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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人的对视
三个人的对视
酒店的水晶吊灯一层叠一层,像把整片星河拆下来,挂在他们头顶。
顾念晚站在宴会厅的尽头,脚边是刚被踩皱的红地毯边缘。她的帆布鞋上一道脏污,被灯光照得刺眼。
耳边是热闹的音乐、掌声,还有主持人热情的嗓音——
“下面,有请今天的新人——宋临川先生,沈青岚女士——入场!”
四周瞬间响起一片起哄的口哨、欢呼,花瓣从高处撒落,落在红毯上,像一场精心设计的“幸福大雪”。
只有她,大脑是一片嗡嗡的空白。
昨晚的画面像被谁按了重复键——
海边酒店,落地窗外是潮声。
男人的衬衫扣子松开两颗,手指替她擦掉眼角的泪:“小姑娘,别怕。”
他低头亲她,气息温热,嗓音哄人一样,又轻又慢:“星星,生日快乐。”
星星。
到现在,她还没彻底反应过来,那声“星星”,怎么就变成了别人婚礼现场里,主持人口中那句“新郎”。
**
她原本挤在人群后面,想躲开,结果音乐一起,众人纷纷站起,举着手机往前冲。有人一肘子撞在她肩上,把她半推半挤地逼到了红毯旁边。
短短两分钟,所有人的视线都朝同一个方向汇聚——宴会厅大门。
那里缓缓打开。
男人穿着深色西装,领结规整,衬衫雪白,整个人收敛了平日里的漫不经心,眉眼沉着,像一整座山。
宋临川。
她在心里把这个名字咬碎,又一点一点吞下去。
他身边站着穿婚纱的女人。
那件婚纱是极简的鱼尾款式,布料贴着她的曲线,腰线收得极窄,肩头只有一圈薄薄的轻纱。灯光顺着那条线压下来,将她的锁骨、脖颈、下颌线全部勾得干干净净。
沈青岚。
即使隔了这么多年,即使她只在新闻里远远见过几次,顾念晚还是一眼就认出来——那双眼睛,冷而锋利,就像很多年前,站在父亲灵堂前,低头签字时的那一双。
只是现在,眼尾多了一点笑意。
主持人在台上煽情:“新郎是盛泰集团高层,业界公认的青年才俊,新娘是沈氏集团总裁,江庆商界里最耀眼的一颗星——今天,两位精英强强联合,可喜可贺!”
“哇——”“郎才女貌啊!”
宾客们跟着起哄,掌声如潮。
掌声的浪头拍在她耳朵里,把昨晚那句“星星,过来我抱抱你”冲得七零八落。
**
新人迈上红毯。
每走一步,四周就闪起一片手机的灯。
摄影师举着机器,一遍遍后退,镜头对准那对被祝福包围的男女,自动忽略掉两侧所有人。
包括红毯边缘,那双被踏皱的帆布鞋。
顾念晚指尖发麻。
这是她第一次在现实里看到沈青岚——不是电视上、手机新闻里,不是那些被修饰过的访谈截图,而是近在咫尺,近到她甚至能看见对方睫毛晃动的频率。
她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画面。
小女孩跪在冷冰冰的地砖上,抱着男人的遗像哭得喘不过气。
黑裙女人站在远处,妆容精致,眼神空空的,最后冷冷转身,把她丢给外婆。
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有近距离看见过这张脸。
现在,这张脸戴上了白色的头纱、钻戒、被所有人祝福的身份,朝她走来。
她连呼吸都快忘了。
**
“哎,念念,你挡着我拍了。”旁边有女孩不耐烦地推了她一把,“往旁边挪挪。”
顾念晚像木头一样侧了侧身,却没挪开红毯边缘半步。
红毯中央的那对男女走得不快。
沈青岚挽着宋临川的胳膊,步伐优雅,仿佛这些年来无数场公开场合的训练,都在此刻变成了肌肉记忆。她的唇角勾着标准的微笑,看谁都带着三分距离感,却又刚刚好不至于失礼。
直到——她的视线,忽然偏了一下。
明明前方是舞台,是司仪,是等待着交换戒指的仪式,她却毫不费力地从那一片灯光中,把角落里的某个人锁定。
那是一种太熟悉的定位方式。
顾念晚心里忽然一抽。
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像一把刀,轻轻划过,并不用力,却准确地划在她最软的地方。
她下意识想低头躲开。
偏偏就在这时,摄影师举着相机回身,对着红毯一侧扫了个全景,镜头从新人身边掠过,带上了她。
大屏幕上,画面被放大。
一瞬间,很多人看见了——
新郎低着头,像是顺着什么方向看过去。
新娘微微偏头,眼神落在红毯边缘。
红毯外,一位穿着简单连衣裙的小姑娘站在那里,脸色发白,眼神震惊到近乎失控。
三个人,同框。
台下立刻有宾客笑起来:“哎,这角度有意思,新郎新娘中间夹了个小姑娘。”
“哈哈,抓拍的吧。”
“挺漂亮的,今天来捧场的?”
