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Chapter23 Deadlock
行动开始了。
我穿行在阿德勒存在的空间里。当他深夜在书房伏案工作,因疲惫而暂时离开时,我会借口送去咖啡,眼神拂过他摊开的地图,记住上面新标注的箭头和符号;当他与同僚在客厅用德语快速交谈,我会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看似翻阅杂志,耳朵却像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每个可能与“行动”、“清剿”、“据点”相关的词语;我甚至记住了他公文包锁扣的特定声响,在他洗澡的短暂间隙,冒着极大的风险,用铁丝和最后的耐心尝试撬开它。
恐惧并没有消失,但它被更强大的东西压制了。
我将搜集到的碎片信息,在脑中拼凑过滤,然后将自认为最关键的部分——一份关于德军计划在三天后突袭圣丹尼区某处废弃工厂——据信是抵抗组织一个武器转运点——的情报,用微缩胶卷记录下来,并按照接头人指示的方式传递了出去。
然后,是等待。
那三天,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我表面上维持着死水般的平静,内心却如同放在炉火上炙烤。我既期盼着成功,又恐惧着成功可能带来的所有。
第三天傍晚,阿德勒比平时更早回家,脸色阴沉……阴沉得有些骇人。他周身散发的低气压让我有些抬不起头。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去书房,而是直接走进客厅,倒了一大杯烈酒,一饮而尽。
我坐在老位置上,手里拿着本书,心里却发凉。
他猛地将酒杯顿在桌上,发出刺耳的声响,灰蓝色的眼睛扫过我,那里面装的是压抑的怒火和被冒犯的暴戾。
“一群老鼠!”
他怒道,不知是在对我说,还是仅仅在发泄。
“居然让他们跑了!还折损了两个人!”
我的心脏猛地一颤动,随即又激动地跳起来。成功了!
抵抗组织提前转移了!微弱带着罪恶感的喜悦刚刚冒头,就被他接下来的话彻底冻结。
“冯·贝洛少校很愤怒。”
他转过身,面朝窗户,背对着我。
“他认为必须做出强有力的回应,以儆效尤。明天早上,市政广场,公开处决十名‘嫌疑犯’。”
十名……嫌疑犯?
我下意识愣住。
第二天,天气阴沉。
我鬼使神差地走出了家门,裹紧头巾,混在稀疏沉默的人群边缘,来到了市政广场。广场周围站着持枪的德国士兵,气氛肃杀。
十个人,有男有女,被粗暴地推搡着押了上来。他们衣衫褴褛,脸上带着淤青和麻木的恐惧。其中没有我认识的面孔,直到我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个瘦小的、穿着沾满泥点围裙的中年男人身上。
是莱昂先生。街角那家蔬果店的老板。
总是笑眯眯的,会在给我母亲挑苹果时偷偷多塞几个,抱怨着战争让生意难做,有个儿子也在前线生死未卜的普通法国人。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只是一个卖蔬果的!
他似乎感受到了我的目光,浑浊的眼睛茫然地扫过人群,与我的视线有了一刹那的交汇。
不……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我想喊,想冲出去,但我的脚像被钉在了地上,喉咙被无形的力量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口令声响起。
枪声整齐,爆开。
十具身体像被折断的稻草,软软地倒下。
莱昂先生倒下了,他那双曾经称量果蔬布满老茧的手,无力地摊开在冰冷的石地上。
人群在士兵的呵斥下沉默地散去,像退潮的海水,留下空旷的广场和十滩迅速变得暗红的血迹。
我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冰冷的雨水开始落下,混合着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硝烟味和浓重的血腥气,打在我的脸上,鞭挞着我。
成功了?
