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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脉有变
永乐二十年的秋风掠过紫禁城金色的琉璃瓦,带来北地特有的干爽与萧瑟。运河上的漕船衔尾而至,将南方的粮米、丝绸与无数或明或暗的消息,源源不断送入这座帝国的心脏。
薛鸣与顾芸裳抵达通州码头时已是薄暮时分。他们没有选择喧嚣的客船,而是搭乘了一艘运载江宁织造府贡缎的官船,隐匿在重重绸缎与押运官差之中。这是吴振雄参将动用水师关系安排的,最为稳妥。
弃舟登岸,两人并未急于进城。薛鸣换上了一身半旧不新的靛蓝直裰,做落魄文人打扮;顾芸裳则荆钗布裙,面容用灶灰稍作掩饰,扮作投亲的妇人。他们混在入城的人流中,从最为嘈杂的崇文门悄然而入。
京城的气象与宁波的潮湿喧嚣、舟山的海腥苍茫截然不同。街道宽阔笔直,坊市规整,朱门高墙后不知藏着多少煊赫府邸与隐秘机枢。空气中弥漫着煤炭、香料、马粪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权力中心特有的紧绷感。
他们没有去任何可能被关注的客栈,而是按照薛鸣早年布下的一条暗线,找到了位于西城阜财坊一条僻静胡同深处的一处小院。院主是个寡居的聋哑老妇,实则是北镇抚司早已“退休”的一位老番子的遗孀,绝对可靠。
安顿下来后,第一件事是探听风声。
“你留在院里,轻易不要外出。”薛鸣对顾芸裳道,“京城耳目之杂,远胜东南。我先去几个地方摸摸底。”
顾芸裳点头,她知道自己在京城人生地不熟,容易露出破绽,不如让薛鸣这个曾经的锦衣卫镇抚去活动更为稳妥。“小心。那个阮公公……”
“我知道。”薛鸣眼神微凝。阮公公,司礼监随堂太监,在陈瑄案和星槎海石案中似隐似现的影子,是此行的首要目标。
薛鸣首先去的是棋盘街一带。这里茶楼酒肆林立,三教九流混杂,是消息流传最快的地方。他选了一家客人不多不少的茶馆,在角落坐下,要了一壶最普通的茉莉香片,静静听着周围的议论。
话题多是北边的战事、漕粮的征收,以及一些官场人事的浮沉。关于东南海疆、贡品失窃、邪教剿匪,竟半点风声也无。仿佛宁波发生的一切,都被一道无形的墙严严实实地隔在了江南。
这不正常。即便吴振雄的奏报有所修饰,但剿灭一股颇具规模的海外匪帮,总该有些许涟漪。除非……有人将消息彻底压了下去,或者,引导向了别的方向。
坐了一个时辰,薛鸣起身,走向下一个目标——北镇抚司后街的一家老字号酱肉铺。这铺子明面卖酱肉,实则是锦衣卫内部一个不成文的、交换非正式消息的据点。老板是个满脸油光的胖子,姓胡,据说祖上就在锦衣卫当差。
薛鸣要了半斤酱肘子,用油纸包好,付钱时,手指在柜台上看似无意地敲击了几下特定的节奏。
胡老板包肉的手微微一顿,抬起眼皮,仔细看了薛鸣一眼,浑黄的眼珠里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常态,低声道:“客官,新到的蹄髈更烂糊,在后头,要不要看看?”
薛鸣点头,跟着胡老板撩帘进了后堂。
后堂狭小,堆满杂物,气味混杂。胡老板关上门,转身,脸上的油滑笑容消失了,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激动道:“可是……薛爷?”
“老胡,眼睛还挺毒。”薛鸣笑了笑。这胡老板是他当年提拔起来的暗桩头目之一,专司市井情报。
“真是您!”胡老板搓着手,又惊又喜,旋即担忧道,“您怎么回京了?南边的事……小的听到些风声,可不太妙。衙门里现在……”他欲言又止。
“我知道赛哈智指挥使未必乐见我回来。”薛鸣直截了当,“说点我不知道的。宫里,司礼监,近来可有什么异常?尤其是一个姓阮的公公。”
胡老板神色一凛,凑得更近,声音几不可闻,“薛爷问到点子上了。阮安,司礼监随堂太监,兼管内官监部分事务,确实是个角色。往常不算最拔尖,但这半年,风头渐起。特别是……宫里最近在悄悄寻摸一些东西。”
“寻摸什么?”
