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帷幕后的小朝
酉初,夕阳已斜。左相与谢从礼先后被领入东配殿。两人一进门,先看见的是一道半高的雕花屏风,挡在内室与殿门之间。屏风后灯火微映,一个坐姿隐约可见,却看不清轮廓。
“臣左恭,谢从礼——参见陛下。”
“免。”屏后传来她平静的声音,“坐。”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找了位置落座——都比往常靠前几寸,却仍保持应有的距离。
“今日召你们二人来,是三件事。”武元姝开门见山,“一是江南水利,二是北境边防,三——”
她顿了一下:“是朕自己。”
左相与谢从礼几乎同时绷紧了一线。
“先说前两件。”她道,“第三件,等你们耳根子麻了再说。”
于是先谈江南。谢从礼就着前几日的折子,将立储之名的议稍微展开,搬出河防、税赋、人心的细枝末节;左相从利害上补足,从“宗室安稳”、“士族观望”角度提醒她——立一个空着的“位”,可以先堵一堵各方心思。
武元姝一边听,一边在案上时不时点一下。
“你们都觉得——”她最后开口,“该立一个储位?”
左相答得谨慎:“臣以为,可立储位以安人心,但不必立名。”
谢从礼补充:“在大周的例法中,储向来是指未来坐在这个位子的人,而非当前某一人。”
“我们先立的是这个位本身的名字,而不是谁来坐。”
武元姝轻轻一笑:“你们两个,一个替朕算外面的人心,一个替朕算字眼里的缝。”
左相垂眸:“臣不敢。”
谢从礼也不多谦,只道:“臣不过是按着陛下一贯的意思行事。”
“哦?”她淡淡,“朕一贯是什么意思?”
“陛下一向不喜欢让别人替朕先把棋盘摆好。”谢从礼道,“所以臣才想着先把规则写清楚。至于谁上场,什么时候上场,该由陛下自己说。”
武元姝“嗯”了一声:“你们说得都不算错。储位之名可以立。”
她把谢从礼那封折子挑出来,随手放在一旁:“此事朕会再斟酌。但有一点——”
她声音忽然沉下来:“这储位,不论何时立,不写皇子,不写世孙。”
谢从礼心头一动:“那——”
她一字一顿:“只写皇女之位。”
左相抬眉:“陛下此举,乃彻底定祖制于『女嗣』?”
大周本就是女尊之国,但开国祖制中,关于“储位”的表述仍有旧朝残留的模糊之处:“皇嗣不拘男女,以德为先”。写成话是好听,落到实处,就是给将来留下伏笔,真要强行立一个男储,也未必没有章可依。
“模糊之处,最容易惹事。”武元姝道,“朕不喜欢模糊。”
“从此以后,大周皇位只传皇女。皇子子孙,有其封爵,别来争这椅子。”
左相与谢从礼同时俯身:“臣领命。”
她靠回软枕,视线落在屏风的另一侧,目光沉静:“这是第一层。第二层——朕要借此一并改一个规矩。皇女之父,不得干政。”
左相猛地抬眼:“陛下?”
谢从礼也一怔。
“以后谁做了皇女之父,都只记在宗谱一行。”武元姝语气极淡,“不得因父之名,封王、领兵、结党。他若有本事——以臣身份另立功勋。他若无本事——那就老老实实做一个皇女之父,别以为可以拿孩子做筹码。”
这话,在左相听来,是彻底在断“外戚之路”;在谢从礼听来,却隐约带着几分……保护的味道。保护谁,不言自明。
“陛下此举,或有助后世。”左相道,“只是近前——”
“近前有什么?”武元姝看他一眼。
左相咽下了“会有人不满”那句实话,只改口:“只是近前,当有不少人……心有不解。”
“让他们不解。”她冷冷道,“不解了,总比妄想强。”
她用手指在案上轻轻点了两下,像是在给这一条律法敲印:“这两层——储位只给皇女,皇女之父不得干政。你们回去,替朕写成一套完整的条文。朕亲改。”
左相与谢从礼齐声领命。说到这里,江南、北境之事也谈完了。屏风后短暂地静了一静。
然后,武元姝开口:“最后一件。”
声音略慢了一线:“是朕自己。”
左相与谢从礼同时正襟危坐。
“朕身子——”她顿了顿,“太医说,需要静养一段时日。”
左相:“陛下是……旧疾?”
