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

作者: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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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疾而终


      火锅蒸腾的热气仿佛还在眼前,欢声笑语似乎还萦绕在耳边,但那晚家庭聚餐的温暖,却像退潮的海水,迅速被一种新的、甜蜜又带着些许无措的焦虑所取代。

      起因是饭桌上金姐随口的一句闲聊。她夹了一筷子肥牛放到宁挽碗里,笑眯眯地问:“小挽啊,什么时候过生日呀?我到时候给你做好吃的。”
      宁挽正小口吹着碗里的虾滑,闻言抬起头,眼睛弯弯的,带着点不好意思:“谢谢金姐,我生日是五月十三号,快啦。”
      “五月十三?”金姐算了算日子,“那不就还有十几天了?哎哟,这可是个大生日,二十岁了吧?得好好庆祝一下!”
      桌上的人都笑着附和起来,秦舟已经开始嚷嚷着要订哪家的蛋糕了
      。一片热闹中,齐朔拿着筷子的手却微微顿住了。
      五月十三,二十岁。还有十几天。
      他侧过头,看向身边因为被关注而脸颊微红、眼神闪亮的宁挽,心里蓦地空了一下。他竟然……才知道。
      明明是自己喜欢的她,他居然连她的生日都不知道。
      金姐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齐朔,带着一丝了然的、甚至有点“恨铁不成钢”的轻微责备,仿佛在说:“傻小子,这都没搞清楚?”

      齐朔下意识地垂下了眼睫,盯着碗里翻滚的红油,味同嚼蜡。
      送什么礼物?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迅速缠绕住了他整个思绪。
      除了金姐,除了早已逝去的妈妈和妹妹,他生命中还从未有过需要他费心挑选礼物的女性。
      这种陌生的、带着特定指向性的任务,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和……笨拙。
      饭后,和往常一样,他开车送宁挽回学校。
      一路上,宁挽还在兴奋地计划着生日那天要去新开的游乐园,齐朔大多时间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心思却早已飘远。
      直到看着宁挽的身影消失在宿舍楼门口,他脸上的温和才渐渐被一种清晰的困扰所取代。

      回到那个熟悉又安静的小房间,齐朔第一次因为“礼物”这件事,失眠了。
      他像个毫无经验的毛头小子,开始在脑海里搜索一切可能的信息。
      她喜欢什么?书,奶茶,还有……那些她看到时会眼睛发亮的句子?
      他回忆着两人在图书馆的点滴,她对着精彩译文恍然大悟时的雀跃,她吐槽某些生硬翻译时皱起的小鼻子……一个模糊的念头逐渐清晰,却又让他犹豫。
      这……行吗?会不会太寒酸,太不值钱?
      接下来的几天,这种困扰有增无减。指望着秦舟和宋云归出主意?
      齐朔几乎能想象出那俩活宝会给出什么“惊喜”方案。
      林野正值高考冲刺的关键时期,更不能去打扰。
      他只好拉上相对靠谱的萧诀,利用下班后的时间,辗转于北城各大商场。

      两个身高腿长、气质迥异却同样引人注目的男人,频繁出现在珠宝柜台、化妆品专柜、精品店甚至玩偶店,这种组合本身就足够醒目。然而,结果却令人沮丧。
      项链手链?太轻浮,而且他根本不懂她的喜好。
      口红护肤品?他连色号和肤质都搞不明白。
      可爱的玩偶摆件?似乎又过于幼稚,配不上她阅读时那份沉静的气质。
      他们像无头苍蝇一样转了又转,萧诀难得地没有抱怨,陪着他一家家地看,一次次地否定,最后也只能拍拍他的肩膀,无奈地说:“这东西,真没标准答案,金姐说得对,心意最重要。”

      可“心意”到底是什么?齐朔第一次在战场、牢狱之外的地方,感受到了如此清晰的挫败感。
      这种挫败无关生死,却关乎一种他刚刚开始学习、并无比珍视的情感联结。
      最终,在又一个一无所获的夜晚,齐朔站在人来人往的商场门口,看着霓虹闪烁,忽然下定了决心。
      他转向萧诀,眼神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平静:“算了,不逛了。我知道送什么了。”

