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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魂不散
日子在毛笔与宣纸的摩擦声中平稳流逝。
柳泗化名“陈默”,在“墨韵书局”的角落里,仿佛真的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抄书人。
他的字越发精进,甚至偶尔会帮老先生修补一些破损严重的古籍页脚,动作细致耐心,引得老先生啧啧称赞,工钱也给他稍稍涨了一些。
南方的梅雨季如期而至,空气湿黏得能拧出水来,青石板路终日泛着水光。
书局里更是弥漫着一股驱不散的霉味和墨汁混合的独特气息。
柳泗肋下的旧伤在这种天气里开始隐隐作痛,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酸胀,但他面上丝毫不显,依旧每日准时到来,伏案疾书。
这份短暂的平静,像偷来的时光。他珍惜,却又不敢沉溺。
每一次书局门口的风铃响动,都会让他握笔的手指微微一顿,眼角的余光悄然扫去,直到确认进来的是熟客或寻常买书人,才会继续落笔。
他小心地控制着抄写的速度,既不显得懒散,也不会快到引人注目。
他聆听茶客们的闲聊,从米价波动、河道清淤,到哪家小姐私奔、哪处又出了稀罕事,从中过滤着可能与自己相关的蛛丝马迹。
没有。
至少明面上,这座水乡小城依旧沉浸在它固有的节奏里,对那座大都市的血雨腥风似乎一无所知,也漠不关心。
这让他稍稍安心,却又更加警惕。暴风雨前的宁静,往往最是压抑。
这日午后,雨势稍歇,阳光勉强穿透云层,在湿漉漉的街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书局里没什么客人,老先生在内间打盹,只有柳泗一人坐在窗边抄写。
门口风铃轻响。
柳泗笔尖未停,但全身的肌肉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进来的是两个男人。
走在前面的约莫三十多岁,穿着体面的灰色长衫,戴着金丝眼镜,手里提着公文包,像个教书先生或小职员。后面跟着一个年轻些的,短打装扮,像是随从或伙计。
灰衫男人目光在书局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柳泗身上,微笑着走了过来。
“这位先生请了,”他开口,是带着点官话口音的南方腔调,语气颇为客气,“请问掌柜的在吗?”
柳泗放下笔,抬起头,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属于“陈默”的拘谨和茫然:“掌柜的在里面休息。您有事?”
灰衫男人笑了笑,递过来一张名片:“敝姓周,在城南师范学校任职。学校图书馆想采购一批新书,特别是史地和国学类,听闻贵店藏书颇丰,特来请教。”
柳泗接过名片,扫了一眼:周慕安,嘉兴城南师范学校,国文□□。名片质地普通,印刷清晰,看不出什么异常。
“周先生稍等,我去请掌柜的。”柳泗站起身,走向内间。
他心里却并未放松。
这个周慕安,眼神太过活络,打量书局和他的时候,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审视,不像个纯粹的读书人。而且,师范学校采购书籍,为何只带一个随从,且在这个雨后的下午突然造访?
他叫醒了老先生。
老先生听闻有生意,连忙整理衣冠迎了出去。
柳泗跟在后面,垂手立在角落,看似恭敬,实则耳朵捕捉着他们的每一句对话。
周慕安谈吐文雅,对书籍确实颇为了解,与老先生相谈甚欢,很快就选定了几套书,并预付了定金。整个过程并无任何不妥。
难道是自己多心了?柳泗暗自皱眉。
就在周慕安准备告辞时,他似乎无意间看到柳泗桌上抄写的东西,饶有兴趣地走过去:“先生这笔字,真是端正俊秀,颇有古风。”
他拿起一张柳泗抄好的纸页,仔细观赏。
柳泗的心猛地一提,脸上却依旧平静:“先生过奖了,混口饭吃而已。”
周慕安的目光在纸页上流连,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轻轻“咦”了一声,指着其中一个字的某一笔转折处:“这笔‘捺’,起笔藏锋,收尾却略带圭角,倒像是……临过北地穆公的字帖?”
