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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篇(八)
时值建安十六年初秋,邺城的夜晚已带了些许凉意。
丞相府邸深处,一间门窗紧闭、帘幕低垂的密室中,只点着几盏昏黄的油灯,将围坐的几人身影拉得扭曲而漫长,投在冰冷的墙壁上,如同暗中滋生的鬼魅。
曹丕端坐主位,面色在跳动的灯火下显得格外阴沉,连日来的猜忌与怒火似乎已经沉淀为一种更为冷硬的东西。
司马懿与吴质等寥寥数名心腹分坐两侧,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阴谋酝酿特有的压抑与紧张。
“计划,必须要提前了。”曹丕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打破了室内的死寂,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玉扳指,“探马来报,父亲不日即将再次率军西征,讨伐张鲁。大军离邺,城内空虚,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他口中的“机会”,所指为何,在座之人皆心知肚明——是彻底打击那个才华横溢、深受父亲偏爱,且可能威胁到他世子之位的弟弟,曹植。
司马懿微微前倾身体,他的脸在阴影中半明半暗,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
“世子所言极是。三公子才华虽高,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重情,易冲动,且不善饮。我们可以从此处着手。依懿之见,可先从其身边好友丁仪、杨修等人入手,制造事端,令其与三公子心生间隙,或至少分散其注意力。同时,在丞相出征前,由世子您以饯行为名,设一私宴,特邀三公子。席间……”
他顿了顿,抬眼观察了一下曹丕的神色,才缓缓道,“可多谈论诗词歌赋,并‘不经意’地提及甄夫人之风采。三公子心系于此,必会心绪不宁,方寸渐乱。”
吴质紧接着补充,他语气更为直接,带着市井的狠辣。
“世子,臣已通过手段,买通了三公子府上一名负责酒水的近身侍从。宴会之时,会在给三公子的酒中加重分量,掺入易醉的烈酒。待他醉意深沉,神志模糊之际,我们再派人假借……”
话道一半看了一眼曹丕,斟酌着用词,“假借甄夫人身边侍女之名,送一信笺与他,约他至某处僻静之地相见,届时……”
“不可!”
曹丕猛地厉声打断,眼中寒光乍现,如同被触及了逆鳞,“此计太过!绝不可玷污宓妃名声分毫!”
他可以容忍自己内心的猜忌,可以用尽手段打击曹植,但唯独不能容忍将宓妃的清誉卷入这肮脏的算计之中,那会让他觉得自己连同那份求而不得的感情一同被亵渎了。
司马懿反应极快,立即改口,神色不变。
“世子顾虑周全。既然如此,那就改称有紧急军务需即刻处理,令其醉中误判,仓促行事。待丞相的令旨或询问到达时,他必然因醉酒而延误、失态,甚至无法接旨。此等玩忽职守、怠慢军国大事之罪,足以让丞相对他大失所望。”
曹丕阴沉着脸,沉吟片刻,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显然在权衡。
半晌,他眼中闪过一丝更深的狠厉。
曹丕端坐主位,面色阴沉:“仅此还不够。必须在父亲身边提前安□□们的人。等子建误事之后,要立即有人在父亲面前提醒......”
刻意停顿,指尖重重敲击案面:“就说子建近日诗作中常流露出狂放不羁之意。特别是那首《七哀诗》——'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这般凄清孤寂的意象,岂是心怀社稷之人所作?”
司马懿立即接话:“世子明鉴。三公子近来还有'借问叹者谁,言是客子妻'之句,将自身比作闺怨妇人,实在有失体统。”
吴质阴冷一笑:“臣会安排人在丞相面前提及,这些哀怨之词,恐怕都是因求之不得而......”
“住口!”
曹丕猛地拍案,“不必明说,但要让父亲明白,他这些缠绵悱恻的诗词,与他的玩忽职守一样,都是不堪大任的证明!”
“不!”
曹丕猛地一挥手,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杀机,“不能只是或许!要明确地暗示,甚至是直接点出,就说这是子建故意使用同音字,以此掩人耳目,其真实用意,是暗藏了对不该属于他的人和物的觊觎之心!是包藏祸心,是对兄长、对礼法的大不敬!”
