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烟雨迷蒙

　　记忆是有温度的。那个冬天的第一场雨，因为你递过来的那把伞，从此在我的回忆里，永远停留在了三十七度二——那是青春心动的温度，也是爱情刚刚萌芽时，血液悄然加速的灼热。

　　云港市的冬天，总是来得有些暧昧不清。它不像北方的冬天那样，带着大刀阔斧的凛冽和干脆，而是以一种缠绵的、湿冷的方式，悄然渗透进城市的每一个角落。空气里仿佛永远漂浮着看不见的冰针，无声无息地刺入肌肤，带走身体里最后一点暖意。

　　天空是常年不变的、低垂的铅灰色，像一块浸满了水的厚重绒布，沉甸甸地压在头顶，让人无端地感到喘不过气。街道两旁的法国梧桐早已落光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扭曲的枝桠，倔强地指向天空，像一幅用炭笔勾勒出的、线条凌厉的素描。头顶的电线把天空分割成几个部分。
　　林未雨坐在靠窗的位置，已经整整一个星期了。

　　这一个星期，她的感官世界被无声地重塑。窗外的风景，从秋日的浓墨重彩变成了冬日的萧索灰白，而她的内心，却因为身后那个人的存在，变得异常敏感和丰沛，像一片被反复耕耘的土地，任何一点微小的动静，都能让她心潮迭起。

　　她熟悉了他清早来到教室时，书包放在椅子上的轻微声响；熟悉了他课间趴着补眠时，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熟悉了他偶尔低声与周浩交谈时，那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磁性嗓音；甚至熟悉了他翻动书页时，那特有的、带着一点点不耐烦的节奏。

　　他们之间，依旧没有太多的对话。最多的交流，可能仅限于——
　　“借过一下。”
　　或者，当她不小心把笔滚落到他桌下，他弯腰帮她捡起来，沉默地递还。
　　再或者，就是像现在——

　　数学老师正在讲解一道复杂的函数题，粉笔在黑板上划出清晰的轨迹。林未雨微微蹙着眉，努力跟上老师的思路。忽然，她的后背被一个坚硬的、细微的东西轻轻戳了一下。

　　是笔盖。

　　她的脊背瞬间绷紧，像被一道微弱的电流穿过。她没有回头，只是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向后靠了靠。

　　然后，她听到身后传来顾屿压得极低的声音，气息几乎拂过她的耳廓，带着一种痒痒的、让人心悸的暖意：
　　“这一步，辅助线做错了。”

　　他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水面，却在她心里激起了巨大的涟漪。她猛地看向黑板，重新审视那道题目，果然发现老师在一个极隐蔽的地方，引导了一条错误的辅助线。而顾屿，竟然在所有人都埋头苦算的时候，一眼就看穿了。

　　她的脸颊有些发烫，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粗心，还是因为他那过于靠近的低语。她甚至能感觉到他说话时，温热的气息拂动了她颈后细小的绒毛。

　　她没有道谢，只是不动声色地，在草稿纸上擦掉了原本的线条，按照他提示的方向，重新画了一条。心脏在胸腔里不听话地狂跳，握着笔的手指，也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这种隐秘的、只有他们两人知晓的“纠错”，像地下党接头般的瞬间交流，成了这一周来，他们之间最频繁也最让她心跳加速的互动。它无关风月，甚至算不上是正式的交谈，却比任何语言都更具有某种难以言喻的亲昵感。那是一种建立在智力层面上的、无声的默契，一种只有他们彼此才能解读的密码。

　　她开始习惯，并且隐秘地期待这种时刻。仿佛他们共享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频道，在老师滔滔不绝的授课声和同学们沙沙的笔记声中，进行着独属于他们的、无声的对话。

　　然而，这种建立在“身后”的微妙平衡，在这一天放学时，被一场不期而至的冬雨，彻底打破了。

　　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声响起时，天空已经阴沉得如同傍晚。当大家收拾好书包，走到教学楼门口时，才发现外面不知何时，已经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不是夏天那种酣畅淋漓的暴雨，而是冬天特有的、绵密而冰冷的雨丝。它们无声无息地从灰蒙蒙的天空中飘落，带着浸入骨髓的寒意，将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片湿漉漉的迷蒙之中。地面上已经积起了浅浅的水洼，雨滴落在上面，漾开一圈圈无奈的涟漪。

