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光

　　期末考试终于结束了。

　　交上最后一科试卷，林沚慢慢收拾着笔袋，教室里有种尘埃落定的安静，空气里还残留着油墨和紧绷的味道。窗外，天色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沉沉地压下来，像是憋着一场大雪。

　　她背着书包走出教学楼，冷风立刻灌进脖子，让她缩了缩肩膀。刚走下台阶，就看见了靠在廊柱边的叶弛。他穿着黑色的长款羽绒服，拉链没拉到底，露出里面灰色的毛衣领口，单肩挂着书包，正低头看着手机屏幕。

　　他似乎有所感应，抬起头，目光越过三三两两走出的人，精准地落到她身上。

　　“考完了？”他收起手机，很自然地朝她走过来。

　　“嗯。”林沚点点头，指尖在手套里蜷了蜷。明明只是很平常的一句话，她的心却莫名快跳了一下。“你呢？”

　　“一样。”叶弛走到她身边，和她并肩往校门方向走，“回家？”

　　“嗯。”

　　两人都没再说话，沉默地汇入放学的人流。和周围热烈对答案、讨论假期计划的声音相比，他们之间这种安静显得有些特别。但林沚并不觉得尴尬，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安心。

　　冬天天黑得早，才五点多，光线就已经十分昏暗。路灯还没亮，整个世界像是被调低了亮度，蒙着一层灰蓝的滤镜。通往别墅区的这条路比大路上安静许多，只有风声穿过光秃的枝桠，发出呜呜的轻响。

　　林沚偷偷侧过脸，瞥了一眼走在她身边半步之前的叶弛。他侧脸的线条在昏暗的天光下显得清晰又冷峻，呼出的气息在冷空气中凝成一小团白雾，很快散开。

　　她正看着，叶弛忽然也侧过头，视线毫无预兆地和她撞上。

　　林沚慌忙别开眼，脸颊有点发热，庆幸天色够暗。她低下头，盯着自己靴子尖踩过干燥的路面，没话找话：“好像……要下雪了。”

　　“嗯。”叶弛应了一声，声音在安静的街道上听起来格外清晰，“天气预报说了。”

　　话音刚落，一点冰凉就落在了林沚的鼻尖上。

　　她停下脚步，抬起头。

　　细小的、几乎看不见的白色颗粒，开始稀稀疏疏地从灰蒙蒙的天空飘落，很快，越来越密，在昏暗的背景里划出无数道纤细柔弱的轨迹。

　　真的下雪了。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下雪了。”林沚轻声说，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雀跃。她伸出手，一片雪花悠悠落在她的手套上，瞬间就化成了一个小小的水渍。

　　叶弛也停下了脚步，抬头看着天。雪花落在他黑色的短发上，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他眨了眨眼，那点白色便消失了。

　　“冷吗？”他问，视线落回她脸上。

　　林沚摇摇头，又点点头：“有一点。”

　　心底悄悄浮出的欢喜，让她忍不住一直仰着脸看雪。

　　路灯就在这时，一盏接一盏地亮了起来。昏黄温暖的光线穿透越来越密的雪幕，给漫天飞舞的雪花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世界瞬间变得温柔而梦幻。

　　他们站在路灯下，谁也没动。雪无声地落在他们肩头，发梢。

　　林沚看着眼前这片被灯光照亮的雪景，脑子里忽然就冒出一句话，一句她不知在哪里看过，却在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的话。它带着某种令人心颤的意味，让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念了出来：

　　“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声音很轻，像叹息，几乎刚出口就被簌簌的雪声吞没。

　　但她知道，叶弛听见了。

　　因为在她话音刚落的一瞬间，身边人的气息似乎凝滞了一下。她不敢转头去看他的表情，心脏却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敲打起来，耳膜嗡嗡作响。

　　她这是在说什么啊！

　　太傻了……

　　时间仿佛被拉长。雪花依旧不紧不慢地落着。

　　然后，她听到了叶弛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一些，却格外清晰，穿过雪幕，稳稳地落在她耳畔。

　　“不算。”

　　林沚怔住，终于转过头，愕然地看向他。

　　叶弛也正看着她。雪花落进他深黑的眼眸里，又迅速融化，那双眼睛在路灯和雪光映照下，显得格外亮，也格外沉。

　　“淋一场雪算什么白头。”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缓慢而认真，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要一起走过很多个冬天，看过很多场雪——”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没有丝毫闪避。

