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N封情书

　　六月的天，孩儿的脸。方才还是烈日当空，转眼间厚重的乌云便从东南方向压了过来，沉甸甸地聚拢在师范专科学校的上空，将午后闷热的风也染上了一丝山雨欲来的土腥气。老礼堂里更是憋闷得如同一个巨大的蒸笼，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搅动起黏稠的热浪，混着几十号年轻人身上蒸腾出的汗意，让人有些透不过气。

　　香港回归合唱排练已进入最后冲刺阶段，强度明显加大。连续几个小时的反复练习，让队员们都显出了疲态，声音不如开始时清亮，精神也有些涣散。负责指挥的林晚晴额上沁满了细密的汗珠，浅蓝色的确良衬衫后背湿了一小片，紧贴着清瘦的脊梁。她拍着手，试图再次调动大家的情绪：“同学们，我们再坚持一下，把《东方之珠》最后一段和声部分……”

　　话未说完，音乐老师被一位急匆匆赶来的校工叫了出去，似乎有什么急事需要临时处理。排练不得不中断。

　　疲惫的队员们顿时松懈下来，抱怨声、叹息声、拉扯着衣领扇风的声音此起彼伏，礼堂里弥漫着一股焦躁而无力的气氛。林晚晴看着眼前有些涣散的队伍，清秀的眉头微微蹙起，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离正式演出没几天了，士气如此低落可不行。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掠过静静立在舞台一侧的那架老旧立式钢琴。深棕色的漆面已有些斑驳，琴盖上落着薄灰，那是平时少有人触碰的痕迹。

　　几乎没有过多犹豫，林晚晴放下手中的乐谱，转身走向那架钢琴。她的步伐依旧从容，却在苏默心中投下了一颗石子。她要做什么？

　　在全场略带疑惑的目光中，林晚晴掀开了有些沉重的琴盖，露出黑白分明的琴键。她拿出随身携带的手帕，简单地擦拭了一下琴键上的浮尘，然后从容地在那张略显破旧的琴凳上坐了下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将周遭的闷热与焦躁都压了下去，随即抬起双手，轻盈地落在了琴键上。

　　一串简单却无比清越、灵动的音符，如同山间突然奔涌出的清泉，刹那间流淌过闷热黏稠的空气，钻入每个人的耳膜。不是复杂的古典乐章，也不是激昂的革命歌曲，而是一首几乎每个中国人都耳熟能详的江南民歌——《茉莉花》。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她没有看乐谱，指尖在琴键上自然跳跃，旋律悠扬而婉转。弹奏的技巧算不上多么精湛，偶尔还有一两个音略显生涩，但那份流淌其中的真挚情感，却弥补了一切技术上的不足。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在弹奏了一小段前奏后，她竟开口跟着旋律轻声哼唱起来。她的歌声不像广播时那般字正腔圆，而是带着一种罕见的、柔软的民间小调韵味，清甜，自然，像夏夜微风送来的茉莉清香，不着痕迹地沁人心脾。

　　“芬芳美丽满枝桠，又香又白人人夸……”

　　起初只是她一个人在唱，但很快，这简单优美的旋律和耳熟能详的歌词，仿佛带着某种魔力，感染了疲惫的队员们。先是几个女生小声地跟着哼唱，接着，更多的人加入了进来。没有指挥，没有乐谱，没有声部的要求，只有最纯粹、最放松的合唱。原本弥漫在礼堂里的焦躁和疲惫，竟在这朴素悠扬的歌声中，一点点被驱散，被抚平。许多人的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轻松而愉悦的笑容。

　　苏默站在最后一排的阴影里，彻底怔住了。

　　他眼中的世界，仿佛在这一刻被重新勾勒。那个站在指挥台上，严谨、认真、散发着领导者光芒的林晚晴，与此刻坐在老旧钢琴前，自弹自唱，用最质朴的方式凝聚人心、散发着亲和魅力的林晚晴，身影完美地重叠在了一起。

　　她并非永远需要站在高处，她也愿意融入人群，甚至俯下身来，用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成为点燃气氛的火种，凝聚人心的力量。这种角色的自如转换，这种毫无架子的亲和，这种在严肃排练之外突然绽放的、带着生活气息的才华，让他看到了一个更加立体、更加鲜活、也更加触手可及的林晚晴。

　　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悸动，如同窗外那酝酿已久的惊雷，在他胸腔里轰然炸响。之前那种遥不可及的仰望感，似乎在渐渐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真切、也更加汹涌的渴望——渴望靠近，渴望不仅仅是作为一个匿名的旁观者，去欣赏她所有的美好。

　　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钢琴前那个沉浸在自己创造的清新世界里的身影，指尖无意识地深深掐入了掌心。

　　排练在重新焕发的活力中继续。而苏默的心，却再也无法恢复平静。

　　那天晚上，他没有立刻去写那封早已在胸中打了无数遍腹稿的第九封信。他独自一人，走出了校园，走进了镇上那家唯一的、兼卖文具和书籍的新华书店。在角落里，他找到了那个标着“音乐”的书架，手指有些迟疑地，最终落在了一本最基础的《拜厄钢琴基础教程》上。

　　封面上印着的黑白琴键图案，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摸了摸口袋里仅剩的、这个月省下来的几块钱饭费，几乎没有犹豫，便将那本薄薄的、带着油墨清香的书买了下来。

　　他将书紧紧抱在怀里，像怀揣着一个巨大而隐秘的决心，走回了夜色中的校园。

　　他知道这很傻，很徒劳。他可能永远也学不会，更没有机会触碰那架钢琴。但这微不足道的、笨拙的行动本身，却像一种无声的宣誓，宣告着他的情感，已经从一个安全的欣赏距离，不由自主地，向着渴望与她存在于同一个世界、呼吸同一种空气的方向，悄然滑落。

　　而那封最终在深夜写就的信，字里行间，也自然而然地染上了这层新的渴望。

　　“林晚晴同学：
　　今日午后，闷雷将至，礼堂如蒸。疲敝之际，忽闻清音，如茉莉初绽，幽香袭人，涤荡尘虑。
　　我见你端坐于老旧钢琴之前，指尖流淌的，非关技巧，尽是赤诚。那一刻，你非指挥，非主播，你只是音乐的使者，将疲惫的灵魂一一慰藉，将涣散的人心重新凝聚。
　　我曾以为，你是需要被仰望的光。而今方知，你亦是能融入尘世的暖。是指挥，亦是歌者；是光的中心，亦是传递火种的人。你的才华与温度，从不设限，亦从不拘于形。
　　—— 一名仰慕你的同学”

　　林晚晴读到这封信时，窗外正下着淅淅沥沥的雨，洗刷着夏日的闷热。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午后，听到了那首即兴的《茉莉花》。她注意到信中那句“融入尘世的暖”，心中微微一动。

　　她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窗外雨幕中，那个正抱着书本、低头匆匆穿过庭院、走向图书馆的瘦削身影。

　　一个清晰的念头浮现：他当时，一定就在那里。他看着，听着，并且，又一次，深深地懂了。

　　而这一次，她心中涌起的，不仅仅是感动，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微甜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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