　　“啊！怎么下雨了！我没带伞！”身边有同学发出懊恼的惊呼。

　　“我也没带，这鬼天气，说下就下！”

　　“怎么办？跑回去吗？”

　　“这么冷，跑回去肯定感冒！”

　　抱怨声、商量声、奔跑的脚步声……在教学楼门□□织成一片混乱的交响。

　　林未雨站在人群的边缘，看着门外密集的雨帘，心里也漫上了一层无奈的凉意。她早上出门时，天空虽然阴沉，但并没有下雨的迹象，她便心存侥幸地把伞留在了家里。此刻，望着这似乎没有停歇意思的冬雨，她感到一阵束手无策。

　　家离学校不算太远，但也不算近。在这样的雨中跑回去，无疑会淋成落汤鸡，而且肯定会感冒。可是，如果不走，难道要一直在这里等下去吗？雨什么时候会停？谁也不知道。

　　她抱着书包，看着身边有伞的同学三三两两地结伴离开，或者独自撑开伞，走入雨幕之中。没有伞的人，有的咬咬牙冲进了雨里，有的则像她一样，滞留在门口，焦急地张望着。

　　沈墨今天因为值日，还没有出来。周晓婉通常都是直接去食堂或者图书馆自习。她一时间，竟然找不到可以蹭伞的同路人。

　　一种被世界遗忘的孤独感，伴随着越来越重的寒意，悄悄包裹了她。

　　她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那件不算太厚的棉服，将领子竖起来，试图抵挡那无孔不入的冷风。雨水带来的湿气，混合着泥土和落叶腐败的气息，扑面而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就在她犹豫着，是不是要真的冒雨冲回去的时候，一个身影，默不作声地站到了她的旁边。

　　是顾屿。

　　他依旧穿着那件看起来并不厚实的黑色外套，拉链随意地拉到了一半，露出里面白色的校服T恤领口。他单肩背着书包，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神情是一贯的淡漠，仿佛眼前这场困住了不少人的雨，与他毫无关系。

　　林未雨的心跳，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他也没有带伞吗？她不敢看他，只能僵硬地盯着前方的雨幕，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捕捉着他的一切。

　　他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像一棵不为风雨所动的树。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焦躁地踱步或者抱怨，只是安静地看着雨，侧脸的线条在灰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冷硬，又有些莫名的忧郁。

　　周围的喧嚣，仿佛都在他出现的那一刻，自动消音。她的世界里，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和自己那越来越清晰的心跳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滞留的人越来越少。雨，却没有丝毫变小的趋势。

　　就在林未雨几乎要放弃等待，准备硬着头皮冲进雨里的时候，旁边的顾屿，忽然有了动作。

　　他放下单肩背着的书包，拉开拉链，从里面拿出了一把折叠伞。

　　那是一把深蓝色的伞，样式很简单，甚至有些旧了，看起来和他这个人一样，带着点漫不经心的随意。

　　林未雨的心，猛地一沉。原来他带了伞。那他刚才一直站在这里，是在等雨小？还是在……等人？

　　她下意识地以为，他可能是在等周浩，或者别的什么朋友。一股莫名的失落，像这冰凉的雨水一样，悄然漫上心头。

　　然而，下一秒发生的事情，却让她彻底怔在了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顾屿并没有撑开伞离开，也没有走向任何人。他只是拿着那把深蓝色的折叠伞，手臂一伸，径直递到了她的面前。

　　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的犹豫和拖泥带水。

　　林未雨愣住了，眼睛下意识地睁大，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把突然出现的伞，以及握着伞的那只骨节分明的手。

　　他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指节处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那把深蓝色的伞，在他手中，像一件突如其来的、她无法理解的礼物。

　　“拿着。”他的声音响起，依旧是那种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的音调，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啊？”林未雨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又看看那把伞，大脑像是生锈的齿轮，完全无法运转。“你……你呢？”