　　“那才算。”

　　世界仿佛在那一刻安静了下来。所有的声音都退得很远。

　　风声，远处隐约的车流声，雪落的声音……

　　林沚只能听见自己擂鼓似的心跳，和他那句话，在她脑海里一遍遍回响。

　　脸颊瞬间烧了起来，滚烫的温度甚至驱散了冬夜的寒意。她慌乱地垂下眼，盯着自己脚下已经积起薄薄一层白色的地面，手指在手套里攥得紧紧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走吧。”叶弛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心悸的沉默，语气恢复了平常的随意，“雪下大了。”

　　他迈开脚步，林沚像被解除了定身咒，慌忙跟上。两人继续在越下越大的雪中走着，谁都没有再说话。但有什么东西，就在刚才那短短的几句话里，悄悄地、彻底地改变了。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甜，和雪花一样，无声无息，却又无处不在。

　　走到两家别墅之间的路口，雪已经在地上铺了白白的一层。叶弛停下脚步，他肩头落了不少雪花。

　　“明天，”他忽然开口，拍了拍肩上的雪，“有空吗？”

　　林沚的心跳还没完全恢复正常，闻言又快了半拍。她点点头，声音还有点不自在的轻：“有。考完了，没事。”

　　“海洋馆去不去？”叶弛问，语气很自然，“听说新来了几只企鹅。”

　　海洋馆？林沚有些意外，呆愣了一瞬回道：“好啊。”她对毛茸茸的企鹅确实没什么抵抗力。

　　“嗯。”叶弛点点头，“明天上午十点，门口。”

　　“好。”

　　“回去吧。”叶弛朝她家抬了抬下巴。

　　“嗯，明天见。”林沚小声说，转身快步走向自家亮着温暖灯光的门口。开门，进屋，关上门，将风雪和那个人的身影隔绝在外。她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才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热意未消，嘴角却不由自主地，悄悄弯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那句“要一起走过很多个冬天”像是带着温度，久久地萦绕在心间，驱散了所有冬日的阴冷。

　　————

　　第二天，雪已经停了。阳光照在皑皑白雪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空气清冽干净。

　　林沚提前几分钟到了路口，叶弛已经等在那里了。他今天穿了件深蓝色的短款羽绒服，搭配浅色牛仔裤，显得清爽又挺拔。看到林沚，他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说了句“走吧”。

　　公交车上人不少，没有连在一起的空座。叶弛让她坐在一个靠窗的单人座上，自己就站在她旁边的过道，一只手拉着吊环。车子启动和转弯时，他的身体会随着惯性微微晃动，偶尔靠近，带来他身上淡淡的、清冽的气息，像雪后松林的味道。

　　林沚一直偏头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雪后街景，手指却无意识地捏着背包带子。

　　脑中不自觉地回忆起两人上一次一起坐公交车的经历。

　　白皙的脸颊渐渐染上一抹红晕。

　　这一幕恰巧被站在旁边的叶弛目睹了全程。

　　周末的海洋馆果然热闹，到处都是兴奋的孩子和悠闲的情侣。一进入那个蔚蓝色的世界，嘈杂的人声仿佛都被隔绝了，只剩下悠扬空灵的背景音乐和海水循环的汩汩声。

　　巨大的玻璃幕墙后，色彩斑斓的鱼群像流动的彩虹，倏忽来去。林沚很快被吸引，脸几乎要贴到玻璃上，看着一只憨态可掬的海龟慢悠悠地划过去。

　　“这是绿海龟。”叶弛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他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侧，也看着那只海龟。“成年后主要以海草为食，所以背甲颜色会变。”

　　“你怎么知道？”林沚有些惊讶地转头看他。

　　叶弛示意了一下旁边的介绍牌：“刚看的。”

　　林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她忍不住笑了一下，觉得自己刚才惊讶的样子有点傻。

　　叶弛看到她嘴角的笑意，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移开，继续看向展缸。“那边是水母区。”