他要将曹植的才情与深情,彻底扭曲为政治上的野心与道德上的污点。
密室的计议在夜色中悄然落定,一张无形的大网,开始向尚不知情的曹植笼罩过去。
数日后,曹操出征前夜,丞相府正殿张灯结彩,设下家宴,既是饯行,亦有嘱托后方之意。
殿内烛火通明,映照着精美的漆器和闪烁的金银器皿,舞姬彩袖翻飞,乐工丝竹悠扬,一派看似和睦融融的景象。
然而,在这繁华表象之下,暗流汹涌。
曹操坐于主位,威严的目光扫过座下诸子与心腹臣僚。
曹丕与曹植分坐两侧较前的位置。
曹丕起身,手持金樽,步履沉稳地走到曹植面前,脸上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属于兄长的温和与托付之意。
“子建。”
他声音朗朗,足以让上座的曹操及周遭近臣听清,“父亲明日便要亲冒矢石,为国远征。为兄不才,需随军参赞,这邺城根本重地,以及父亲的家眷安危,在此期间,就要多多托付给你了。”
曹丕言辞恳切,姿态放得极低。
此时的曹植,尚沉浸在即将与父亲分别的伤感,以及对自己未能随军建功的些许失落中,对兄长的“殷殷嘱托”并未起疑。
他本就性情率真,见兄长如此看重,心中甚至涌起一股责任感与豪情,立刻举杯起身,朗声道:“二哥放心!植虽不才,必当恪尽职守,守护邺城,静待父亲与二哥凯旋!” 说罢,仰头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那酒液入喉,似乎比平日更为辛辣猛烈。
“好!子建果然深明大义!”曹丕赞道,自己也饮了一杯,随即对侍立一旁的仆役使了个眼色。
宴会继续进行,气氛看似热烈。
曹丕的心腹们开始按照计划,频频向曹植敬酒,言辞恭敬,令人难以推拒。
“三公子海量!再饮此杯,预祝丞相旗开得胜!”
“三公子才华盖世,今日必当尽兴!”
酒过三巡,曹丕的心腹开始实施计划。一个文官举杯对醉意朦胧的曹植说:
“三公子近日《七哀诗》中'孤雁飞南游,过庭长哀吟'之句,凄婉动人,不知为何作此悲音?”
曹植醉眼迷离,喃喃道:“孤雁失群,彷徨无依......就像......”他忽然住口,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另一个官员紧接着说:“还有'慷慨有余哀'之句,三公子年少得志,何来这般深重的哀愁?”
曹植痛苦地闭上眼睛,声音哽咽:“哀愁......就像明月照高楼,照得见流光,照不见......”他猛地又灌下一杯酒,再也说不下去。
这时吴质安排的侍从适时上前添酒,故意将酒壶打翻在曹植衣袖上。
曹植浑然不觉,依旧举着空杯喃喃:“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这句诗一出,满座皆惊。
曹丕立即向曹操席位望去,果然看见父亲皱起了眉头。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曹植这无意识间的低吟,声音虽轻,但在有心人耳中,不啻惊雷。
席间顿时出现片刻诡异的寂静,连丝竹之声都仿佛滞涩了一瞬。
几个原本在谈笑的大臣下意识地收住了话头,目光微妙地闪烁。
谁都知道,这诗句中的“君”字,在此情此景下,极易引人遐思。
高踞主位的曹操,原本带着几分酒意、略显松弛的面容,骤然绷紧。
他那双洞察世事的锐利眼眸,如同鹰隼般扫过醉态可掬的次子,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川”字。
他素知子建文采飞扬,性情率真,甚至对此有几分纵容的欣赏。
但在此刻,在这关乎大军出征、后方稳定的重要家宴上,曹植不仅醉态毕露,更吟诵出如此缠绵悱恻、甚至带有些许僭越意味的诗句,这与他平日虽狂放却知进退的形象大相径庭,更与一个即将受托留守重任的公子应有的沉稳持重格格不入!
“子建!”曹操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过了殿内残余的嘈杂,“你醉了。”
简单的三个字,如同冰水浇头,让几个还在试图向曹植劝酒的心腹官员立刻缩了回去,噤若寒蝉。
曹植被父亲威严的声音一激,混沌的头脑似乎清醒了一瞬,他茫然地抬头,望向面色不豫的父亲,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觉得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最终只是无力地晃了晃身子,若非身旁侍从眼疾手快扶住,几乎要瘫软在地。
曹丕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冷笑更甚,但脸上却适时地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关切与无奈。
他起身,向曹操躬身道:“父亲息怒,子建想必是想到明日父亲远征,心中不舍,加之诸位同僚热情,多饮了几杯,以致失态。还请父亲恕罪。” 他这话看似为弟弟开脱,实则坐实了曹植“因情失态”“不堪酒力”的印象。
曹操冷哼一声,并未多看曹丕,目光依旧停留在狼狈不堪的曹植身上,眼神中充满了失望与审视。
他挥了挥手,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厌烦:“扶他下去醒酒!成何体统!”
