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坡的来信

　　1. 违规的卡路里炸弹
　　帐篷外的风声愈发凄厉，像是有无数只野兽在撕扯着那层薄薄的尼龙布。但在帐篷内部，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让人想要落泪的、名为“世俗”的香气。
　　那不是刚才方便面的味道。
　　陆燃像个变魔术的巫师，从背包最深处掏出了一个沉甸甸的银色铝箔保温袋。
　　“当当当当！”他献宝似的撕开封口，一股浓郁的酱香瞬间霸占了这四平米的空间，甚至盖过了旁边那碗牛肉面的味道。
　　林寂推了推眼镜，定睛一看。
　　那是一个特制的耐高温真空袋，里面装着色泽红亮、肥瘦相间的——
　　“红烧肉？”林寂的声音里难得带上了一丝不可置信的颤抖，“你背着两斤红烧肉爬升了 1300 米？”
　　“准确地说，是两斤半，还有半斤鹌鹑蛋。”陆燃得意洋洋地把真空袋放进还在沸腾的套锅里水浴加热，“这是我妈的独门秘方，不用油炸，慢火炖了四个小时，肥而不腻，入口即化。”
　　他一边用勺子搅动着热水，一边侧头看着林寂：“林博士，我知道这不符合你的‘能量补给公式’。太油、太咸、消化负担重。但我想着，咱们好不容易逃出来了，总得吃点有人味儿的东西吧？”
　　林寂看着那在沸水中翻滚的肉袋子。
　　在他的户外生存手册里，高海拔晚餐应该是脱水米饭或者能量棒，追求的是热量重量比的极致。红烧肉？那是绝对的“违禁品”，是低效且累赘的负重。
　　但看着陆燃那双在此刻比营地灯还要亮的眼睛，林寂咽下了所有的理论数据。
　　“……好。”
　　五分钟后。
　　几块颤巍巍的红烧肉和两颗虎皮鹌鹑蛋被夹到了林寂的饭盒盖子上。
　　林寂夹起一块，送进嘴里。
　　那一瞬间，浓油赤酱的鲜甜在舌尖炸开，软糯的猪皮和吸饱了汤汁的瘦肉在齿间化开。这不仅仅是食物，这是碳水和油脂对大脑皮层发动的最猛烈的多巴胺攻势。
　　林寂闭上眼，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怎么样？”陆燃凑近了问，像个等待老师打分的小学生。
　　“如果不计算甘油三酯的飙升指数，”林寂睁开眼，眼底有一层被热气熏出的水雾，“这是我这三年来，吃过最……‘不正确’，但也最满足的一顿饭。”
　　“这就对了！”陆燃乐了，把自己碗里剩下的肉大口扒进嘴里，“人生嘛，要是活得太正确，那多没劲。偶尔也得允许系统报个错，卡个顿，是不是？”
　　林寂握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
　　“允许系统报错……”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2. 那个关于“BUG”的理论
　　吃饱喝足，陆燃负责收拾残局。他用那包湿纸巾仔仔细细地把饭盒和套锅擦得干干净净，然后统统塞进了垃圾袋，密封好。
　　“行了，饭也吃了，天也聊了。”陆燃看了看表，才晚上八点，“漫漫长夜，这荒山野岭的也没信号，咱们干点啥？大眼瞪小眼？”
　　“稍等。”
　　林寂转身，从他那个总是整整齐齐的背包夹层里，取出了一个只有巴掌大小的黑色方块。
　　“这是什么？充电宝？”陆燃凑过去。
　　林寂没说话，只是按下了方块侧面的开关。
　　一道幽蓝色的光束投射而出，打在了帐篷那橙色的内壁上。随着林寂手指在终端上的微调，画面逐渐清晰，变成了一片璀璨深邃的星空。
　　是一个微型投影仪。
　　“卧槽……”陆燃彻底惊了，“林寂，你是个机器猫吧？你兜里到底还有多少宝贝？”
　　“这是一个便携式激光投影，只有 280 克。”林寂调整好角度，让画面铺满帐篷的一侧，“本来是用来做移动端演示汇报的。但我下载了一部电影。”
　　“什么电影？”
　　“《星际穿越》。”
　　陆燃笑了：“我就知道，肯定是这种科幻片。符合你人设。”
　　两人并肩躺下。
　　因为帐篷高度有限，投影的画面就在他们头顶上方不到一米的地方。那个橙色的穹顶此刻变成了浩瀚的宇宙，汉斯·季默那宏大而苍凉的配乐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我看过这片子。”陆燃双手枕在脑后，看着画面里的飞船驶向虫洞，“那时候还在读本科，跟前前女友去看的。她看睡着了，我倒是觉得挺带劲。”
　　“嗯。”林寂轻声应道，“这也是我看过次数最多的电影。一共 14 遍。”
　　“14 遍？至于吗？”
　　“至于。”林寂的声音很轻，“因为里面有一个公式，我一直没算明白。”
　　“什么公式？相对论？”
　　“不。”林寂转过头，看着身边的陆燃，“是关于‘爱’能不能被量化的问题。”
　　陆燃愣了一下，转头看向他。
　　两人的脸离得很近，近到可以看清对方瞳孔里反射的、电影画面的微光。
　　“两年前，我前女友走的时候，说我活像个精密的仪器。”林寂自嘲地笑了笑，“她说得对。我试图用逻辑去解析她的情绪，用概率去计算我们未来的成功率。结果，我输得一塌糊涂。”
　　“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的算法出了问题？是不是只要我修好了这个 BUG，我就能拥有正常人的感情？”
　　帐篷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电影里那句经典的台词在回响：
　　"Love is the one thing we're capable of perceiving
　　that transcends dimensions of time and space."
