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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控争吵
周屿安没有回家。
那个充斥着破碎记忆和窒息氛围的地方,他一步也无法踏入。他将车漫无目的地开到城市边缘的江畔,找了一处僻静的堤岸,熄了火,就那么独自一人坐在驾驶室里,如同凝固的雕像,望着窗外墨色翻涌的江面。初秋的江风带着湿冷的寒意,一阵阵从车窗缝隙钻入,侵袭着他单薄的西装,却丝毫吹不散他心头的烦闷、混乱与那火烧火燎的难堪。苏晴摔项链时那歇斯底里、混合着泪水和恨意的尖锐眼神,林月如那条冰冷到极致、公事公办的短信,还有自己像个幽魂一样徘徊在她楼下阴影里的可笑行径……所有画面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中循环播放、交织、放大,将他死死困在无形的、由自责、愤怒和迷茫构筑的牢笼里,无处可逃。
天色在不知不觉中由浓墨转为鱼肚白,江面泛起了灰蒙蒙的光。周屿安动了动几乎僵硬的身体,关节发出细微的咔哒声。他看着后视镜中那个眼窝深陷、下巴冒出青色胡茬、面色灰败憔悴的男人,感到一阵强烈的陌生与厌恶。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江水腥味的空气,终于重新发动车子,拖着仿佛灌了铅的疲惫身躯,朝着那个他必须回去的、称之为“家”的方向驶去。
用钥匙打开公寓大门时,里面是一片死寂。厚重的窗帘严丝合缝地拉着,阻隔了外面渐亮的天光,只有玄关一盏感应灯因为他进门而幽幽亮起,投下惨淡的光晕。空气中还残留着昨夜出门前,苏晴身上那精心喷洒的、清雅矜贵的香水尾调,但在此刻,这曾经熟悉的味道却与某种无声的绝望混合在一起,变得格外沉闷、压抑,几乎令人窒息。
苏晴没有睡。
她就坐在客厅那张巨大的、意大利定制的白色真皮沙发上,背对着门口,身影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单薄而僵硬。她身上还穿着昨天那件香槟色的蕾丝长裙,只是此刻裙摆皱巴巴地卷着,肩头的蕾丝甚至有一处细微的勾丝。她精心打理过的卷发变得蓬乱,失去了光泽。听到身后开门和脚步声,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却没有立刻回头。
周屿安懒得开口,也无力去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将沾着夜露寒气的外套随手扔在玄关的衣帽架上,发出轻微的声响,然后径直朝着浴室的方向走去,他现在只想用温热的水流冲掉这一身的狼狈、风尘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他的无视,他那种仿佛她根本不存在的态度,成了压垮苏晴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猛地从沙发上转过身,站了起来。动作因为维持一个姿势太久而有些踉跄。她的脸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精心描绘的妆容早已被反复流淌的泪水彻底弄花,眼线晕开,在眼周形成两团污黑的阴影,唇膏也斑驳脱落,露出底下缺乏血色的苍白嘴唇。那双原本总是含着温柔笑意的眼睛,此刻红肿得像核桃,布满了血丝,里面再也没有丝毫温情,只剩下像淬了毒的冰棱一样尖锐、冰冷的恨意和指控,直直地、毫不留情地射向周屿安。
“你还知道回来?”她的声音因为一夜的哭泣和干渴而异常沙哑干涩,像砂纸摩擦着木头,每一个字都带着浓浓的讥讽和无法掩饰的疲惫,在这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周屿安的脚步顿住了,但他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她,放在浴室门把上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试图将胸腔里翻涌的烦躁压下去。“我很累,不想吵。”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夜未眠的粗粝感,也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这冷漠彻底点燃了苏晴心中积压了一整夜的、如同火山岩浆般的愤怒、委屈和猜疑。她几步冲到他面前,用身体挡住了浴室的门,仰起头,死死地盯着他,那目光仿佛要在他脸上烧出两个洞来。
“你去哪儿了?!”她尖声质问,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破音,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说啊!你一整晚不接电话,不回信息,你去哪儿了?!是不是又忍不住,跑去找她了?!去找那个林月如了?!”
“苏晴!”周屿安猛地转过头,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眼底布满了红血丝,那里面是压抑到极致的怒火和深深的疲惫,“你闹够了没有?!我说了,我哪儿也没去,就在江边一个人坐了一夜!现在,我、很、累!需要安静!需要休息!你听不懂吗?!”他一字一顿,几乎是咬着牙说道,试图用强硬的语气让她停止这无休止的纠缠。
“江边坐了一夜?”苏晴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荒谬的笑话,她扯动嘴角,发出一声尖锐而凄厉的冷笑,那笑声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瘆人,“周屿安,你到现在还在骗我!你把我当成那种可以随便糊弄的三岁小孩吗?!是因为我!是因为我昨天不识相,坏了你的好事吧?!因为我的生日,耽误了你和你的旧情人联系,耽误了你们互诉衷肠,是不是?!所以你才这么不耐烦,这么急着摆脱我,是不是?!”她的话语如同连珠炮,又快又狠,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毒液。
“你他妈胡说八道什么!”周屿安的理智之弦终于崩断,他受够了这种毫无根据的臆测和永无止境的指控,所有的修养和克制在这一刻土崩瓦解,他低吼出声,额角的青筋暴起,“我跟林月如!没有任何你想象的那种龌龊关系!那条信息!就TM的是之前一个早就结束了的项目,一点工作上的收尾事情!仅此而已!你还要我重复多少遍?!”