“算是。”她不多解释,“总之——从下月起,朕少上几次前殿。朝会不必天天开。”
左相思索片刻:“陛下是欲行日讲、月朝之制?”
“可。”她道,“大朝仍在含元殿,每十五日一次。”
“其余诸事移至紫宸前殿。”
谢从礼立刻接上:“臣可在中书省设内值日簿,凡牵涉军国要政者,录在其上,陛下于东配殿召见少数重臣议之。”
“少数重臣。”武元姝重复,“谁算那少数?”
左相沉声:“左某、谢大人,兵部尚书,户部尚书……至于顾将军,涉及军务自然要入。”
“……不必。”她道。
两人皆一顿。
“军务可由兵部尚书代奏。”武元姝淡淡道,“顾长陵仍照旧在武将班首听旨即可。”
左相眉心微不可察地一动,谢从礼却低头掩去眼底一丝心照不宣。
“陛下此举,是……”左相试探。
“朕不想——”她慢悠悠道,“刚改完皇女之父不得干政,就让一个将军日日出入东配殿。”
话说得很平静,砸在两人心里却不轻。
左相彻底明白了——她不是要疏远顾长陵,而是提前把所有可能被人指指点点的口子先堵住。
既要留人,又要替人断路。这件事,大概也只有她能做。谢从礼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声。
“此事,左右二位当配合。”武元姝道,“有人若敢借陛下少上朝为由乱嚼舌头,你们知道怎么做。”
左相躬身:“臣明白。”
谢从礼也道:“臣会在言路上先预备几封折,堵他们的嘴。”
“很好。” 武元姝靠回软枕,忽然笑了一下:“朕越来越显怀,你们心里怕不怕?”
左相闭口。
谢从礼沉默片刻,道:“臣……怕。”
“怕什么?”她问。
“怕有人拿这事,当筹码。”谢从礼很坦白,“不只是对陛下,也是对未来皇女。”
武元姝“嗯”了一声:“朕也怕。”
她很少在臣子面前说“怕”这个字。今天这句,落得极轻,却清晰地传到了屏风这边。
“所以——”她继续,“朕先把规矩立好。等哪日肚子藏不住了,朕会告诉他们:大周皇女,只记母,不记父。谁敢问一声皇女之父是何人?”
“左相。”她唤。
左相立刻俯身:“臣在。”
“你就说:‘问此者,大不敬。’”
“谢从礼,“御史台若有折子敢写半个父字,你替朕把那折拦下来,撕了。”
“臣遵旨。”谢从礼道。
她淡淡:“朕要这孩子。但朕不会让任何人,借此来拿朕做人情,或做文章。”
屏风前,两位重臣齐声应“是”,声音低而稳。
内侍在殿外偷听不见,只觉得东配殿里的气息,像往常一样压人,却又多了一层说不出的沉凝。人退干净后,东配殿恢复安静。
武元姝慢慢站起身,走到屏风前,指尖摩挲那一圈木纹。她刚要转身,一道影子从侧门闪过。
“陛下。” 顾长陵半跪在门口,显然是刚从外殿被宣进来。跟左相、谢从礼擦了个尾巴,却并未被安排一起“听三件事”。
“你怎么在这里?”她挑眉,“有人宣你?”
“是总管。”顾长陵如实道,“说陛下召。”
“嗯。”她坐回榻边,“过来。”
顾长陵走近,目光很自然地落到她衣袍下那一小片隆起,又立刻移开:“陛下今日……看起来,比前些日子累了一些。”
“你现在张嘴闭嘴就是累不累。”她嫌弃,“你打仗时这么会看人面色,朕早少操一半心。”
顾长陵被她损了一句,也不反驳,只是道:“臣听说陛下以后少上前殿?”
“消息倒灵。”她淡淡,“哪条耳朵告诉你的?”
“兵部尚书。”他老实,“他说以后多半要在承乾宫奏事,让臣……收敛些。”
武元姝失笑:“他怕你闲得没事干,又去找谁打架?”
