话题拉回去,“山上的点封了,砖厂断了。”
“暗河这条线,只被砍了一截。”
“下面怎么办?”苏白忍不住问。
“靠岸的地方,”姜临看向地图,“还剩几个。”
“老街仓库群,小湾子下游几个小码头,还有城里的那几家小店。”
“再直接去查,他们会缩回去。”裴征说。
“我们需要别的身份。”
“卧底。”沈吐出两个字。
“谁去?”姜临挑眉,“你们省城的,口音一张嘴就穿帮。”
“边城的。”沈说。
她的视线在屋里绕了一圈,最后落在一个人身上。
“老张?”裴征打趣,“你这年纪去当小弟?”
“我不行。”老张摆手,“我这张脸,暗河的人比你们警察见得还多。”
“那就只能——”
“苏白。”沈忽然叫了一声。
“啊?”苏白正低头记笔记,抬起头,眼睛一圆。
“你。”沈说,“去当学生里的‘新渠道’。”
“边城的那些‘中转人’,一直在找新的‘会跑腿的年轻人’。”
“你本来就像。”
“……”
苏白不知道是该开心还是该哭,“像”哪一种。
“背景我们帮你编。”裴征笑,“省城来的打工仔,欠了一屁股网贷,又不敢回家。”
“这种人,最容易被暗河伸钩子钩上。”
“技术组那边我来配合。”温止说,“暗网账号、转账截图、虚假资金流。”
“你只要记住——”她看着苏白,“你不是一个人在演。”
“你背后,有一整条河。”
“和一整队,”沈补上一句,“随时可以把你从水里捞上来的警察。”
“……是。”
苏白深吸一口气,认真应了一声。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只是那个跟在队长后面跑腿、写材料的小警员。
他要踩在暗河边缘,试着往里探一步。
风从窗外吹进来,吹动地图角落。
那条红线从省城一路串到边城,又从边城往下游扯出去。
风顺着那条线往前摸索,带着点潮湿和铁锈味。
“风总要吹的。”裴征把地图按住,压了压角落。
“这回——”他看向沈听澜,“我们试试,让它朝我们想要的方向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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