“具体说不清,但小的从几个给宫里采办古董珍玩的老客那儿听到点皮毛,好像跟海外的古图、星象仪,还有一些前朝遗落的、关于风水龙脉的秘本有关。”胡老板回忆道,“出手阔绰,但要求古怪,指明要‘涉及海疆星野、非中土制式’的玩意儿。负责联络的,就是阮公公手下的几个小火者。”
海外古图?星象仪?前朝风水秘本?薛鸣立刻联想到了《渡海方诸图》和青铜星图残片!阮安果然在搜罗类似的东西!
“还有,”胡老板补充道,“阮公公跟灵济宫那边走得挺近。”
灵济宫?薛鸣眉头一皱。那是京城著名的道观,香火鼎盛,不少太监宫女乃至勋贵外戚都去祈福。一个司礼监太监,与道观交往密切,倒也寻常,但在这个节骨眼上,总让人觉得有些在意。
“灵济宫近来可有什么不寻常的法事或举动?”
“这……小的倒没特别留意。不过,好像半个月前,灵济宫后殿修缮,闭门了好几天,说是做一场‘安奉星斗’的秘醮,闲人免进。主持的,据说是宫里请出来的一位老道长,身份神秘。”胡老板努力回忆着。
秘醮?安奉星斗?薛鸣心中的疑云更重。星斗、海疆、古图、太监……这些碎片似乎被一条若隐若现的线串联着。
又问了些京城明面上的局势变动,薛鸣心中有了些底。他留下些银钱,嘱咐胡老板继续留意阮安和灵济宫的动向,有急事可通过特定方式联系,便提着酱肘子离开了酱肉铺。
回到阜财坊小院,天色已完全暗下。顾芸裳已简单收拾过屋子,煮了粥。
听完薛鸣的讲述,顾芸裳沉吟道:“阮安在搜集海外星图古物,灵济宫做‘安奉星斗’秘醮……难道他们也相信‘星槎海石’、‘归墟’之类的传说?还是另有所图?”
“两者可能兼有。”薛鸣分析道,“‘海噬教’的覆灭或许打断了他们某种计划,但并未消除他们的兴趣或需求。他们可能仍在寻找替代品,或者想弄清楚‘海噬教’究竟掌握了什么。”
“那本《渡海方诸图》……”顾芸裳忧心道,“若真被他们寻到,恐怕……”
“所以我们动作要快。”薛鸣目光锐利,“必须先于他们找到沈文渊或者那本书。同时,要摸清阮安背后,是否还有其他人。”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极轻微的、有节奏的敲门声,三长两短,重复一次。
是胡老板!他这么快就有急事?
薛鸣示意顾芸裳戒备,自己悄无声息地贴近门边,低声问:“谁?”
“薛爷,是我,老胡。”门外是胡老板压得极低的声音,带着急促,“有急事!”
薛鸣小心打开一道门缝。胡老板闪身进来,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有些发白,手里攥着一小卷东西。
“薛爷,您刚走没多久,就有人把这个,塞进了我铺子门缝里。”胡老板将那小卷东西递给薛鸣。
那是一小截坚韧的桑皮纸,卷得很紧。薛鸣展开,就着屋内油灯光亮一看,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字迹仓促潦草,却让他瞳孔骤然收缩。
“星图非孤,龙脉有变。欲知归墟后续,明夜子时,灵济宫后山松林,望月亭。独往。沈。”
是沈文渊!他竟然也在京城!而且,直接找上了胡老板这个薛鸣的旧关系!他如何得知薛鸣回京?又如何精准找到胡老板?
更重要的是,他传递的信息——“星图非孤,龙脉有变”。星图不止一份?龙脉……是指大明的气运根基?这与“归墟”又有何关联?
“送信的人什么模样?”薛鸣急问。
“没看见人。”胡老板摇头,“听见门响,我出去看,就只有这个纸卷在地上。周围鬼影子都没一个。”
薛鸣捏着这张薄薄的桑皮纸,仿佛捏着一块烧红的炭。沈文渊的突然出现、约见的地点、透露的信息,无不透着诡异与危险。
这是一个明显的陷阱?还是沈文渊真的掌握了更骇人的内情,不得不冒险联系?
顾芸裳也看到了纸条内容,脸上血色褪去几分:“灵济宫……又是灵济宫!薛鸣,你不能去!太危险了!”
薛鸣盯着那“独往”二字,沉默良久。窗外,京城秋夜的寒风呼啸而过,卷起几片枯叶,打在窗棂上沙沙作响。
他知道危险,但他更知道,若想揭开层层迷雾,找到“海噬教”背后更大的黑手,这灵济宫之约,恐怕非赴不可。
“明晚,我去。”薛鸣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他倒要看看,这灵济宫的松林之中,藏着怎样的魑魅魍魉;这“龙脉有变”的背后,又是何等惊人的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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