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寒

　　找张朴韫签合同的事落空，唐排不止有这一件事，她每天的工作像时钟一样哒哒地转动，甚至还没有和张朴韫打声招呼，她就离开了a市。
　　张朴韫第二天找她道别的时候，敲门没有任何人回应，他给她发了一条消息：“我要走了，已经退房了，你在家吗？我在你家门口，想和你道别。”
　　两句话删删减减，最后发出去的完整话语是张朴韫细心想过的。
　　他不想给她留下不好的印象。
　　或许只有自己真心的话才最贴合“真诚”这个词。
　　唐排没有回复，张朴韫想她应该在忙，而今天下午的火车像是一张催命符一样催着他离开这座城市。
　　张朴韫在她的门口待了两个小时，即便他知道密码，但他还是没有进门，亦如他第一次来到这里时，看了看时间，再不走，赶不上火车，他这次可不能改签了，退票的钱更让他无奈。
　　张朴韫离开了。
　　绿皮火车的轧动，硬卧间的嘈杂，偶尔还飘来烟味的呛鼻感，人来人往，佝偻的老人，咳嗽的声音如同在嗓子里含了一口浓痰，随时等待着像羊驼那样吐出来。
　　张朴韫躺在这样的地方，看着身边的老哥，他对着手机屏幕憨笑，叫着媳妇，幸福感弥漫，事情从多方面看，也不至于这么糟糕。
　　在火车上的网络没有那么好，他偶尔看着不断转动的圈，停止的时候，也没有弹出来新的消息，张朴韫就不怎么看手机了，手机一直用到凌晨，躺在硬卧的下铺，连被子都没有盖在身上，眼睛一揉，湿黏的脏物粘在睫毛上被他搓下，耳边还偶尔传来四处飘动的呼噜声。
　　手机唯一的用处应该就是等待唐排的消息，等睡着后，张朴韫一觉醒来便是自己的终点站。
　　程序员拿着小型扩音器，“溪镇站到了，终点站啊，起床下站了。”
　　张朴韫仰着头看中铺的床底，侧翻身。
　　翻看手机，还是没有人回应。
　　亮彩色的尼龙袋挤开张朴韫低头看手机的身影，他躲闪一下，弯腰将放在床底的行李箱拿出来，咳嗽的大爷还在咳嗽，隔壁床的男人像是一直没有挂断视频，还在笑着说快回来了快回来了。
　　车厢里的烟味淡了，每个人的床铺都有熟睡过的痕迹，唯有张朴韫的地盘，像是没有在上面休息过。
　　站台没有像a市那样气派，就小小一个，人来人往，急着往出口去，聒噪的电话声带着口音，大声喧嚷，尘土因为来来往往的行走，行李的拖拽扬起，细粒粉末在慌乱间附着在物体的表面。
　　他回到了这个镇，他几年前搬过来的镇，溪镇。
　　王题的老家在这里。
　　他大学毕业后，在c市根本打拼不了多少，无论是时间还是金钱，他都比不上顾晓晓和穆珲，所以王题也不眷恋大都市的繁华，直接回了老家，开了个小型的台球厅，每个月的生活也过得滋润，前两年谈了个女朋友，感情很稳定，大概过几个月就结婚了。
　　其实像他这种生活，算得上不错，顾晓晓总说他挺享福的。
　　王题每次摸摸头，不好意思地说：“傻人有傻福呗。”
　　张朴韫总不想搭腔，毕竟自己的成绩也没好到哪里去，可他就没有王题这么幸运。
　　大学毕业那年，他没有顾晓晓一早就定好的保研能力，没有穆珲坚定自我创业的决心，也没有王题确定回家安稳生活的勇气，他想等唐排回来，唯一支撑他留在c市的只有这件事。
　　顾晓晓告诉他，他应该有自己的生活，而不是困在唐排的阴影里。
　　他从不觉得有自己的生活和等待唐排回来有什么冲突，他的生活甚至可以等同于等待唐排回来。
　　所以张朴韫没有听顾晓晓的建议，去考研或者做点自己的喜欢的事。
　　他没有学习的天分，也没有喜欢的事，只有等待。
　　张燮德把他安排在公司里当一个项目组组长，张朴韫虽然不擅长学习，但他会虚心听取意见，所以很多人都很喜欢和他共事，他那一年赚得钱不少，毕竟自己的亲生父亲就是大老板，也不至于寒酸。
　　一年后，他打听到唐排的动向，是穆珲告诉他的，穆珲说是蔡偲珮告诉他的，张朴韫反应过来，看来这位蔡大小姐还没有放弃对穆少爷的追求，总得来说就是——唐排去a市了。