他们只当是一张有趣的婚礼截图。
只有画面里的那个人,觉得胸口像被人用力按住,整根肋骨都在发疼。
**
那一瞬间,顾念晚的脑子像被人按下了快进键。
昨晚酒店的床单是洁白的,窗帘拉开的时候,海浪泛着微光。
他靠在床头,给她戴上他随手买来的项链,低头帮她扣好锁扣,动作温柔得不像是在随便玩弄一个十九岁的小姑娘。
她醉醺醺缩在他怀里,问他:“宋临川,你有女朋友吗?”
他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没有。”
她又问:“那我算什么?”
男人低头吻她,喉结滚动,声音沙哑:“你是我捡回来的小星星。”
小星星。
她捏着自己那条廉价连衣裙的裙摆,指节发白。
他把她当什么?
只当一晚的消遣?
可为什么那些眼神里,又真的有温柔、有心疼、有一点点像父亲那样的宠溺?
她几乎下意识地抬手,去摸自己锁骨上的肌肤——那条项链已经被她摘下来,放在酒店床头柜上。
她没带走。
她甚至还傻乎乎地以为,等他回来,会亲手给她戴上。
结果他给她留下的,是一个定位。
定位的终点,是他和她母亲的婚礼。
**
红毯中央,宋临川也看见了她。
大屏幕那一瞬,同框的不止是画面,还有他被硬生生拉扯开的两条人生轨迹。
男人的步子只停顿了半秒,半秒后又平滑地迈出去,几乎没有人察觉到那短暂的僵硬。
只有他身边挽着他的那只手,指尖明显收紧了一下。
沈青岚偏头,视线从屏幕上收回,落到他脸上。
“怎么?”她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唇角还维持着标准的弧度,“看到熟人了?”
她没说“女儿”。
也没说“情人”。
她像是在问一场戏的导演:你满意这个效果吗?
宋临川喉结动了动。
他不看她,只盯着前方的舞台:“是你叫她来的?”