　　水母区光线幽暗，只有各色灯光打在圆柱形的巨大水缸上。无数透明或散发着淡淡荧光的水母，随着水流舒缓地一张一翕，翩翩起舞，像一个宁静又梦幻的梦境。

　　林沚站在最大的那个水缸前，仰着头，看得入了迷。幽蓝的光映在她专注的侧脸上，眼睛里倒映着水母优雅游动的光影，亮晶晶的。

　　叶弛站在她身后，没有看水母，目光落在她被光影勾勒的柔和轮廓上。

　　周围很安静，只有水流声和人们压低了的惊叹。

　　“真好看，”林沚轻声感叹，像是自言自语，“好像时间都变慢了。”

　　“嗯。”叶弛在她身后应了一声，声音很轻。

　　看完水母，他们去了最受欢迎的企鹅馆。胖乎乎、穿着“燕尾服”的企鹅们有的站着发呆，有的扑通跳进水里，速度快得像鱼雷。

　　林沚看着一只努力用喙梳理背后羽毛的小企鹅，忍不住笑出了声：“它好像挠不到，好着急。”

　　叶弛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只小企鹅正徒劳地扭着脖子，模样确实有点滑稽。他嘴角也微微向上弯了一下：“嗯。”

　　很淡的一个表情，却让林沚心里轻轻一动。她发现，叶弛并不是不会笑，只是他的笑容很内敛，像蜻蜓点水，稍纵即逝，却格外清晰。

　　他们在海洋馆里待了很久，直到肚子开始抗议。午餐在馆内的简餐区解决，简单的意面和沙拉。

　　“下午有事吗？”叶弛放下叉子，很随意地问。

　　林沚摇摇头，用吸管搅动着杯子里的柠檬水。

　　“那去看电影？”叶弛提议，“附近有影院，新上了部片子。”

　　“好。”林沚没有犹豫。

　　看的是一部轻松的动画电影，剧情温馨有趣。

　　影院里很暗，只有大屏幕的光明明灭灭。林沚看得很投入，遇到有趣的情节会跟着周围的人一起轻笑。

　　叶弛似乎对动画片兴趣不大，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看着屏幕，偶尔会拿起旁边的冰可乐喝一口。黑暗中，他的侧脸轮廓被屏幕光勾勒得更加清晰立体。

　　电影散场，走出影院，下午的阳光依旧很好，积雪融化了不少，空气湿漉漉的，带着清新的凉意。

　　回程的公交车上人少了些，有了并排的空位。两人并肩坐着，车子晃晃悠悠，窗外是不断后退的城市街景。

　　林沚看着窗外，忽然觉得今天过得像一场轻盈愉快的梦。看雪，海洋馆，电影……每一个片段都镀着一层淡淡的、不真实的光晕。

　　“今天……”她转过头，看向叶弛，很认真地说，“谢谢。”

　　叶弛也看向她，似乎有些不解：“谢什么？”

　　“谢谢你请我看电影，还有……带我来海洋馆。”林沚顿了顿，补充道，“我很开心。”

　　叶弛沉默了几秒，移开视线，也看向窗外飞掠的景物。

　　“不用谢。”他说，声音平稳，“下次……”

　　他停顿了一下，又重新看向她，目光平静却专注。

　　“下次想去哪里，再说。”

　　下次。

　　这个词让林沚的心轻轻跳了一下。她迎着他的目光，点了点头，声音很轻却很清晰：“好。”

　　车子到站，两人下车，走回那片安静的别墅区。雪水融化，路面湿漉漉的，倒映着澄澈的天空和光秃的树枝。

　　走到两家门口，林沚停下脚步：“我到了。”

　　“嗯。”叶弛也停下来。

　　“那我回去了。”林沚转身，刚要走，叶弛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

　　“林沚。”

　　她回头。

　　叶弛站在几步之外，冬日午后的阳光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他看着她的眼睛，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重复了昨天雪夜里的那句话。

　　“昨天说的，我是认真的。”

　　林沚的脸颊又开始发烫。但这一次，她没有慌乱地移开视线，也没有低下头。她看着他那双深邃的、映着自己身影的眼睛，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然后，很轻，却很坚定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她说。

　　说完，她像是终于耗尽了所有勇气，转身快步走向家门，脚步轻快得像要飞起来。直到开门进去，关上那扇厚重的门，她才背靠着门板，用手捂住自己发烫的脸，无声地笑了起来。

　　心里像是被什么温暖而柔软的东西填满了，满满当当，快要溢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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