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23 章两只囚笼里的鸟
父亲和母亲终于走了,带着一身的怒火和精疲力尽。
世界终于安静了。
死一样的寂静。
孟灾维持着靠在床头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阳光从窗边一点点挪走,阴影逐渐爬满房间,将他吞没在昏暗里。他没有开灯,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静静地望着天花板,眼神空洞。
和过去无数个夜晚一样。
当父母的争吵声如同雷鸣般在屋子里炸响时,他就是这样,把自己缩在房间的角落,或者像现在这样,僵在床上,一言不发。那时,他还会害怕,还会偷偷流泪。但后来,他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只剩下一种麻木的、冰冷的沉默。
他以为他习惯了。
可今天不一样。父亲通红的眼眶,母亲尖利的控诉,像电影镜头一样在他脑海里反复闪回。那种深刻的无力感,比任何一次都要沉重。他试图去理解,试图去弥合,换来的却是更深的撕裂。
夜色渐深,窗外的城市亮起万家灯火,每一盏灯下,是否都有一个像他这样,心无处安放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病房门被极轻地推开了一条缝。一个身影借着走廊的光,小心翼翼地探进来,似乎怕惊扰了他休息。
是余逝。
他显然没料到孟灾还醒着,而且是以这样一种了无生气的姿态。余逝的脚步顿住了,借着月光,他看清了孟灾脸上未干的泪痕和那双失去焦距的眼睛。他的心猛地一揪。
余逝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将拐杖靠在墙边,然后一步一步,慢慢地挪到孟灾的床边。他走得有些吃力,但目光始终牢牢锁在孟灾脸上。
孟灾似乎才察觉到他的到来,眼珠缓缓转动,视线落在余逝身上。当他的目光向下,看到余逝那只还缠着绷带、明显不敢着力的脚时,一直强撑的某种东西,终于彻底崩塌了。
他自己一身伤病,却还惦念着,拄着拐杖,在深夜来看他。
而自己呢?只能躺在这里,眼睁睁看着家庭分崩离析,什么也做不了。
对比之下,巨大的委屈和心酸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一直紧绷的沉默被打破了。孟灾的嘴唇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呜咽声,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瞬间浸湿了枕头。他像个终于找到依靠的孩子,朝着余逝的方向,艰难地、不管不顾地撑起身体,伸出手臂,紧紧地抱住了站在床边的余逝的腰。
他把脸深深埋进余逝的衣服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哭得无声,却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要绝望和伤心。
余逝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崩溃弄得心口剧痛。他僵了一瞬,随即毫不犹豫地回抱住他,一只手紧紧环住孟灾颤抖的脊背,另一只手笨拙地、一遍遍地抚摸着他的后脑勺。他什么都没有问,只是这样静静地站着,任由孟灾把所有的委屈和痛苦,都哭在他的怀里。
拐杖倒在一边,他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倚在床沿,却把最坚实的怀抱给了怀里的人。
孟灾哭了很久,仿佛要把这些年积攒的所有沉默和委屈都哭出来。直到哭声渐渐变成低低的抽噎,余逝才微微松开他一些。
月光下,孟灾的脸上满是泪痕,眼睛和鼻尖都哭得红红的,平日里那份生机勃勃的神情消失不见,只剩下全然的脆弱和依赖。
余逝的心软得一塌糊涂。他抬起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去孟灾脸上的泪水,然后,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一样,双手捧住了孟灾的脸颊。
他低下头,先是无比珍重地,在他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带着安抚意味的吻。
接着,吻缓缓下移,落在他还挂着泪珠的眼睫上,然后是湿漉漉的脸颊。
每一个吻,都轻柔得像羽毛拂过,却带着滚烫的温度,试图熨平孟灾所有的不安和伤痛。
“没事了……”余逝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魔力,重复着当初孟灾安慰他时的话,“没事了……孟灾,我在这里。”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孟灾因为哭泣而微微湿润、泛着水光的嘴唇上。
没有犹豫,余逝轻轻地、坚定地吻了上去。
不是一个充满情欲的吻,而是带着无比的怜惜、理解和一种“我懂你”的郑重承诺。唇瓣相贴的瞬间,温暖而柔软。
孟灾整个人猛地一僵,哭泣骤然停止,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所有的委屈仿佛在这一刻找到了出口,却又被这个突如其来的亲吻搅得七零八落,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耻感和巨大的安心感交织在一起,让他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有了决堤的趋势,但这一次,似乎不再是因为绝望。
余逝并没有深入,只是停留了片刻,便缓缓退开。他看着孟灾那双蒙着水汽、写满了震惊、委屈和一丝羞涩的眼睛,用拇指轻轻摩挲着他的脸颊,低声说:
“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这一次,换我来告诉你。
深夜的医院花园,寂静无人,只有夏夜的虫鸣和清冷的月光。孟灾和余逝并排坐在长椅上,孟灾的身上还披着余逝强行给他裹上的薄外套。
长时间的沉默后,孟灾望着天边那轮残缺的月亮,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很轻…:
“余逝,有时候我觉得,我爸妈就像一个笼子。”
余逝没有打断,只是静静地听着,将身体微微向他倾斜,做一个最专注的倾听者。