是的,抵抗组织保住了,或许还有珍贵的武器。
但莱昂先生呢?那其他九个人呢?他们是谁的父亲,谁的丈夫,谁的儿子?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死。
这份“功勋”,是用他们的血写就的。
我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干净却冰冷的手指。就是这双手,传递出了那份情报。我就是那个扣动了无形扳机的人。
比失去母亲时更深的寒意,混合着滔天的罪恶感,像沼泽里的黑色淤泥,从脚底攀爬而起,缓缓将我吞没。
这不是胜利。
这是地狱的另一副面孔。
而我,已经深陷其中,双手沾满了永远也洗不净的、同胞的鲜血。
雨水顺着我的发梢流进脖颈,冰冷刺骨,却远不及我心里的寒意。
广场上的人群早已散去,只剩下德国士兵在雨中巡逻,靴子踏在湿漉的石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那十滩暗红在雨水的冲刷下渐渐晕开,像大地无法愈合的伤口。
我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那座房子的。
推开门,里面温暖干燥,壁炉里跳动着火焰,与外面那个血腥冰冷的世界隔绝。克里斯托弗·阿德勒正坐在壁炉旁的扶手椅里,手里拿着份文件,听到动静,他抬起头。
他的目光落在我湿透的大衣和苍白失神的脸上,他没有问我去了哪里,也没有对广场上发生的事情发表任何评论。他只是淡淡地说。
“去换掉湿衣服。你会生病。”
他的语气平静如常,仿佛外面那场由他所属的机器执行的,为了回应他口中“老鼠”挑衅的处决,不过是日常生活中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不,甚至不是小事,是根本不存在于他认知里的事情。
这种绝对视人命如草芥的冷漠,比任何暴怒都更让我感到恐惧和深入骨髓的虚无。
我机械地走上楼,脱下湿冷的衣物,换上干爽的睡衣。
镜子里的人,眼神空洞,嘴唇没有血色。莱昂先生倒下时那茫然困惑的眼神,像烙印般刻在我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我成功了。
我帮助了抵抗组织。
我打击了敌人。
可为什么,我感觉自己像刚刚亲手扼杀了十个无辜灵魂的刽子手?
接头人他们会怎么看待这次“成功”?他们会为保全了力量和武器而欢欣鼓舞,还是会为那十条逝去的生命默哀?
在战争的天平上,个体的重量,是否轻如鸿毛?
晚上,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晃动的阴影。每一次闭上眼睛,耳边就会响起那整齐划一终结生命的枪声,鼻尖仿佛还萦绕着广场上那混合着硝烟和血腥的气味。
门外传来脚步声。
他在走廊里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我的房门外。我没有动,也没有出声。过了会儿,脚步声继续响起,走向了他的书房。
他知道。他绝对知道我去看了处决。他甚至可能预料到了我此刻的反应。
在他眼中,我是什么?一个偶尔会闹点小情绪,需要被现实“教育”一下的宠物?还是他这场战争游戏中,一个意外有趣但终究逃不出他掌心的掌中物?
无论是哪种,都让我感到无比的恶心绝望。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一具真正失去灵魂的空壳。我依旧履行着“武器”的职责,留意着可能的信息,但我传递情报时,不再有最初那般决绝,取而代之的是带着自我厌恶的沉重麻木。每一次将胶卷放入死信箱,我仿佛都能看到莱昂先生和其他九张模糊而惊恐的脸在注视着我。
接头人通过隐秘渠道传来了简短的肯定和新的指令,字里行间透着谨慎的欣慰,但对那十条生命,只字未提。或许在他们看来,这是必要的牺牲,是战争不可避免的代价。
但我无法轻易地说服自己。
我走在狭窄的钢丝上,一侧是名为复仇和大义的深渊,另一侧是名为良知和罪责的悬崖。而脚下,是无数像莱昂先生那样被战争轻易碾碎的无声亡魂。
我开始质疑。
自己己指向的究竟是敌人,还是连同这个世界残存的最后点人性,也一并摧毁了?