　　张朴韫觉得不对劲，唐排为什么选择去a市工作，却没有回来履行承诺。
　　他开始着手调查当年的一些发展状况。
　　从唐排决定去国外留学开始，张朴韫一点点剖析她的所有动向，最后查到张燮德。
　　他到张燮德的办公室质问他，当年的所有事。
　　张朴韫永远不会忘记当年，张燮德坐在偌大的办公室里仰头看他，威严依旧，坦然承认所有事情，像是不惧怕他的愤怒，张燮德告诉他这件事有一个期限，仅存于大学期间，如果大学毕业以后，他不会限制唐排回来找张朴韫，所以这件事不应该牵扯他。
　　这样事不关己的态度，让张朴韫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无力，像是一盆水当头浇下，灭了头顶的火，熄灭的火冒出最后的烟，像是挣扎后的绝望。
　　所以他选择离开，离开了c市，一年工作攒下的钱适合他休息几个月，王题听说他想出去玩一玩，盛情邀请他到自己的家乡来玩。
　　其实离开，张朴韫不是生气唐排的“欺骗”，也不是愤怒张燮德的漠视，而是他竟然觉得自己真得没有生活了，他这一年来的生活主线是等待唐排，这个主线失去，竟然没有任何任务线可以顶上。
　　张朴韫离开站台，拖着行李走到接站台，看见王题在接站处骑着他的小三轮，对着自己挥手，脸上扬着笑。
　　他的行李箱有时还会被路上的石子硌一下，张朴韫瞥一眼，继续往前走。
　　王题下了三轮，帮他提行李：“你回来咋不昨天说，我让穆珲和顾晓晓过来跟我们一起吃饭。”
　　“穆珲应该没空，他在国外呢。”张朴韫将行李交给他，看着他提到三轮车上，上面放着两个小扎板，其中一个是他的座位，从他到这里来，跟王题出去总是坐他的敞篷三轮车，即便偶尔会吃一脸灰，他也不太在意，主要是王题总喜欢带着他女朋友，三个人，骑一辆电瓶车就不太够。
　　张朴韫习惯走路，来这里一直没有个载具，去远点的地方，都是王题带着。
　　他右脚先踩上车尾的栏杆，用力一蹬，跳进了三轮车里，身子轻盈，三轮车都没有什么摇晃，他坐在小扎板上，手握住栏杆，王题往后看一眼，“坐好没？”
　　“好了。”
　　车往镇上开，开得快了，后尾还扬起尘土，飞扬出风的形状。
　　王题在路上跟他聊：“唐排现在咋样啊？听穆珲说她在a市混得风起云涌的。”
　　“风生水起。”张朴韫纠正他最后的成语。
　　王题笑两声，挠挠了自己的头，“我这……”
　　张朴韫跟他说，“是挺好的，在大公司工作。”
　　“那跟顾晓晓比呢？”
　　在他们这群人眼里，顾晓晓过得最好，有稳定的工资，稳定的假期，稳定的生活，不像王题的台球厅生意好了，多吃一顿，生意差了，少吃一顿，也没有穆珲那样随时奔波还要想着会不会破产的紧张，更不是张朴韫有一天过一天的心思。
　　“比他好吧。”张朴韫说，如果真按照穆珲说的，苏要是个好领导，那唐排的日子一定比顾晓晓过得好，编制和私企的工资还是不能比的。
　　王题惊讶，“真的吗？这么厉害，不愧是从国外留学回来的海‘龟’，哎，他们这种人为啥叫海里的动物？”
　　张朴韫淡淡开口，“可能是他们跟海龟一样从别的地方进口到国内吧。”
　　“啊？我们国家没有自己的海龟吗？”
　　“我不知道。”张朴韫熟练地转身，闭眼抿唇。
　　因为接下来的一段路“尘”将飞扬跋扈。
　　王题对他招呼，“这段路不用闭眼了，我们好几个人去反映了，你不在的这两天啊，把这段路修好了。”
　　张朴韫睁开眼，发现真是一段平坦的新路，就在他不在的这几日彻底焕然一新。
　　路都这样变化，更何况人呢？
　　他现在和唐排的差距根本不是一点，而是大段的空白期，如果他能一直坚持在张燮德那里工作，跳槽新工作的风险更小。
　　可惜，人生没有如果。
　　张朴韫和王题提出自己的计划：“你要帮我看好久的俱乐部了，我接了几个演出合同，过阵子就走，这一走应该要大半年。”
　　“啊？这都秋天了，你过阵子走就要入冬了，还要在那边待，回不回来过年了啊？”王题担忧地问，“不过丰阿姨那边该等急了，你先回c市过年，再回来，年后回来也行。”