      他决定,送她一份独一无二的、只属于他们之间的“心意”——亲手翻译她最喜欢的那本散文集。
      那本书她提过好几次,说原文优美,但现有的几个中译本都差强人意,总感觉少了点味道。
      这个决定一下,齐朔的生活节奏瞬间改变。下班后的所有空闲时间,甚至深夜,都被这项庞大的“工程”占据。
      书桌的台灯常常亮到凌晨两三点。他伏在案前,字典、原文书、厚厚的笔记本摊满一桌。逐字逐句地推敲,反复斟酌哪个词更能传达原文的神韵,哪种句式更符合中文的阅读习惯,有时为了一个贴切的成语,他能枯坐半个小时。
      漂亮的硬笔行楷,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地在笔记本上留下注释、备选的译法,以及偶尔迸发的、带着个人理解的灵光一闪。

      这不再仅仅是翻译,更像是一种笨拙而虔诚的倾诉。二十六岁的他,仿佛通过这笔尖,与当年那个十八岁、满怀翻译梦想的少年悄然重叠。
      那些被残酷现实碾碎的热情、那些深埋心底的对文字之美的追求,在这个寂静的深夜里,借着为心爱女孩准备礼物的名义,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呼吸着久违的、带着墨香的空气。
      一种久违的、纯粹的“少年心气”,在笔端静静流淌。

      在宁挽二十岁生日的前一天晚上,齐朔终于写下了最后一个句点。他放下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
      看着眼前这本厚厚的手写译稿,装订得一丝不苟,上面用工整的字迹写着书名和宁挽的名字。
      疲惫,但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和期待。他几乎能想象出她收到这份礼物时,惊讶又开心的样子。
      然而,当他从这种高度专注的状态中抽离出来,才猛地意识到一个被他忽略了许久的事实——
      他和宁挽,已经很久没好好见过面了。

      最近几次联系,都变得异常简短。发出去的信息,往往要隔很久才收到回复,而且通常只有“在复习”、“期末忙”、“下次聊”这样干巴巴的几个字。
      通话更是少之又少,偶尔接通,背景音嘈杂,她语速很快,带着显而易见的匆忙,说不了几句就匆匆挂断。
      他理解期末压力大,从未多想,更不愿打扰她。
      可直到生日前夕,这种“忙碌”升级成了近乎失联。
      发去的生日祝福石沉大海,拨打的电话永远转入来电提醒。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蛇,悄然缠上他的心脏。

      五月十三日,宁挽二十岁生日当天。
      齐朔请了假,一大早就来到了图书馆,他们第一次相遇、拥有最多共同回忆的地方。他坐在那个熟悉的靠窗位置,将那本精心准备的、系着浅色丝带的翻译手稿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抱着一根救命的浮木。
      从清晨阳光透过玻璃窗,到正午光线炽烈,再到午后光影西斜,最后到夜幕降临,图书馆的灯一盏盏熄灭,管理员开始清场。
      他像一尊凝固的雕塑,维持着同一个姿势,目光始终望着入口的方向。每一次脚步声响起,都会让他心脏猛地一跳,期待地抬起头,又失望地垂下。
      “先生,我们闭馆了。”管理员第三次过来善意地提醒。
      齐朔抬起头,眼神空洞,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地站起身,走了出去。

      但他没有离开。他就抱着那份礼物,沉默地坐在图书馆门口冰凉的台阶上。夜风带着寒意,吹动他利落的短发,他却感觉不到冷。
      城市的霓虹在他身后闪烁,勾勒出他孤寂而执拗的背影。
      他还在等。
      或许她只是手机没电了?或许她被什么急事耽搁了?或许……她下一刻就会出现,带着歉意的笑容跑向他?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希望也一分一分地熄灭。直到午夜过去,凌晨一点,街道彻底空旷下来。

