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客

　　　　晨光刺破笼罩华山的薄雾，将莲花峰、落雁峰染上一层淡金。
　　山脚下，青柯坪前的空地上，早已是人头攒动，喧声鼎沸。来自四面八方的年轻武者，怀着对玉霄剑宗的向往，汇聚于此，等待着决定命运的入门考核。
　　骆临风一身利落的暗红色劲装，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他最后一次仔细检查着随身包裹里的绳索、火折、金疮药，又将新买的那把锻造精良的短匕在靴筒里调整到最顺手的位置。
　　嘴里还在跟黎清浅念叨，语气里带着刻意营造的轻松：“清浅，路线我确认了三遍，从青柯坪经回心石上千尺幢，万无一失！待会儿上山，你跟紧我，这华山路险，可不是渭城逛街，磕着碰着就不好看了。“
　　黎清浅依旧是一身素净的月白襦裙，外罩便于行动的浅青色半臂，背后负着装有“不系舟“的剑匣。
　　她目光平静地扫过周遭或兴奋雀跃、或紧张搓手、或故作深沉的人群，最后落在紧紧跟在自己身边、小手不自觉攥着她衣角、小脸有些发白的黎芮芮身上。“芮芮，跟紧，莫要慌张，看好脚下。“她声音不高，却像定心丸，奇异地安抚了黎芮芮微微加速的心跳。
　　“嗯，阿姐，我不怕。“黎芮芮小声应着，努力挺直了小身板，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勇敢些。
　　就在这时，几名身着玉霄剑宗标志性青白色弟子服饰的青年男女，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前方一块高大的花岗岩上。
　　为首一名气质沉稳、约莫二十出头的男弟子，目光如电般扫过全场，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他朗声开口，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奉宗门之命，接引诸位上山参与入门考核。自此刻起，考核已然开始！规则如下：须于午时前，凭自身之力，抵达北峰'解剑岩'。途中不得借助外力，不得恶意伤及他人性命，违者即刻取消资格，逐下山去！前路艰险，诸位，好自为之！请！“
　　一个“请“字刚落，人群如同炸开的锅，数百名年轻人瞬间化作汹涌的潮水，争先恐后地涌向那条蜿蜒曲折、直入云端的登山石阶。一时间，呼喝声、脚步声、兵刃碰撞声不绝于耳。
　　“我们走！“骆临风低喝一声，眼神锐利，当先开路。他凭借精妙灵动的身法，在拥挤不堪的人流中如同游鱼般巧妙穿梭，硬是挤出了一条通路。
　　黎清浅一手紧握黎芮芮的小手，步伐看似不急不缓，却总能恰到好处地避开前方的冲撞和身后的推搡，始终稳稳地跟在骆临风身后三五步的距离，维持着一个相对安全且能及时反应的位置。
　　初始路段，人群尚且密集，互相较劲、暗中使绊者大有人在。那青阳门的几人更是有意无意地想挤到骆临风前面，试图抢占先机。
　　骆临风哪肯相让，一个灵巧至极的侧步旋身，不仅避开了对方的挤压，还顺势借力将其中一人带得踉跄了一下，他回头，冲那脸色难看的青阳门大师兄丢去一个带着痞气的懒散笑容：“兄台，回心石路滑，小心脚下啊。“
　　随着高度不断攀升，石阶变得愈发陡峭狭窄，许多地方仅容一人通过。
　　两侧时而就是云雾缭绕、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山风呼啸，带着沁人的寒意。
　　饶是黎芮芮努力克制，小脸也越发苍白，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腿肚子有些发软。
　　“看脚下，莫看深渊。“
　　“调整呼吸，三步一吸，三步一呼。“她握紧芮芮的手，传递着温暖与稳定。
　　就在这时，后方人群突然传来一阵惊呼和骚动！似乎是有人体力不支，或是被人推搡，脚下打滑失足，连带撞倒了旁边的几人，引发了一小片混乱！
　　混乱如同涟漪般扩散开来，黎芮芮一个不稳，被侧面涌来的人潮猛地撞向右侧那令人眩晕的千尺幢方向！
　　“芮芮！“黎清浅瞳孔微缩，反应极快地伸手去拉！
　　然而，有一道身影比她更快！
　　一抹淡蓝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不知何时已贴近崖边。