“当然不是。”沈青岚眼里却有一闪而过的兴味,“是你昨晚丢下的定位,把人叫来的。”
话说得极轻,像是温柔的调侃。
可从她唇边滚出去,每个字都带着细细的刀锋。
“——宋总,你可真有本事。”
宋临川握着她手臂的力度更紧了一点。
他能感觉到她的骨节,漂亮、细窄,却硬得惊人。
**
顾念晚不知道红毯中央那两个人在低声说什么。
她只看见,他们之间的距离极近,像两枚被镶嵌在一起的棋子——
一个是她曾经幻想过无数次的“母亲”;
一个是昨晚她以为会跟自己一起过生日的“男人”。
现在,他们一起走向属于他们的位置。
而她连退都退不掉。
有人从她身后挤过,一杯香槟晃了一下,酒液溅到她手背上,冰凉一片。
“对不起对不起。”那人匆忙道歉,转身就跑去追着新人拍照,“哎,新娘好美啊,站那么近看简直不真实。”
顾念晚抬起手,愣愣地看着手背上那一点被打湿的皮肤。
就像是有人往她脸上浇了一小杯冰水,却只浇湿了皮肤,没浇醒她的脑子。
**
红毯已经走到一半。
沈青岚的视线再次偏来偏去,最终还是在距离顾念晚只有两三步远的地方,稳稳落下。
她看着红毯边缘那张脸——
年纪还小,五官却已经长开了,眉眼像顾承礼,比她小时候那副爱哭爱笑的小孩模样冷静多了。眼里有怯,又有不服,就那样死命地抬着头,硬是没让自己当场崩溃。
这一刻的顾念晚,漂亮得惊人。
漂亮到像她年轻时候的一面镜子。
沈青岚唇角微微一勾。
那笑意不深,却足够让她整张脸从冷艳的雕像,变成一个有鲜活情绪的女人。
有人以为那是对宾客的感谢、对这场婚礼的满意。
只有顾念晚,清晰地感觉到——那笑像是在对她笑。
像是在说:惊喜不惊喜?
她胸口猛地一疼。
那一瞬间,她几乎想脱口而出叫一句“妈”。
喉咙里却只滚出一点几乎听不见的气音。
她和母亲这么多年没见面,重逢的场合不是机场、不是咖啡馆、不是任何一个普通的地方,而是她十九岁生日后的第二天,对方的再婚婚礼。
而那个再婚对象,是昨晚替她切蛋糕、替她关灯、替她说“你可以依靠我”的男人。
她觉得荒唐,觉得恶心,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对她开玩笑。
可沈青岚的眼神里,没有一丝歉意。
没有惊慌,没有愧疚,没有哪怕一点点“原来你也在”的慌乱。
她只是优雅地笑着,像在欣赏自己亲手排布好的一幕戏:小女孩站在台下,看着曾经抛弃她的母亲,牵着她刚刚以为可以依靠的男人,走向全场祝福。
**
“沈总这笑容,今天真是灿烂。”旁边有女宾客说笑,“以前在谈判桌上都没见她这么开心过。”
“那不是嘛。”另一个附和,“听说宋总追她好几年,这次终于修成正果,能不开心?”
“听说宋总人也特别好,温柔又体贴,还超级会照顾人,我有个朋友说——”
“哎——你朋友该不会也想当宋太太?”
一片打打闹闹的笑声,把顾念晚完全淹没。
“温柔又体贴。”
这几个字像钉子一样钉在她耳膜上。
她昨晚趴在那男人肩上哭出声的时候,他一下一下替她擦眼泪,说的是——
“别怕,你以后还有我。”
那句“还有我”,到底是对谁说的?
是对她吗?
还是也是对沈青岚?
抑或,对任何一个他想要的人,都可以轻易说出口?