顾长陵低头,耳尖有点红:“臣只是……怕陛下辛苦。”
“辛苦是一定的。”她看他一眼,“不过往后你别天天往这里跑。”
顾长陵心头一紧:“陛下是……嫌臣?”
“嫌你个头。”她没好气,“朕刚立了条皇女之父不得干政。哪天肚子大到藏不住了,你一日三餐都往紫宸殿跑,别人不说,朕自己都要怀疑你在抢朕的位子。”
顾长陵怔住,愣愣看着她:“皇……女?”
“太医说,多半是女。”她语气平静,“不准你在外头到处乱说。”
顾长陵的眼,在那一瞬间亮得几乎藏不住。他压低声音,像是怕惊扰到衣襟下的小东西:“是……女儿?”
“嗯。”她抬手,按在小腹,“再错一个字试试。”
顾长陵一时间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跪,最后变成了一个看上去有点笨拙的动作:人还跪在那儿,手却伸过去,极轻地碰了碰她按着的地方。
“陛下……”他低声,“她若是皇女……”
“她本来就是皇女。”武元姝淡淡纠正,“大周的皇嗣,只认母。”
“那臣……”顾长陵话一出口就卡住了。
“你什么?”她看他。
顾长陵咽了咽,终于吞回那句“还能不能抱她”。
他怕自己一问出口,就显得太贪心。武元姝看穿他,忽然笑了一下,笑意轻轻透出一点揶揄:“放心。生下来之后——抱她的第一双手,会是朕的。”
她顿了一下:“第二双,可以是你的。”
顾长陵猛地抬头,眼底的火被一瞬点亮,随即又拼命压下去。
“陛下——”
“别急着感动。”她凉凉道,“朕刚才是在告诉你——”
“在她生出来之前,你要少出现。她一日不落地,你就一日别往紫宸殿跑得太勤。朝堂上还能看见你,营里还能听见你。紫宸殿——少来。”
这番话,比刀伤还难受。顾长陵胸口一紧,本能地想反驳,又硬生生压下去,只低声道:“臣……明白。”
“你明白什么?”她挑眉。
“明白——这是陛下……在护着臣。”他声音发涩,却说得清楚。
武元姝没否认:“朕不想将来有人说,你仗着皇女之父的身份摇尾巴。你现在多来几步,别人记账记得勤。将来她出生了,你再想靠自己立功之名站在朕身侧就要多几句闲话,朕嫌麻烦。”
顾长陵唇线绷紧。
“所以,从现在起——”她最后敲定,“灯若常亮,你也不可来。除非——”
“除非紫宸殿失火。”她淡淡,“那你可以破例闯。”
顾长陵闷声道:“臣记住了。”
他顿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那……陛下若难受?”
“朕会叫太医。”她道,“实在忍不住——朕会叫你。”
她目光落在他脸上,慢慢压低声音:“顾长陵,放心。只要朕还想要你在身边,就不会让他们,有任何借口把你赶走。”
顾长陵闭了闭眼,长长吐出一口气:“臣,听陛下。”
“很好。”她伸手,在他额上轻轻一点,“从明日起,你少些夜里来。等她落地再来。”
她说得理所当然,语气却比往常任何一次驱人都要柔一些。顾长陵低头,使劲把这句话刻在心里。
从紫宸殿出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芙蓉点那边也没点灯。
亲兵远远迎上来,小声问:“将军,今晚还去东华门守着吗?”
顾长陵握了握手里的缰,摇头:“不去。”
亲兵愣了一下:“那——”
“以后,少去。”顾长陵轻声,“陛下有她的算计。我们——守好营门就行。”
说完这话,他自己都觉得胸口空了一块。可那块空的地方,很奇怪地,又被另一样东西填了一点。那是她刚刚说的:“第二双手,可以是你的。”
还有太医那句:“多半为皇女。”
他忽然有点期待,期待那一天的到来。等她出生,等他可以光明正大抱起她,让世人看见:他不是借父的名义求权,也不是要拿孩子来威胁谁。
他只是,想把她保护好,和保护她的娘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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