　　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她一只手已精准无比地扣住了黎芮芮纤细的手腕，力道恰到好处，既稳住了黎芮芮失控的身形，又不会伤到她。
　　同时，她的另一只手牢牢握住了千尺幢岩壁上一处不甚起眼的凸起，脚下生根，稳住了自身。
　　“站稳。“她开口，声音清越，带着山间冷泉般的质感，没有半分惊慌。
　　黎芮芮惊魂未定，小脸煞白，心脏怦怦直跳，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那蓝衣女子见她站稳，便立刻松开了手，动作干脆利落，同时向后撤了半步，退到了一个既安全又不会让人感到压迫的距离。直到此时，黎清浅才来得及仔细打量她。
　　只见对方身姿挺拔如华山松，面容清秀却带着一种疏离的淡漠，一双眸子澄澈却看不出太多情绪。
　　她穿着一身利落的淡蓝色劲装，材质看似普通，细节处却透着不凡，腰间悬着一柄样式极其古朴的短剑，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
　　“多谢姑娘出手相助。“黎清浅目光沉静地注视着对方，真诚道谢。若非此人，芮芮方才凶多吉少。
　　“举手之劳，不必挂齿。“蓝衣女子微微颔首，算是回礼，语气平淡无波。她随即抬手指向前方更为险峻的百尺峡路段。
　　语速平稳地提供信息：“前面百尺峡更为湿滑险峻。建议尽量靠左侧岩壁行走，可避开右侧石阶上大片湿苔，减少滑倒风险。“
　　她甚至精准地指向左侧岩壁某处：“那里，及往下七尺、一丈五处，有前人凿出的浅坑，可作为临时手位，增加稳定性。“
　　她的建议简洁、精准、实用，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说完，她便不再停留，转身继续沿着石阶向上前行，步伐稳定得如同丈量过一般，与前后的人群都保持着一种固定的、恰到好处的距离。
　　骆临风这时才从前面挤回来，刚才的变故也让他惊出一身冷汗。他凑近黎清浅，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惊奇和探究：“清浅，刚才那姑娘...身手真不赖啊！反应快，下盘稳，话还少得可怜。有点意思。“
　　黎清浅望着那抹渐行渐远的蓝色背影，目光微动，没有说话，只是将黎芮芮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又前行了一段，前方出现了一个岔路口。
　　一条是较为宽阔、踩踏痕迹明显的主道，蜿蜒向上，大部分考生都涌向那里。另一条则是更为狭窄、植被覆盖更多、看似少人问津的小径。
　　那蓝衣女子此刻正停在岔路口，目光冷静地扫视着两条路径，像是在进行某种评估。
　　黎清浅牵着芮芮走到她身侧，轻声询问：“左侧小径？“
　　蓝衣女子闻声转头，看了黎清浅一眼，眼神依旧没什么波澜，但似乎对她的判断并不意外。
　　她客观地分析道：“左侧小径，植被倒伏痕迹较新且稀少，显示近期通行量远低于主道。但主道需绕行猢狲愁，路程增加约两里。左侧小径近乎直行，可节省时间，然坡度目测增加约百分之四十，且路径状况不明。“
　　她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从袖中取出一个皮质水囊，拔开塞子，仰头饮了一口水，动作流畅，饮水量控制得恰到好处，仿佛经过精确计算。
　　“走左侧。“黎清浅几乎没有犹豫，做出了决定。时间宝贵，险峻可以克服。
　　骆临风跟上来，听到决定，挑了挑眉，倒是没反对：“行，听你的。反正走哪儿都比跟那帮家伙挤强。“他嫌弃地瞥了一眼主道上拥挤的人潮。
　　蓝衣女子，虽然此刻众人还不知其名——闻言，利落地收起水囊，塞好塞子，动作一丝不苟。“明智选择。我先探路。“她言简意赅，随即率先踏上了那条狭窄的小径。
　　她的步伐依旧稳定，每一步都精准地踩在看起来最稳固的落脚点上。遇到松动的石块或可疑的湿滑处，她会用脚尖极其轻微地快速点一下，留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痕迹，算是给后来者无声的警示。
　　这小径果然崎岖难行，许多地方需要手足并用。行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前方老君犁沟处赫然出现一道断崖，截断了去路。崖宽约三米，下方云雾弥漫，深不见底，只有崖壁上几处浅窄得可怜的天然凸起，勉强可作为落脚点。