自广场处决后,房子里弥漫着诡异的平静。
我依旧沉默,阿德勒也似乎恢复了往常的冷静与疏离。但猎手般的警觉,开始若有若无地萦绕在他身边。他看我的眼神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像是在看临期的食物,或者在看假死的狐狸那样,充满怀疑。
几天后的傍晚,他罕见地没有在书房处理公务,而是吩咐准备了简单的晚餐,并开了瓶不错的波尔多。
“今晚放松一下,薇。”
他举杯,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
“最近气氛太紧张了。”
我心中警铃大作。这不是他的风格。
我垂下眼睑,轻轻碰了碰杯沿,啜饮一小口,味蕾却尝不出任何滋味,只有高度戒备带来的涩感。
晚餐用到一半时,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用随意的口吻对侍立在一旁的勤务兵——但我注意到这不是他平常身边那位——说道:“去我书房,把桌上那份关于红十字会通道的临时调度计划拿过来,我再看一眼。”
“红十字会通道”?
这是受国际法保护的、运送医疗物资和人员的生命线,也是混乱中可能被利用的脆弱环节。
勤务兵很快取来文件夹。
阿德勒接过来,却没有立刻翻开,而是将它随手放在餐桌我们两人之间的位置,然后继续之前关于葡萄酒产地的话题。
但他的话题,在看似不经意间,开始向“人道主义”和“战争中的规则”偏移。
“……有时候,最严格的规则,反而会制造出最致命的盲点。”
他切着盘中的食物,语气平淡。
“就比如红十字会通道,所有人都认为它是安全的,但正因为如此,如果用来运送一些特殊‘乘客’,反而能达成出其不意的效果。”
我的后背开始渗出冷汗。他是在试探我是否听得懂他的话?还是在铺垫什么?
他终于拿起了那份文件,一边翻看,一边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是专门说给我听。
“冯·贝洛倒是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计划,利用下周前往里尔的红十字车队作为掩护,实际运送一批参谋部军官去前线视察。他认为绝对安全……但风险在于,如果消息走漏……”
他顿了顿,合上文件,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我的脸。
他轻轻敲了敲文件夹。
“情报显示,抵抗组织那些老鼠,最近似乎对这条线有些不该有的兴趣。真是愚蠢的飞蛾,妄想扑火。”
我低了一下头,冷汗顺着我的额头滑落。
红十字会通道。军官。诱饵。
这是一个陷阱!一个精心为我铺设的,散发着致命香气的陷阱!
他故意将这份绝密计划放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用看似随意的谈话泄露关键信息,他在观察我,等待我做出反应——是否会急切地寻找机会查看文件详情?是否会尽快将情报传递出去?
如果我动了,哪怕只有眼神的飘忽,一次对文件位置的过分关注,都可能让他确认怀疑。
我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甚至故意露出一丝恰到好处属于“薇”的茫然和轻微的不耐,仿佛对他这些枯燥的“工作话题”毫无兴趣。我拿起酒杯,又喝了一小口。
“战争总是有风险的,不是吗?”
我淡淡地回应,目光落在摇曳的烛火上,避开了他与文件。
“比起这个,这瓶酒的余味似乎不够悠长。”
阿德勒凝视了我几秒,皱皱眉,微微眯起眼睛,像盖世太保审讯犯人那样看着我。
然后,他笑了一声,听不出是满意还是失望。
“你说得对。”
他放下文件,不再去看它。
“或许是年份还不够。”
晚餐在看似和谐实则暗流汹涌的气氛中结束。
那份文件夹,始终静静地躺在桌上,像等待着猎物的捕兽夹。
回到房间,我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才允许自己松一口气,冷汗已经浸湿了内里的衣衫。
我躲过了第一轮试探。
但我知道,这仅仅是开始。阿德勒的怀疑已经种子般种下,他不会轻易放弃。这个陷阱没有奏效,下回会更隐蔽,更凶险。
我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
下次联络,我必须告诉接头人阿德勒的警觉性已大大提高,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同时我也必须找到办法,不仅要识破陷阱还要在这致命的游戏中,找到一线反击的生机。
猎手已经举起了枪。
而我这只猎物,必须比他更狡猾,才能在这枪口下,争取到活下去——并最终咬断他喉咙的机会。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