柳泗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微微凝滞。
穆公?穆聿息的祖父穆正霆?那位以书法和军功同样闻名的北洋元老?
他的字帖流传甚广,但南方临摹者相对较少。周慕安竟然能从这细微的笔画习惯中看出端倪?
这是个试探,绝对是!
电光火石间,柳泗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和一丝被夸赞的羞赧:“穆公?先生说的是哪位书法大家?小的不太晓得。这笔画是跟镇上前清一位老秀才学的,胡乱写的,让先生见笑了。”
他语气卑微,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周慕安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几秒,随即哈哈一笑,放下纸页:“原来如此。是我唐突了。字确实是好字。”他不再多言,向老先生拱手告辞,带着随从离开了书局。
门帘落下,风铃轻响。
柳泗站在原地,背脊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老先生还在感慨:“周先生真是识货之人啊……”
柳泗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
周慕安……他到底是谁?师范□□?穆聿息派来的探子?还是其他方面的人?
那句关于笔画的问话,看似随意,却精准得可怕。如果不是他反应够快,瞬间掩饰过去,恐怕已经露出了破绽。
穆聿息……他的手,果然已经伸到了这里。而且方式如此隐秘,如此刁钻。
平静的日子,到头了。
他不能再待在这家书局。
周慕安今天没有深究,不代表他打消了怀疑。或许很快就会有更隐蔽的调查,甚至直接的抓捕。
必须立刻离开。
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不动声色地对老先生说:“掌柜的,家里捎来口信,老母病重,催我赶紧回去一趟……您看,这抄书的活儿……”
老先生愣了一下,面露惋惜:“啊?这……太突然了。你这一手字……唉,孝道为重,也是没法子的事。工钱我这就给你结清。”
结完工钱,柳泗没有任何停留,直接走出了门,他没有回头,却能感觉到,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注视着他。
他没有走向客栈的方向,而是拐进了另一条完全相反、更加曲折狭窄的水巷。
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打湿了青石板路,也打湿了他的肩头。
他拉低了帽檐,加快脚步,身影在交错的水巷和拱桥间快速穿梭,如同一条受惊的鱼,试图摆脱那无形的钓钩。
周慕安的出现,像一把冰冷的钥匙,再次打开了那扇通往危险和逃亡的门。
而门后,仿佛又能看到那个北方男人冰冷而深邃的目光,跨越千山万水,牢牢地锁定着他。
他咬紧牙关,钻进一条无人的暗巷,靠在湿冷的墙壁上,缓缓喘息。
南方温软的水汽,此刻却让他感到窒息。
必须尽快离开嘉兴。
立刻,马上。
可是,又能去哪里?
天下之大,似乎再无一处安宁之地。
一种深刻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被紧紧追逐的窒息感,包裹了他。
穆聿息……
我们之间,到底该如何了结?