　　“啧，有点麻烦。“骆临风停下脚步，解下腰间的长绳，“我先过去，固定好绳索你们再...“
　　“不必麻烦。“蓝衣女子再次开口阻止。她解下一直悬在腰侧的另一件物品——那并非装饰，而是一柄制作精巧的绳镖，镖头寒光闪闪，上面似乎还刻着极其细密的刻度。她目光扫过黎清浅和黎芮芮，问道：“体重？“
　　黎清浅微怔，随即坦然回答：“四十二公斤。“
　　蓝衣女子目光转向黎芮芮。
　　黎清浅代为回答：“二十八公斤左右。“
　　蓝衣女子闻言，目光快速在那绳镖的刻度上扫过，心中默算片刻。随即，她手腕一抖，那绳镖如同拥有生命般激射而出，“嗖“地一声，精准地缠绕在对岸一棵粗壮华山松树桩上，镖头巧妙地在特定位置缠绕了三圈，不松不紧，恰好固定。
　　“绳镖承重极限九十公斤。你们先过。“她言简意赅地分配任务，语气不容置疑。
　　黎清浅没有推辞，此刻不是客套的时候。她深吸一口气，将黎芮芮稳稳抱起，低声道：“抱紧阿姐。
　　“随即，她足尖轻点，借助那根绷直的绳镖，身姿轻盈如燕，几个起落便安然抵达对岸，动作流畅优美。骆临风看得暗自点头，也不再犹豫，依样画葫芦，轻松掠过。
　　轮到蓝衣女子时，她却并未使用绳镖；只见她观察了一下崖壁的凸起，身形一晃，竟直接凭借自身卓绝的轻功和力量，在那些险之又险的落脚点上几次借力，轻巧而稳健地落在了对岸，随即利落地收回了绳镖。
　　直到此刻，她才仿佛完成了某个阶段性任务，目光扫过三人，用那种汇报般的平稳语调开口：“慕容芷。“
　　“黎清浅。“
　　“骆临风。“
　　“黎、黎芮芮。“小女孩也细声细气地跟着报上名字，带着点怯生生的好奇看着慕容芷。
　　慕容芷依旧是微微颔首，没有多余寒暄，转身继续带路。
　　没走多远，前方苍龙岭窄道上再次传来喧哗，夹杂着兵刃碰撞和呵斥之声。走近一看，果然是冤家路窄——以那大师兄为首的青阳门几人，正堵在必经之路上，与另外几名想通过的考生对峙着，气氛剑拔弩张。
　　“此路是我青阳门先占，识相的就绕道而行！“那大师兄抱着臂，一脸倨傲地冷笑。
　　骆临风眉头一皱，手按上了剑柄：“真是阴魂不散！“
　　慕容芷却异常冷静地观察着局势，目光迅速扫过周围环境，随即低声道：“右侧岩壁有裂隙，宽约三十五厘米，身形瘦削者可勉强通行。“
　　“绕路？那得多耽误功夫！“骆临风显然更倾向于直接打过去。
　　“冲突预计耗时五至十分钟，且消耗体力，存在受伤风险，影响后续考核；绕行裂隙，预计耗时三分钟；最佳方案：我引开其注意，你们迅速通过裂隙。综合计算，可节省时间约七分钟。“慕容芷语速平稳地分析。
　　不等黎清浅和骆临风回应，她已经主动走向了青阳门众人。在距离对方尚有数步时，她停下脚步，清晰的说道：“后方出现玉霄剑宗巡查弟子，正核查是否有人违规借助外力，已有多人被询话。“
　　这话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青阳门弟子闻言，脸色皆是一变，下意识地就扭头向后张望，阵型也出现了瞬间的松动！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黎清浅三人毫不犹豫，身形一闪，便如同泥鳅般钻入了慕容芷所指的那条狭窄岩缝，迅速通过。慕容芷则利用对方混乱的间隙，从另一侧一条更隐蔽的灌木丛小径绕行，几乎与黎清浅他们同时抵达了障碍物的另一端，准时得如同计算好了一般。
　　“嘿，慕容姑娘，刚才那话是骗他们的？“骆临风凑近，带着点促狭的笑意低声问道。
　　慕容芷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只是执行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指令：“有效策略，达成目标即可。“
　　骆临风被这回答噎了一下，随即失笑，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
　　经过这番波折，四人终于遥遥望见了此行的目的地——北峰解剑岩。那是一片位于山门前的巨大平台，一块形如巨剑的岩石巍然矗立。
　　然而，通往解剑岩的最后一段路，却是一面近乎垂直、光滑异常的石壁，必须借助从岩顶垂落下来的数十根粗藤蔓才能攀爬上去。
　　不少先到的考生已经聚集在石壁下，议论纷纷。许多人抓住藤蔓试图攀爬，却纷纷滑落下来，狼狈不堪。
　　“见鬼！这藤蔓怎么这么滑？“有人抱怨道。