“工作?什么了不得的工作需要深更半夜发信息?!什么重要的工作让你一看到她的名字就像被踩了尾巴一样,心虚地立刻按掉手机,都不敢让我多看一秒?!”
苏晴丝毫不退让,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混合着极度的愤怒和蚀骨的不甘,冲刷着她花掉的妆容,留下更加狼藉的痕迹。她步步紧逼,几乎要贴到周屿安的身上,仰着头,死死抓着他的衬衫前襟,指甲几乎要嵌进布料里,“周屿安!你看着我的眼睛!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心里是不是还有她?!是不是从来就没有忘记过她?!你告诉我啊!”
周屿安被她扯得身体晃了一下,他低头看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写满了疯狂和绝望的脸,闻到她身上混合着泪水、残留香水和一夜未眠的颓败气息,心底涌起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无力感和深深的厌倦。他试图解释,可发现所有的语言在苏晴早已预设好的“罪名”和坚不可摧的怀疑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可笑,甚至越描越黑。他厌倦了这种无休止的、毫无意义的循环,厌倦了像个犯人一样不断自证清白。
他的沉默,他眼神中那一闪而过的疲惫与放弃挣扎的空洞,在情绪极度敏感的苏晴眼里,成了最确凿的默认和无声的宣判。
“你默认了……你果然……果然还想着她!”苏晴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和支撑,抓着他衣襟的手猛地松开,踉跄着向后倒退了一步,眼神从极度的激动转为一种死寂的、令人心寒的绝望和疯狂,她摇着头,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那我呢?周屿安,我算什么?!我们从小到大的情分,我们这么多年的夫妻感情,我们拥有的一切……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周屿安……你没有心!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对!我没有心!”周屿安终于彻底爆发了,长久以来积压在内心的巨大压力、对苏晴的愧疚、对现状的烦躁、对过去的迷茫,还有昨夜当众出丑的屈辱感,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他赤红着眼睛,冲着苏晴低吼道,声音因为激动而扭曲,“我TM就是没有心!我要是真有心,当初就不会……就不会……”
他的话如同被一把无形的刀猛地斩断,戛然而止。他像是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即将脱口而出的是什么,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微微颤抖着,后面那几个足以将一切彻底摧毁的字眼,被他死死地咽了回去,卡在喉咙里,带来一阵灼烧般的疼痛。
但已经太晚了。
苏晴不是傻子。她听懂了他那未尽的、充满悔意的言外之意,听懂了他话语里对过去那个选择、对他们这段婚姻根基的、赤裸裸的质疑和动摇!
客厅里陷入了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凝固成了坚硬的、透明的固体,沉重地压在两人的胸口。只剩下他们粗重而急促的、带着痛苦和绝望的喘息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如同垂死挣扎的野兽。
苏晴瞪大了那双红肿不堪的眼睛,一眨不眨地、难以置信地死死盯着周屿安,仿佛第一次真正地、毫无遮挡地看清了眼前这个同床共枕多年的男人。那目光里充满了震惊、破碎,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原来……他一直都在后悔?后悔当初选择了她?后悔娶了她?
这个认知,比任何激烈的争吵、任何恶毒的指控都更具毁灭性。它像一颗精准定位的核弹,瞬间摧毁了她在这段婚姻里所有的自信、所有的安全感、以及她一直以来赖以生存的、关于爱情和选择的信念根基。
她脸上的激动、愤怒、泪水,在这一刻奇迹般地全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平静、却又极其冰冷的死寂。她不再看他,目光空洞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灵魂已经被抽离。然后,她用一种异常平稳、却字字诛心的语调,一字一顿地,清晰地说道:
“周屿安,原来……你一直都在后悔娶我。”
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羽毛落地,却像一把淬了万年寒冰的锥子,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地、精准地扎进了周屿安剧烈跳动的心脏最深处,瞬间冻结了所有的血液和感知。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反驳,想说“不是那样”,想解释那只是一时的气话,是想说当初不该用那种方式伤害林月如,而不是后悔娶她苏晴……可是,看着苏晴那双已经彻底失去光彩、只剩下无边荒凉和死寂的眼睛,看着那里面映出的、他自己狼狈而可憎的影子,所有到了嘴边的话,都显得那么虚伪、苍白、毫无意义。
任何解释,在此刻,都是对她更深的伤害和侮辱。
失控的争吵,最终以最残忍、最不留余地的方式,悍然撕开了所有温情脉脉的伪装,将那段婚姻底下血淋淋的、不堪直视的真相一角,赤裸裸地暴露在了清晨惨淡的光线之下。
苏晴没有再看他一眼,也没有再流一滴眼泪。她只是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身,像一具被抽走了提线的木偶,一步一步,踩着虚空般,朝着卧室的方向挪去。然后,她伸出手,握住冰凉的黄铜门把手,“咔哒”一声轻响,将卧室门轻轻关上,也将周屿安,彻底地、决绝地,关在了她的世界之外。
周屿安独自一人,像根柱子般僵立在空旷而狼藉的客厅中央,耳边还回响着苏晴那句冰冷的判决,眼前是那扇紧闭的、仿佛隔绝了生死的房门。晨曦终于顽强地透过厚重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几道微弱的光束,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却照不亮他心中那片骤然裂开的、深不见底的漆黑鸿沟。那道鸿沟,在他和苏晴之间,在所有过去与未来之间,轰然裂开,再也无法弥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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