两名内侍连忙上前,半扶半架地将几乎不省人事的曹植带离了正殿。那踉跄的背影,与方才席间吟诗作赋、神采飞扬的三公子,判若两人。
一场本该和睦温馨的饯行家宴,最终以这样一场闹剧不欢而散。殿内灯火依旧通明,舞乐早已停歇,只剩下杯盘狼藉和一种无声的尴尬在空气中蔓延。
......
次日清晨,曹操大军如期开拔,旌旗招展,蹄声如雷,浩浩荡荡驶出邺城。
曹丕一身戎装,骑马紧随曹操身侧,神情肃穆,俨然一副得力助手的模样。
而在送行的队伍中,并未见到曹植的身影——他昨夜酩酊大醉,至今未醒,自然无法前来为父亲送行。
曹操端坐于骏马之上,目光扫过送行人群,未见到曹植,脸色又沉了几分,却并未多言,只是勒转马头,挥军西向。
大军离去不过数日,邺城看似平静,暗地里的风波却骤然掀起。
这日,曹植因前夜大醉,头痛欲裂,正在府中昏睡休养。
忽然,丞相府长史,正是留守邺城的最高行政官员之一,已被曹丕暗中笼络。
持曹操令牌,急匆匆来到曹植府邸,声称有紧急军务需立即处理,关乎前线粮草调配。
府中属官见是丞相令牌,不敢怠慢,连忙入内通报。
然而曹植宿醉未醒,神志模糊,根本无法起身理事,更别提处理复杂的军务了。
属官只得回报长史,言三公子身体抱恙,可否稍缓。
那长史故作焦急与不满,在府门外高声斥责:“此乃军国大事,关乎前方将士生死,岂容延误?!三公子既受丞相托付,留守邺城,怎能因私废公!” 声音之大,引得周围路过的官员、仆役纷纷侧目。
消息很快传开——三公子曹植因醉酒误事,连紧急军务都无法处理。这与他此前在宴会上“必当恪尽职守”的誓言形成了尖锐的讽刺。
几乎与此同时,在前线曹操的中军大帐内。
曹操正在审视地图,谋划进军路线。
一名随军的谋士在一旁侍奉,看似无意地提起:“丞相,近日邺城传来一些三公子的诗作,文采更胜往昔,只是……”
“只是什么?”曹操头也未抬,随口问道。
那谋士故作迟疑,道:“只是诗中多悲秋伤月之语,如‘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意境虽美,却总觉得……少了些昂扬之气,倒像是心有郁结,难以排遣。还有‘借问叹者谁,言是客子妻’等句,更是将自身比作深闺怨妇,实在……有失王子气度。如今看来,或许正因心中常怀此等幽怨细腻之情,才致使他……在关键时刻,难以承受重任啊。”
他巧妙地将曹植的诗风性情,与他刚刚传来的“醉酒误事”联系在一起。
曹操执笔的手微微一顿。
他想起出征前夜曹植那失态的醉语,想起那句暧昧不明的“愿为西南风”,再结合如今传来的“因醉误事”的消息,以及谋士对诗作的“解读”,一系列线索似乎串联成了一条清晰的轨迹。
他放下笔,目光深沉地望向帐外,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句:“文人习气,终非社稷之福。”
曹操心中那杆原本可能偏向才华横溢的次子的天平,在曹丕精心策划的连环计下,终于发生了决定性的倾斜。
而这一切的源头,那场家宴上的醉酒,那几句被刻意引导和放大的诗句,以及那份深藏心底、却沦为他人攻击武器的、无望的爱慕,都让尚在邺城昏睡醒酒的曹植,在浑然不觉中,已然失去了父亲的信任,也远离了权力的中心。
曹丕的计策,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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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丕与曹植、曹彰均为同母兄弟,曹丕为一子,曹植为三子。
曹操儿子众多史书记载前四子分别为曹昂、曹丕、曹彰、曹植。
关于曹植的《七哀诗》的创作时间,因为学术界没有统一的定论,存在多种说法。它可能作于建安年间,也可能作于曹丕称帝后的黄初年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