　　（“爱是唯一我们可以感知，却超越时空维度的东西。”）
　　陆燃忽然翻了个身，侧对着林寂。
　　“林寂，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热烈，冲动，体能极佳，逻辑思维……有待提高。”林寂诚实地回答。
　　“操，前半句听着还行，后半句能不能删了？”陆燃没好气地捶了他一下，然后收敛了笑意，“其实，我特别羡慕你。”
　　“羡慕我？”
　　“嗯。羡慕你有脑子，有技术，这辈子都不用愁饭碗。”陆燃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少见的脆弱，“我不一样。我是靠身体吃饭的。再过几年，等我跑不动了，跳不起来了，我就废了。就像这部电影里的那个地球，枯萎了，没用了。”
　　“我有的时候觉得，我才是那个最大的 BUG。在这个满是天才的科教城里，我就是一个凑数的乱码。”
　　林寂看着陆燃。
　　他看到了那双总是充满活力的眼睛里，此刻正翻涌着深深的恐惧。那是对自身价值的怀疑，是对未来的迷茫。
　　林寂伸出手。
　　这一次，他没有犹豫，没有计算社交距离。他的手穿过两人之间那几厘米的空气，轻轻地、却是坚定地覆在了陆燃的手背上。
　　那只手很凉，但掌心干燥，带着一种让人镇定的力量。
　　“陆燃，听我说。”
　　林寂的声音很稳，像是最精密的仪器在输出最确定的真理。
　　“在计算机科学里，并不是所有的 BUG 都需要被修复。”
　　陆燃抬起眼皮，不解地看着他。
　　“有些代码，看起来格格不入，运行起来甚至会占用大量的系统资源。”林寂看着陆燃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但在特定的环境下，正是这些‘异常代码’，构成了系统独一无二的特征（Feature）。”
　　“如果没有你这个‘BUG’，我就还在那个冷冰冰的死循环里出不来。如果没有你这个‘乱码’，今晚我们就吃不到红烧肉，也看不到这片星空。”
　　林寂的手指微微收紧，抓住了陆燃的手。
　　“所以，不用修。也不用改。”
　　“我就喜欢你这个 BUG。”
　　3. 零度之下的拥抱
　　这句话说完，帐篷里的空气仿佛被点燃了。
　　陆燃怔怔地看着林寂。他从未想过，这句对他来说甚至有些刺耳的术语，从林寂嘴里说出来，竟然会变成世界上最动听的情话。
　　“林寂……”陆燃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你知不知道，你刚才这句话，犯规了。”
　　陆燃猛地抽回手，下一秒，他长臂一伸，直接揽住了林寂的肩膀，将这个看起来清冷自持的男人，狠狠地按进了自己怀里。
　　这是一个带着红烧肉味、汗水味和风油精味的拥抱。
　　粗鲁，蛮横，却热得烫人。
　　林寂的身体僵硬了一瞬。他的脸贴在陆燃的胸口，能清晰地听到里面那颗心脏剧烈的跳动声。
　　砰、砰、砰。
　　那不是杂乱的噪嘴，那是生命最原始的律动。
　　按照林寂的逻辑，此刻应该推开，应该警告，应该恢复安全距离。
　　但他没有。
　　他缓缓地闭上眼，抬起手，有些笨拙地、迟疑地回抱住了陆燃那宽厚的背脊。
　　这是他在那个雨夜没有做完的动作。
　　这是他对这个世界的，第一次妥协。
　　“那就……一起犯规吧。”林寂在陆燃的怀里，轻声说道。
　　帐篷外的风还在吹，气温已经降到了零度以下。
　　但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两个曾经以为自己注定孤独的灵魂，终于找到了那个可以互相取暖的坐标。
　　电影还在放映，但没人再去看剧情。
　　因为他们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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