清凉的雨丝无声飘洒,将嘉兴错综复杂的河道与水巷笼罩在一片迷蒙的灰纱之中。
柳泗压低了帽檐,粗布衣裳很快被雨水浸透,紧贴在皮肤上,带来黏腻的寒意。
他却浑然不觉,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如同绷紧的弓弦。
周慕安的出现绝非偶然。
那精准的、带有试探意味的问话,像一根毒刺,扎破了他小心翼翼维持的平静假象。穆聿息的网,已经以他意想不到的方式,撒到了这座温软水乡。
他不能回客栈。
那里很可能已经成为下一个目标。他必须立刻消失,在对方反应过来、布下更大罗网之前。
他在迷宫般的水巷中快速穿行,专挑最偏僻、最少人迹的小道。
脚步声被湿滑的石板吸收,只有雨水从屋檐滴落的单调声响,衬得周遭愈发寂静。但这种寂静,却透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危险气息。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规划着撤离路线。
嘉兴不能再待,必须立刻出城。但城门和主要水道必然已有眼线。走陆路?目标太大。水路?需要船,而且容易被拦截。
最好的办法,或许是利用这复杂的水巷地形,先彻底摆脱可能的跟踪,再寻找机会。
他拐过一个弯,眼前是一条更窄的巷子,一侧是高大的风火墙,另一侧是某户人家的后墙,墙上爬满了湿漉漉的藤蔓。巷子尽头似乎被一堆废弃的竹筐和木桶堵死了。
是条死胡同。
柳泗脚步一顿,心中警铃大作,他下意识地就要后退——
但已经晚了。
身后巷口,两个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身影无声地出现,堵住了退路。
与此同时,前方那堆“废弃”的竹筐木桶后,也猛地站起另外两人。
四人呈合围之势,将他堵在了这条狭窄的死胡同里。
他们动作迅捷,配合默契,显然训练有素,绝非普通的地痞流氓。蓑衣下隐约能看到劲装的轮廓和腰侧的手枪凸起的形状。
是周慕安的人!动作竟然这么快!
柳泗的心脏猛地沉到谷底。
全身肌肉瞬间绷紧,指尖悄然滑出那枚薄如蝉翼的刀片,冰冷的触感让他混乱的心绪强行镇定下来。
没有言语,没有警告。
正前方的两人率先发动攻击,如同猎豹般扑来,拳风凌厉,直取他要害,身后的两人也同时逼近,封死了所有闪避空间。
狭路相逢,唯有一搏。
柳泗眼中寒光一闪,不退反进,身体如同没有重量般向左侧猛地滑步,险之又险地避开正面袭来的拳头,同时左手屈指成爪,精准地扣住另一人手腕脉门,猛地一拧!
咔嚓,令人牙酸的骨裂声!
那人的惨叫尚未出口,柳泗的右腿已然如同钢鞭般扫出,狠狠踢在另一人的膝弯处。
又是咔嚓一声,那人惨叫着跪倒在地!
瞬间废掉两人,动作快如鬼魅,狠辣果决。
但身后的攻击也已到了,劲风袭向他的后脑。
柳泗头也不回,身体就着刚才扫腿的势头猛地向前一倾,同时右手反手向后挥出,刀片在昏暗的雨巷中划出一道几乎看不见的寒芒。
嗤啦!
蓑衣被割裂的声音,身后传来一声闷哼,攻势稍缓。
借着这电光火石的空隙,柳泗身体如同泥鳅般从前方两人之间的缝隙中硬生生挤过,直扑那堆堵路的竹筐木桶。
他不可能同时对付四个好手,必须突围。
“拦住他!”身后传来一声低吼。
剩下的两人以及那个被割伤手臂的追兵再次扑上。
柳泗猛地撞开那些竹筐木桶,碎片纷飞。然而,竹筐之后,并非预想中的出路,而是一面更高的砖墙。
真正的死路!
就这么一阻的功夫,身后的追兵再次合围,拳脚如同雨点般落下。
柳泗背靠砖墙,已无退路!他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厉色,不再闪避,而是以攻代守。
刀片在他指尖翻飞,化作一道道索命的寒光,每一次挥出都直奔对方咽喉、手腕等要害,完全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狭窄的巷子里,身影翻飞,闷响不断,夹杂着压抑的痛哼和粗重的喘息。雨水混合着飞溅的血珠,在青石板地上洇开淡红的痕迹。
柳泗身上又添了几处新伤,左肩挨了一记重拳,几乎抬不起来,肋下的旧伤更是爆发出撕裂般的剧痛,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刀割。
但他的眼神却越来越冷,越来越亮,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
又一名追兵被他刁钻的一脚踢中下腹,惨叫着蜷缩倒地。
还剩两个。
但对方的配合依旧严密,攻势丝毫不减。显然都是经验丰富的好手,而且目的明确——抓活的。
体力在飞速消耗,失血带来的眩晕感阵阵袭来。
这样下去,迟早会被耗死。
必须兵行险着!