      一双熟悉的皮鞋停在他面前。齐朔没有抬头。
      一件带着体温的大衣披在了他颤抖的肩上。萧诀在他身边坐下,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陪着他,点燃了一支烟,猩红的火点在夜色里明灭。
      寂静像沉重的幕布,笼罩着两人。许久,许久,齐朔才极其缓慢地、用一种仿佛被砂纸磨过般沙哑、轻得几乎要散在风里的声音开口:
      “我找不到她了。”

      这句话里蕴含的绝望,让萧诀夹着烟的手指猛地一颤。
      他认识齐朔快二十年,经历过他最惨痛的失去,最黑暗的牢狱,见过他愤怒、麻木、甚至濒临崩溃,却从未听过他用这种语气说话——那是一种信念被连根拔起、所有努力都付诸东流后的……死寂。
      这是齐朔第一次真正尝试去喜欢一个人,第一次如此笨拙又全力以赴地去付出,却换来了这样一场无疾而终、连解释都没有的消失。
      萧诀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安慰的语言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无法真正体会那种被全世界遗弃的冰冷,但他看着好友这般模样,心口像被巨石堵住,闷痛得厉害。
      他只能伸出手,用力地、紧紧地搂住齐朔的肩膀。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金姐和秦舟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显然是萧诀通知了他们。
      当看到坐在冰冷台阶上、失魂落魄、仿佛一夜之间被打回原形的齐朔时,金姐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秦舟更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过去,死死抱住齐朔的腰,把脸埋在他怀里,语无伦次地哭喊:“朔哥,我们回家!我们回家!不要她了,我们不要她了,我们回家!”
      金姐走上前,蹲下身,轻轻抚摸着齐朔冰凉的、布满胡茬的脸颊,声音哽咽却异常温柔:“小朔,听话,我们回家吧。外面冷,跟金姐回家,好不好?”

      一直强撑着的、紧绷到极致的弦,在这一刻,终于彻底崩断。
      齐朔猛地低下头,额头抵着怀中那本他耗费了无数心血、如今却显得无比讽刺的礼物,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从他喉咙深处破碎地溢出。起初是低沉的啜泣,很快变成了无法抑制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嚎啕大哭。
      他哭得浑身痉挛,眼泪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书本的封面和他自己的衣襟。
      他死死地拽着扑在他怀里的秦舟,仿佛那是唯一能防止他被这绝望的漩涡彻底吞噬的锚点。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他一遍又一遍地嘶哑地问着,像是在问身边泪流满面的亲友,像是在问沉默的夜空,更像是在问那个反复捉弄他的命运。
      “为什么每次……每次都是我刚刚觉得……觉得能抓住点什么的时候……就要把它收走……为什么啊?!”
      “给我希望……又把它拿走……这比从来没有过……还要难受……”
      “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只是想,想像个正常人一样……简单,平庸地活着……为什么就这么难?!”
      “老天爷……我求你……求求你放过我吧……错的不是我啊……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为什么啊——”
      他积压了太久的委屈、不甘、恐惧、自我怀疑,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倾泻而出。
      八年前家破人亡的痛,八年牢狱的苦,出狱后步步维艰的难,以及刚刚燃起却被瞬间掐灭的火焰……
      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了这绝望的质问和悲鸣。

      金姐紧紧抱着他颤抖的身体,泪如雨下。秦舟哭得几乎喘不上气。萧诀红着眼圈,别过头去。连匆匆赶来的宋云归和林野,也站在不远处,沉默地抹着眼泪。
      不知哭了多久,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无法抑制的、断断续续的抽噎。
      齐朔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瘫软在那里,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望向漆黑的、没有一颗星星的夜空。
      轻轻地、几乎听不见地,说了一句:
      “今天,没有星星。”
      然后,他低下头,看着怀里那本被泪水浸得字迹模糊的翻译稿。

      夜色浓稠如墨,将他和他那颗刚刚燃起一丝微光、却又迅速熄灭的心,一同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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