“而我,就是里面那只鸟。”孟灾继续说着,眼神空洞,“他们有时候对我好得不得了,我生病了,他们会着急;我没钱了,他们也会尽量给我……那种时候,我会觉得,他们是爱我的,这个笼子是温暖的。”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一丝苦涩:“可有时候,他们又对我坏得要命。就像我的名字……孟灾,好像爷爷去世真是我带来的灾难一样。他们吵架的时候,那些难听的话,那些怒火,都会莫名其妙地烧到我身上……那种时候,我又觉得,这个笼子冰冷刺骨,他们或许,从来就没爱过我。”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说出这些需要极大的力气:“我知道,他们变成这样,是因为误会。我曾经恨我爸,我以为都是他的错,是他在外面……可今天,他跟我说他没有,他累了,他不想解释了。我又能怎么办?我去怪我妈吗?我也做不到……她一会儿把我护在身后,一会儿又用最伤人的话刺我……”
孟灾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哽咽,他转过头,看向余逝,月光下,他的眼睛里有水光闪烁,更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迷茫和疲惫:
“余逝,你说……我现在就算笼子门打开了,我好像……我好像连飞出去的勇气都没有了。我不知道该往哪里飞,我甚至……我甚至有点害怕外面。”
孟灾望着月亮,将心底最深的彷徨和盘托出。那只渴望飞翔却又畏惧天空的鸟,终于将自己的脆弱展示给他最信任的人。
余逝静静地听着,没有立刻说话。晚风穿过树梢,带来沙沙的轻响。他伸出手,轻轻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握住了孟灾微凉的手指。他的掌心有练习弓箭留下的薄茧,粗糙而温暖。
“有时候,”余逝的声音和夜风一样轻缓,却清晰地传入孟灾耳中,“飞出去,不一定是要离开他们。”
孟灾微微一怔,转头看向他。月光下,余逝的侧脸轮廓显得有些朦胧,眼神却异常清亮。
“也许,飞出去的意思是,”余逝继续缓缓说道,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孟灾的手背,“当你再回到那个笼子里的时候,你的喜怒哀乐,可以不再被他们的一举一动轻易牵走了。”
“是你在心里,给自己筑一个真正安稳的角落。在那里,你是完全属于自己的。他们给你的温暖,你可以安心收下;他们带来的风雨……你可以试着,不让自己被完全淋湿。”
孟灾彻底愣住了,他从未想过“离开”还可以有这样一种解释。不是物理上的决裂,而是心理上的独立和强大。他沉默下来,咀嚼着这番话里的每一个字,感觉心里那团乱麻,似乎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理出了一丝头绪。
他沉默了太久,久到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
就在孟灾以为这场对话会以他的沉默结束时,余逝却再次开口了。他的声音比刚才更低了一些,带着一种仿佛在叙述他人故事般的平静,可那平静之下,却藏着惊心动魄的暗流。
“我的名字,”余逝忽然说,目光从月亮上收回,落在了两人交握的手上,“逝,死亡的死。”
孟灾的心猛地一缩,下意识地收紧了手指。
余逝感受到他的力度,却反而笑了笑,那笑意浅淡,未达眼底。“很怪是吧?我爸,当初想直接给我起名叫‘死’。”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他说,当初那么打我妈妈,都没能把我打掉……说像我这样本就不该活下来的东西,叫‘死’最合适。”
“后来,是上户口的人说不行,‘死’字太难听,不能上户口。所以,”他抬起眼,看向孟灾,眼里是孟灾从未见过的、深不见底的荒凉,“我就叫‘逝’了。”
“所以孟灾,”余逝看着他已经泛红的眼圈,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温柔,“你看,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从名字开始,就带着原罪。”
这轻轻的一句话,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另一个更幽深、更黑暗的笼子。
孟灾所有的思维都停滞了。他以为自己的名字带着诅咒,以为自己的家庭是一片泥沼。可他从未想过,这个总是沉默着、却又会在关键时刻紧紧拉住他的余逝,这个在他心里如同沉默磐石般的人,他的来处,竟是一片如此血腥和绝望的废墟。
那个“逝”字,原来不是文雅的逝去,而是血淋淋的“死”的替代品。
巨大的震惊和排山倒海的心疼,瞬间淹没了孟灾因为自身遭遇而产生的所有自怜和彷徨。他忽然觉得,自己刚才那些关于“笼子”的感伤,在余逝轻描淡写揭露的残酷真相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他不再是那只顾影自怜的鸟。
他看着余逝,看着他在月光下平静说出这一切的脸,仿佛看到了一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却依旧挣扎着活到了现在,甚至还想用残存的体温来温暖自己的灵魂。
孟灾的眼泪毫无预兆地再次涌出,但这一次,不是为了自己。
他猛地伸出双臂,用尽了全身力气,将余逝紧紧地、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去煨热那个从出生起就被置于冰天雪地里的灵魂。
“余逝……”他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对不起……对不起……”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道歉,或许是为自己方才的脆弱,或许是为这世界曾加诸在他身上的所有不公。
余逝被他抱得微微一怔,随即,那双荒凉的眼睛里,渐渐泛起一丝真实的暖意。他抬起手,回抱住孟灾颤抖的身体,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
“都过去了。”他低声说,像是在告诉孟灾,也像是在告诉自己。
月光洒在相拥的两人身上,像一个温柔的句点,又像一个沉默的开始。
在这个夜晚,两只从不同笼子里逃出的鸟,看到了彼此羽翼下最深的伤痕。而真正的飞翔,或许要从互相舔舐伤口开始。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