　　慕容芷走上前，伸出指尖沾了一点藤蔓上覆盖的、在阳光下泛着微光的黏液，凑近鼻尖轻轻嗅了嗅：“人为设置障碍。混合了松脂与皂角粉末，旨在增加攀爬难度，考验指力、臂力及核心稳定。“她转向黎清浅等人，提出建议，“可以用粗布，可有效减少攀爬难度。“
　　黎清浅闻言，默默从行囊中取出几副备用的粗布手套，递了一副给骆临风，自己也戴上一副。骆临风一边戴一边啧啧称奇：“慕容姑娘，你连这都料到了？准备得比我们还周全。“
　　慕容芷没有回答，她已经戴好了自己的手套——那是一双皮质细腻、做工精良的手套，指关节等关键部位还有明显的强化设计。
　　她率先开始攀爬，选择的路线并非直线，而是巧妙地避开了那些看起来格外粗壮、实则黏液可能更厚的藤蔓，专挑一些看似纤细、但表面相对干燥的区域。
　　每到一处难以上手的节点，她都会用脚尖在岩壁上留下一个极浅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印记，作为标记。
　　黎芮芮经过长途跋涉和数次惊吓，体力早已耗尽，小脸满是疲惫，几乎站立不稳。黎清浅蹲下身，用准备好的布带将她稳稳地缚在自己背后，柔声道：“抱紧阿姐，闭上眼睛，很快就到。“
　　慕容芷攀至中途，回头看到这一幕，停顿了一下，用她那特有的、不带什么情绪起伏的语调询问道：“需要协助吗？我可以尝试分担重量。“
　　“不必。“黎清浅调整了一下呼吸，语气坚定。她深吸一口气，看准慕容芷留下的标记和相对好借力的藤蔓，开始向上攀爬。
　　她的动作不如慕容芷那般精准，也不像骆临风那样充满力量，却自有一种独特的稳定，总能找到最省力、最有效的发力方式。
　　慕容芷见状，便不再多言，而是停在岩顶边缘，专注地观察着黎清浅的每一个动作。
　　在黎清浅遇到湿滑处或难以发力时，她会及时而精准地指出上方某个看似不起眼、实则稳固的凸起或干燥的藤蔓节点，声音清晰而简短：“左上方，青色岩片。“
　　“右移半尺，那根褐藤。“
　　在慕容芷无声的指引和黎清浅自身的坚韧下，四人最终相继成功登上了岩顶，踏上了平坦的解剑岩。岩顶上，已有数名玉霄剑宗弟子在记录着抵达者的信息，通过初试的考生们或坐或站，大多气喘吁吁，面露庆幸之色。
　　慕容芷第一时间褪下手套，仔细整理了一下略有褶皱的衣襟和袖口，动作一丝不苟。随后，她走到黎清浅身边，帮她将黎芮芮从背后解下，动作标准得如同完成一项预设流程，既有效率，又保持了适当的距离。
　　黎芮芮脚踩实地，长长松了口气，看向慕容芷的眼神里多了几分依赖和感激。
　　慕容芷这才转向黎清浅，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表情，用陈述事实的语气说道：“恭喜通过初试。你们团队协作效率很高，决策与执行过程值得肯定。“她的语气，像极了在提交一份客观的评估报告。
　　就在这时，远处山门方向传来一声悠远洪亮的钟鸣，回荡在山谷之间。
　　午时已到。
　　慕容芷抬眼望向钟声传来的方向，提醒道：“下一轮考核即将开始。建议利用间隙调整呼吸频率至平稳状态，并适量补充水分，维持身体最佳机能。“
　　说着，她再次取出那个皮质水囊，拔开塞子，仰头饮了一口，饮水量依旧控制得极其精确，仿佛多一滴都是浪费。
　　黎清浅静静地注视着这个冷静、高效、友善却始终带着一种微妙距离感的女子。她注意到慕容芷腰间除了那柄古朴短剑，还悬着一枚质地温润的玉佩，上面雕刻着复杂的星辰运行图纹，而在她袖口的隐蔽处，用同色丝线绣着两个小小的篆字——“天枢“。
　　“合作愉快。“黎清浅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慕容芷转回目光，看向黎清浅，微微颔首，回应道：“合作愉快。
　　说完，她便不再多言，转身走向玉霄剑宗弟子指定的集合区域。
　　骆临风一直憋着没说话，此刻终于凑到黎清浅身边，望着慕容芷的背影，忍不住低声吐槽：“我的老天，清浅，这慕容姑娘...她怕不是玉霄剑宗哪位长老照着标准图纸造出来的吧？这也太...规整了！“
　　黎清浅没有回答，她的目光依旧追随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蓝色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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