　　她下意识地问，声音因为惊讶和无措，带着一点点细微的颤抖。

　　“我用不着。”他言简意赅地回答，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不喜欢她这样的犹豫。然后，他不由分说地，将伞柄塞进了她因为寒冷而有些僵硬的手里。

　　伞柄上，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一种干燥的、温热的触感，与他外表的冷峻截然不同。那温度，像一枚小小的烙印，猝不及防地烫了她的指尖，也烫了她的心。

　　等她回过神来，想要再说些什么，或者把伞还回去的时候，顾屿已经重新背好了书包，双手插回口袋，头也不回地、大步走进了迷蒙的雨幕之中。

　　他没有奔跑，依旧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仿佛头顶的不是冰冷的冬雨，而是和煦的阳光。细密的雨丝很快打湿了他的头发和他的黑色外套，在他的肩头晕开一片深色的水渍。他的背影在雨水中显得有些模糊，却又那么清晰地烙印在她的视网膜上，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孤独和潇洒。

　　林未雨握着手里那把还带着他体温的伞，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被施了定身咒。

　　周围的一切声音，同学最后的告别声，雨水敲打地面的哗哗声，仿佛都在这一刻远去了。她的整个世界，都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手里这把沉甸甸的伞，和那个消失在雨幕中的、越来越模糊的背影。

　　他……把伞给了她？
　　他自己淋雨回去？
　　为什么？

　　无数个问号，像沸腾的气泡，在她混乱的脑海里翻滚、炸裂。她想起他戳她后背提醒她错误时的低语，想起他帮她捡起滚落的笔时的沉默，想起他坐在她身后时，那无处不在的、让她心慌意乱的存在感……

　　这一切碎片，在此刻，因为这把突如其来的伞，而被一种无形的东西串联了起来，指向一个让她不敢深思、却又忍不住怦然心动的方向。

　　过了好久，直到顾屿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街角，直到教学楼门口只剩下她一个人，林未雨才仿佛大梦初醒般，缓缓地、有些颤抖地，撑开了那把深蓝色的伞。

　　“咔哒”一声，伞骨张开，在她头顶撑开了一片小小的、蓝色的、属于他的天空。

　　雨水敲打在伞面上，发出清脆而密集的声响，像一首混乱又动人的协奏曲。她走进雨里，伞下的空间，隔绝了外界的寒冷和潮湿，却弥漫着一种陌生的、属于他的气息。那是一种干净的、混合着淡淡洗衣粉和阳光味道的气息，此刻，却又似乎掺杂了一丝雨水的清冽。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端，那么的不真实。伞很大，足够将她完全遮挡。她看着脚下被雨水打湿的地面，看着路边积水中倒映出的、破碎的街景和灰蒙蒙的天空，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胀胀的，酸酸的，又带着一种隐秘的、无法与人言说的甜。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不知道在哪里看到过的一句话：
　　“如果下雨了，你是把伞借给我，还是陪我一起淋雨？”

　　当时觉得矫情，此刻却莫名地应景。

　　他没有陪她一起淋雨，他却把唯一的伞，给了她。

　　这种沉默的、近乎笨拙的守护，比任何华丽的言语，都更具有撼动人心的力量。

　　冰凉的雨丝偶尔被风吹着，斜斜地打在脸上，带来一丝清晰的冷意。但她握着伞柄的手，却感觉异常的温暖。那上面，仿佛还停留着他指尖的温度。

　　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雨，很冷，雨水带着刺骨的寒意。
　　可是，因为她手里的这把伞，因为那个消失在雨中的背影，这个灰暗的、湿冷的傍晚，却在她的记忆里，被蒙上了一层永远无法褪去的、温暖的滤镜。

　　她抬起头，透过蓝色的伞布看向天空，那铅灰色的、压抑的天空，似乎也变得不那么令人窒息了。

　　青春里的这场雨，依旧迷迷蒙蒙，看不清前路。
　　但有一把伞，在她手里。
　　有一个背影，在她心里。

　　这就够了。

　　她深吸了一口带着雨味的、清冷的空气，嘴角，在不经意间，微微弯起了一个无人察觉的、柔软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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