　　“过年的事等到时候再说吧，就是麻烦你了，我暂时也没有多余的钱支付你的付出，等我出去赚了钱给你。”
　　“哎，咱俩说那干什么？两个场子离得近，我就帮你看着呗，我那边还有我女朋友呢。”王题摆摆手。
　　张朴韫知道再多说什么，王题也不会愿意接受自己给得钱，只能暂时“嗯”了一句，等以后再说，正巧手机上就弹出消息，是张燮德助理。
　　通知他，后天入职，已经定好明天的高铁票了。
　　张朴韫看着上面的入职通知，甚至不用过一阵子再离开，他忙了这么久，竟然忘记了答应张燮德的事。
　　“张燮德让我明天就走，不好意思，你要一直帮我看着了。”
　　“这么早？他叫你回去干啥啊？”
　　“工作。”
　　“啊？”王题惊讶，他知道张朴韫和张燮德关系水火不容，还以为张朴韫这辈子都不会回张燮德的公司。
　　张朴韫用手挡了挡风，再胡乱摆弄了自己的头发，将灰尘拍散，“我当初让他帮我一个忙，他说要一个要求，就是这个，我也干不了多久，估计那边通知我拍摄，我就辞职了。”
　　王题点点头，然后停下车。
　　老旧的楼房上攀爬着葱绿的爬山虎，明明是声控灯，却不能因为脚步声而亮，必须要边喊边走。
　　如果只有张朴韫一个人，他应该会嫌麻烦，而不管这些事，可是有王题在，他哼哧哼哧，一手提着行李，上一层台阶，还要长喊一声“啊”，把灯喊亮才肯罢休，张朴韫本想自己拿行李也被他拒绝了。
　　张朴韫看着他自己玩得不亦乐乎，从口袋里翻找出房门钥匙，手指摩挲着钥匙的轮廓。
　　水泥砌得楼梯阴冷，灰暗的色调，顶部开一扇透亮的窗，每走一层都是从暗到亮的过程，空气里泛着淡淡的霉气，木质的扶手已经满是破损。
　　张朴韫的房子租在四楼。
　　王题率先站在门口等慢一步的张朴韫开门。
　　钥匙插进铁门的锁孔，里面还有一扇房门，压根没锁，一拧就能开，张朴韫打开，房屋还算温馨，就是老旧的东西太多。
　　红木色的地板偶尔还会因为湿度太低而咯吱作响，太久没有烟火气，房间都冷下来，张朴韫准备给王题倒杯水，王题把行李一放，说不用，他还要回去看台球厅，还对张朴韫笑着说有空搓一顿台球，张朴韫答应。
　　谁也没想到，这一答应竟是一年后。
　　唐排这边刚接到出国出差的消息，想也没想，直接带了几件衣服，拿着护照身份证就走了，这边紧急，所以完全没想起张朴韫还待在a市，没有告诉他。
　　十几个小时的飞机，腰酸背痛，终于落地，唐排才接收到张朴韫的消息，她回过去：不好意思，临时出国出差，因为飞机，没有看到消息，下次一定约。
　　张朴韫正在整理自己回来的行李箱，和下次去c市的行李，弹出消息，也没有第一时间看，只是没有再抱有是唐排的希望，都做好后，才发现是唐排的回复，他看到后，只回了个“好”字，便没有后文。
　　唐排的忙碌，不应该被他打扰，而他也应该为当初答应她的事而奋力起来。
　　第二天，看了眼俱乐部的运行状况，张朴韫便再次踏上前往c市的路。
　　这次终于可以回家了。
　　见到丰才智，丰才情，他把唐排送的礼物给她们，她们俩都开心坏了，只有丰才敏不知道在别扭些什么，从张朴韫一进门，她就一直坐在桌子前织毛线，不动，丰才智叫她，她也不理，张朴韫拿着项链，看了丰才智一眼，示意他自己过去。
　　他把首饰放在她身边，丰才敏看都没看一眼，就继续织毛线，“妈。”
　　“你还知道回来？你还知道叫我妈？”丰才敏说着气话，把手上的毛线一扔。
　　张朴韫笑了笑，“我当然知道回家。”
　　丰才智过来帮忙解围，“你有没有给你外婆买啊？她打完麻将回来要说你的。”
　　“这不是我买的，是唐排买的。”
　　“唐排？谁呀？”
　　“我不知道呢。”
　　大姨问小姨。
　　丰才敏皱眉，她记得这个唐排，是张朴韫的高中同学，还有张燮德的那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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