他故意卖了个破绽,硬生生用后背扛了对方一拳,剧痛传来的同时,他借势猛地向前一扑,看似要摔倒,却在身体即将触地的瞬间,手腕一抖。
刀片并非射向追兵,而是射向了侧面墙壁上一盏早已废弃、锈蚀不堪的铸铁壁灯灯座!
铛!一声脆响!
火星四溅!
那灯座年久失修,被他这蕴含巧劲的一击,竟然猛地断裂脱落,带着嗤嗤的电火花,朝着追兵头顶砸落。
追兵下意识地后退闪避。
就是现在,柳泗根本不管那掉落的灯座,身体如同安装了弹簧般猛地弹起,不是向前,而是向上。
双脚在湿滑的墙壁上交替疾蹬两步,身体借力拔高,右手猛地探出,死死抓住了旁边那户人家高墙的墙头!
砖石碎屑簌簌落下!
他手臂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咬牙闷哼一声,硬生生将身体拉了上去。
翻上墙头的瞬间,他回头看了一眼。
巷子里,追兵惊怒交加地看着他,那个断裂的灯座掉在地上,兀自冒着青烟。
他们试图攀墙,但墙面湿滑,无处借力。
柳泗不敢停留,甚至来不及看清墙后是什么,便直接跳了下去。
落地之处似乎是一个后院,堆着些柴火。
他踉跄一步,稳住身形,毫不停留地穿过院子,撞开一扇虚掩的后门,冲进了另一条完全陌生的巷子。
他捂住肋下剧痛的伤口,咬紧牙关,发足狂奔。将身后的惊怒声和那条致命的死胡同远远抛开。
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打在脸上。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不仅仅是因为奔跑和厮杀,更因为一种后知后觉的、冰冷的愤怒和……屈辱。
穆聿息!穆聿息!
他就这样阴魂不散!仿佛一张无形的巨网,无论他逃到哪里,都能精准地找到他,将他再次逼入绝境!
那种无所遁形的、被彻底掌控的感觉,几乎要让他发疯!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他?!
他冲出一段距离,确认身后暂时没有追兵后,才敢躲进一个堆放破渔网的肮脏桥洞下,扶着冰冷的石壁,剧烈地咳嗽起来,喉间涌上腥甜。
他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手,手上沾着不知是自己还是敌人的血,混合着雨水,滴落在地上。
狼狈。前所未有的狼狈。
自从成为“夜莺”,他何曾被人如此步步紧逼,如同丧家之犬般一次次仓皇逃窜?
而这一切,都是拜那个男人所赐!
恨意如同毒藤,疯狂地缠绕着他的心脏。
但在这极致的恨意深处,却又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扭曲的悸动。
那个男人强大,执着,心思缜密得可怕。他布下的局,一次比一次更精妙,一次比一次更接近成功。
这种级别的对手,这种全力以赴的追逐,本身就带着一种致命的、令人战栗的吸引力。
他憎恨这种吸引力。
这让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被猛兽盯上的猎物,在恐惧的同时,竟可耻地生出一丝病态的兴奋。
他狠狠一拳砸在潮湿的石壁上,指节瞬间破裂渗血。
疼痛让他清醒。
不能再这样下去。被动逃亡,只有死路一条。
他必须反击。
就算杀不了穆聿息,也要让他付出足够的代价,让他知道,夜莺不是可以随意玩弄的猎物!
一个疯狂的计划,开始在他心中酝酿。
他缓缓抬起头,雨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那双桃花眼中,不再只有冰冷的绝望和愤怒,而是燃起了一种近乎妖异的、毁灭性的火焰。
穆聿息。
你想玩。
那我就陪你,玩一把更大的。
他撕下衣角,胡乱包扎了一下手上的伤口,然后走出桥洞,再次融入了茫茫雨幕之中。
这一次,他的方向不再是漫无目的的逃亡。
而是……反击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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