**
新人走近她。
近到她甚至能闻到沈青岚身上那款熟悉的冷调香水,带着一点薄荷和雪松的味道,比她印象中更克制、更锋利。
小时候,有一次外婆带她去市里看病,路过商场,门口的大屏幕上正好播沈氏集团的广告。画面里的女人穿着西装,站在落地窗前,对着镜头说话。
外婆站在路边,看得目不转睛,最后轻轻叹了一句:“你妈是真有出息。”
那时候她不懂“出息”是什么意思,只知道那个站在高楼里的女人和拥抱着她、给她掖被角的外婆,是完全不一样的两种人。
现在,这两个世界又重叠在一起。
在她伸手可及的距离。
她紧紧攥住手心,指甲掐进肉里。
**
就在两人即将从她面前走过的那一刻——
宋临川忽然微不可察地偏头。
那是一种被拉扯着、却仍旧控制得极好的偏头。他的视线从前方舞台上收回,顺着红毯边缘,落到她脸上。
四目相对。
男人眼底掠过的第一种情绪,是震惊。
接着是短暂的慌乱。
再接着,是极快被压下去的什么东西——愧疚、烦躁,或者干脆就是“不耐烦”。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
这一次,他没有再叫她“星星”。
他嘴角动了动,像是在用全身的力气,把所有可能说出口的称呼咽回去,只留下一副淡漠得体的表情。
像在看一个普通宾客。
顾念晚却知道,那不是普通人的目光。
那眼神里,有她刚从床上坐起来时的那一瞬,有他替她盖被子时那一瞬,有他在深夜走廊尽头点了一支烟,又折回来抱住她的那一瞬。
所有那些她以为是真实的片刻,现在全部被挤在这短短几秒对视里,一起碎掉。
她忽然觉得好笑。
好像她昨晚那些羞涩、那些心跳,都是一场独角戏。对的人不在舞台上,她却用尽全力演完了整部戏。
她演完了,他转身去领结婚证了。
**
沈青岚也在看。
一个站在红毯中央,一个站在红毯边缘,她恰好站在两人的视线上,成为那条线的交汇点。
她看了一眼宋临川,又看了一眼顾念晚。
有人说,沈青岚是天生的演员。
她习惯在场合里,精准地给出别人想看的任何表情——强势、优雅、冷漠、大气。
只有这一刻,她眼里掠过一瞬完全属于自己的情绪。
像是满意,又像是某种报复得到实现后的平静。
唇角慢慢勾起一点弧度。
那笑来得太轻了,不会被摄像头抓到,也不会被手机镜头放大,只够红毯边缘那一个人看见。
仿佛只对她一个人展示。
顾念晚大脑里轰地一声。
她甚至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疯狂尖叫——
她知道。
她一定知道。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可下一秒,那点疯狂又被现实踩碎。
不管沈青岚知不知道,对方都不会给她任何解释。她不会停下这场盛大的婚礼,不会说一句“对不起”,不会给她任何可以质问的机会。
因为在这里,在这些宾客、媒体、镁光灯之下,她只是一个陌生人。
一个突然闯入镜头的路人甲。
**
“请新人继续往前一步——”
主持人的声音再次响起,把这条绷到极致的线粗暴地往前拽。
宋临川收回视线,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牵着沈青岚,绕过她,从她身边走过去。
那一瞬间,顾念晚觉得有一阵风从她身边刮过。
不是空调风,是那对男女身上裹着的香气、布料、体温,以及所有和她无关的未来。
有宾客从她身后举着手机追上去,脚步急忙,肩膀撞在她背上,她整个人往前一晃。
眼前的水晶灯晃了一下。
她看见舞台远端的幕布、看见主持人拿着话筒笑着、看见新人走上台,准备面对所有人的祝福。
有人在她耳边笑着说:“那小姑娘刚刚被拍进去了,回头新娘看录像肯定要吃醋。”
更多的人已经没空注意她。
热闹全部往台上聚去。
只有她,像被留在了所有光线之外的一小块阴影里。
心脏压得她几乎喘不上气。
耳边的声音开始变得遥远起来。
“请新郎为新娘戴上戒指——”
“请新郎亲吻新娘——”
台上响起一片起哄的哄笑和掌声。
顾念晚努力抬头。
她看见男人低下头,朝穿婚纱的女人靠近,两人的轮廓在灯光下重叠。
那一刻,她突然觉得,世界好像离她非常非常远。
远到她即便伸出手,指尖也只会抓住一把空气。
胸口闷得发疼,像有人塞了一团棉花进去,又按了一块石头在上面。
呼吸一点一点变浅。
她想转身,想离开这里,哪怕是逃,都好过继续站在这里当一个笑话。
脚却死死钉在地上。
下一秒,她眼前的光猛地一暗。
所有声响都被抽走,像有人突然关掉了整个世界的音量键。
最后停留在她视网膜上的画面,是舞台上那一对亲吻中的轮廓,以及红毯尽头,那张笑得高深莫测的脸。
——砰。
有什么在她脑海里轻轻炸开,又迅速归于一片死寂。
她整个人摇晃了一下,视线彻底失去了焦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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