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遁逃
日头暖洋洋地照着枯黄的草甸,十来岁的虎子挎着小篮子,手里攥着他爹给他削的小木锄,撅着屁股,正在野地里仔细搜寻着刚冒头的野菜根茎,想给家里添点吃食。
他扒开一丛茂密的枯草,小锄头往下挖了挖,却感觉触感不对,不是泥土的松软,也不是石头的坚硬。他好奇地又扒开些草,赫然看到草甸深处躺着一个浑身漆黑、衣衫褴褛的人!那人蒙着一层厚灰,脸上、身上满是干涸的血污,看不出原本模样,胸口只有极其微弱的起伏。
虎子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但他胆子大,又看那人可怜,蹲下身探了探鼻息,发现还有气儿。他想起阿爹阿娘常说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便使出吃奶的劲儿,连拖带拽,将那个比他高大许多的沉重身体,艰难地往家的方向拖去。
“阿爹!阿娘!快来看!我捡了个人!”虎子气喘吁吁地喊道。
屋里闻声出来一对中年夫妇,看到虎子拖回来的“黑炭”般的人,也吓了一跳。男人上前仔细查看,眉头紧锁:“……怕是遇上马匪了。”
女人心善,连忙道:“快,抬进屋去,总不能见死不救。”
一家人手忙脚乱地将人抬进简陋的屋内,放在土炕上。女人打来温水,用干净的软布,蘸着家里仅有的、平日舍不得用的、治疗外伤的草药水,一点点洗去污垢和血痂。
“哎呦,这后生长得这样俊……”女人缓缓摇头,轻声感叹。他们在这远离城镇的村落里生活了几代人,从未见过这般气度的人,只觉得这人不像寻常百姓,却也猜不出身份。
男人检查他随身物品,只找到一个被烧得变形、但依稀能看出材质极佳的金属腰扣,以及贴身藏着的、一枚小巧而冰冷的玄色铁牌。他们不识字,只觉得这东西可能对这人很重要,便小心洗净收好。
几天后,在一家人的照料下,那人终于从长久的昏迷中醒来。他睁开眼,短暂的迷茫后,冷静地将这几日所发生的事情回忆了一遍——挪权、中计、死遁。
只比床脚高一点的虎子见他醒了,凑上来,小心翼翼,端来一碗水。随后,那位农妇也进了门。
他没有透露自己的身份,只哑着嗓子道了谢。在能下地走动后,他将腰间那枚侥幸留了全尸的玉佩取下,郑重地交给了那位救他的农妇。
“大伯,大娘,此物于我而言已无大用,但或许能换些银钱,贴补家用,聊表谢意。”
他说得诚恳,女人推辞不过,又见他伤势未愈急需离开的样子,便收下了。
“你这人,伤成这样,要去哪里?”男主人此时正好打猎归来,将腰间野兔往地上一放,上前来将人按住,“多住几日,养好伤再走!”
那人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必须离开。
女人知道劝不住,拉开丈夫的手,转过身,将挂在屋内墙壁上的一串干面疙瘩取下,递到那人跟前。
“路上作干粮吧。”
那人犹豫片刻,最终在一家人殷切的注视下,领受了这朴素的好意。
旧木门吱呀一声向外打开,夜风冷冽如刀,直往人脸上刮。他走进风中,不多时,身影便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黎明前浓重的黑暗中,融进了燕北苍茫的山野。
寒风卷着雪沫,刮过燕北荒凉的城门。
赵旻带着两名绝对可信的亲兵,策马赶到那处偏僻城门据点时,天色已近黄昏。据报,守城士兵发现一个形迹可疑之人,在城外徘徊,身形高大,不像北狄人那般粗壮,反倒更似中原体魄,衣衫褴褛,灰头土脸。
赵旻心中那点微弱的、几乎不敢存在的希望之火,在见到那蜷缩在避风土墙角落里的身影时,骤然窜起。尽管那人低垂着头,尽管他打扮得如同最落魄的流民,但那熟悉的肩背线条,那即便处于如此境地依旧无法完全掩藏的、如同孤狼般蛰伏的气息……赵旻的心脏狂跳起来。
他挥手让亲兵退远戒严,自己一步步走过去,每一步都踏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那人似乎察觉到了,缓缓抬起头。
四目相对。
刹那间,赵旻双目圆睁,巨大的震惊与狂喜冲击着他,让他几乎要脱口喊出那个尊称,却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他猛地单膝跪地,声音因激动而压抑得沙哑颤抖:“王……您……您真的还……”
李危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微微点了点头,动作间牵扯到未愈的伤口,让他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他声音低沉干涩:“找个稳妥的地方说话。”
赵旻立刻起身,警惕地扫视四周。确保没有闲人后,他扶着李危,安置上自己带来的备用马匹,并未回城,而是绕道疾行,在天色彻底黑透前,进入了一处位于深山坳里的、早已废弃的猎人木屋。这里隐秘,且只有赵旻等极少数核心将领知晓。
屋内升起篝火,驱散了寒意。赵旻将干粮和水囊递给李危,看着他缓慢却坚定地进食,这才稍稍安心。
“起来。”李危的声音沙哑而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靠在土炕边,缓了口气,问道:“军中情况如何?”
赵旻连忙起身,快速而清晰地汇报:“朝廷派来的张兼拿着虎符,控制了大约三成的部队,多是原驻防军和新募的兵员。但咱们燕北军的老底子,那些百战精锐,大部分已按您之前的暗示,借着‘遣散不合要求者’的名义,卸甲归田,化整为零,散入了各地村镇。只要王爷一声令下,随时可以重新集结。”
李危静静听着,咽下口中干硬的饼,才问道:“那具‘尸首’……”
赵旻立刻道:“王爷放心,是按您的计划办的。找了个身形相仿的死囚,喂了药,面目用利刃划烂,再以烈火灼烧,穿上了您的常服和甲胄碎片。除非开膛破肚验明正身,否则绝难分辨。依皇帝多疑却又要维持体面的性子,应当不会细查,足以蒙混过关。”
李危点了点头,对这一环节的安排似乎并不意外。他沉默片刻,火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跃,问出了盘旋在心头已久的问题:“王府……京中,可有消息?”
赵旻思索片刻,摇了摇头:“京城封锁严密,我们的人传递消息异常困难。不过,按时间推算,韩老将军护送‘灵柩’回京,此刻应该已经到了。他是我军中老人,对王爷忠心不二,待他处理完‘后事’回转,定会带来确切消息。只是……王爷,还需耐心等待几日。”
“黑水城,姬长月,究竟怎么回事?”
提到此事,赵旻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末将亲自带人去查过,根本没有什么大军围城,黑水城安然无恙。我们找到了姬长月部的旧址,早已人去营空,所有重要军报、地图、以及他麾下那三百号精锐,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场没有激烈战斗的痕迹,倒像是……集体收拾细软,从容撤离。”
他深吸一口气,说出了与李危不谋而合的判断:“姬长月他……不是被俘,是投敌了。他带走了我们布防的机密,还有三百最熟悉黑水一带地形的精锐。那日所谓的‘被俘’,根本就是他与外人勾结,设下的针对您的死局。”
李危闭上眼,果然如此。
小屋内陷入了短暂的沉寂,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穿过缝隙。
棋局远未到定胜负的时候,但至少,这一回合,他和兄长打了个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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