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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
春来街第三十五号后侧,按下左侧上方的一块红砖,几步外的墙上突然出现一道陈旧破烂的门。
推门而入,柜台边的老人倦怠地抬起头,灰沉阴翳的老眼,扫他一眼。
“介绍人?”他的声音干燥嘶哑,仿佛在室内封尘多年。
楚越之揭下隐藏贴,道:“黄金甲。”
老人的视线看到秋杀花,凝固了一瞬,旋即紧盯住他:“我问你介绍人是谁。”
楚越之重复了一遍。
“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老人上下审视着他,慢慢道,“从前有个聪明的小孩喜欢恶作剧,就喜欢用这秋杀花。大概有,唔,八十年了吧。”
楚越之摇摇头,一言不发。
老人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抚着胡须,叹口气:“也罢。若真是他,也不必送到我这里。唉,真是老了,忒多疑——你一月后再来吧。”
楚越之将定金放下,转身离去。
此后,序号叁同样回到了主人体内,只是偶尔出来几趟,似乎在确认序号肆的情况。
眼见这神经病一时半会儿不会醒来,楚越之退了客房,租了间小屋。主卧由序号叁收拾过,让给卫听雨。
卫听雨之前开的药早就吃完了,他目前恢复缓慢,终日待在屋子里,日复一日。
一月后,楚越之去黑店里取了一包白色粉末,另附一袋干花瓣。
他放下应付灵石,正打算离开,老人忽然说道:“这个是可以收进储物空间里的。”
老人看着楚越之收起来,忽而笑了笑,道:“替我向他问句好。”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这不是你的东西吧。”老人久违地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让他有空来看看我这把老骨头,噫,人老喽,就爱回忆旧事。”
楚越之垂眸不语,径直走了出去。
#
深冬,回春城里郁郁葱葱,街上行人络绎不绝。
卖糖葫芦的摆小玩意儿的算卦的卖菜的,一溜儿摆在路边,被店主驱赶,就走街串巷换个地盘。
衣铺典当铺茶馆等等,依次错落。街头的某家酒楼里,店铺摆了许多木桌在门外,好几个男人坐在门口,红着脖子,大声吆喝。
楚越之路过酒楼,骤然听见里面一个人操着浓重的内地口音,打着酒嗝,口齿不清地和店家争论些什么。
听到这熟悉的口音,他下意识往里面看了一眼。
那人不修边幅,衣着潦草,胡子拉渣盖住下半张脸,头发乱得像草窝,依稀可见原有的俊逸容貌。
那双眼睛依旧明亮,却半眯起来,他哼哼唧唧道:
“我才喝了这一点嘛,一点都不晕,凭什么不给我上酒?嗝,我又不是,付不起钱!”
“真尊,上头吩咐过,说是不能给您喝太多,身体重要,身体重要……”店家搓着手,为难道。
“我都没晕,怎么会影响药效,药王谷那些家伙,就是古板,嗝——嗝——”
那人突然感受到什么,刷的回过头,对上楚越之的视线,惊得连连打了几个嗝,险些喘不上气。
店家都快哭了:“真尊,您,您少喝些吧……”
“那个谁,穿白衣服的,你,就是你,你过来!”
那人急忙喊住试图假装没看见的楚越之,声音震彻整座酒楼:“你不是死了吗?!楚——嗝。”
楚越之硬着头皮走过来,打断施法:“见过前辈。”
酒闲人转头对店家道:“我喝不了,给他上总行了吧!楚哥儿,这么久不见,陪叔坐下来喝两盅!”
楚哥儿:“……”
事已至此,他只好跟酒闲人,上到楼上的包间。
对方显然是不在乎他给不给脸喝点酒的,自己哐哐灌了半壶,长舒一口气,一脸满足。
“爽啊,自从来了这药王谷疗伤,天天被盯着,好不容易跑到山下,竟然还能一路管到这里……”
酒闲人便是一年前人族谋划夺取无极之心时,偷溜出去饮酒,醉醺醺回来后,被暴怒的妖魔二族暴揍一顿的那位倒霉蛋。
前段日子还在喝遍江湖,数月前才被看不过去的华穹宗一峰主,拎去药王谷治疗。
他自顾自灌了一会儿,舒服地眯起眼,突然道:“说说吧,怎么一回事?卫仁那小子不是向来和你不对付吗,怎的突然菩萨心肠救了你?”
酒闲人作为华穹宗一份子,自然不会觉得楚越之“携珠潜逃”有何罪过。
韩功盛是一宗之主,还得做做表面功夫,实则华穹宗宗内一心向着楚越之,认为他只是被无极之心坑害罢了。而对见死不救的卫听雨,则是唾弃不已。
楚越之没回答:“师叔,您少喝点。”
“我喝的够少了!嗝——爽。”
酒闲人用衣袍擦一擦嘴,含糊不清道:“你在这里,那卫仁那东西也过来了?他还敢回来?不过听说啊,前两个月药老还护着他呢,给他种了化神印,这事是真是假?”
“我不知道。”楚越之是真没听说这事,诧异地抬眼。
见到他的反应,酒闲人嘁了一声,道:“就算是真的,谁知道这化神印什么用途?说不定是用来督促这小子的,敢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就让他尝点苦头——说不定也是药老让他救的你呢。”
楚越之附和道:“嗯。”
“你真不知道卫仁在哪里?最近源山都快被炸成地鼠洞了,山顶还有雷云,都在传那胆大包天的家伙跑回这灵气充足的地方,来渡化神劫了。”
酒闲人摇头晃脑道:“奇怪的是,酝酿了一个月也没见有雷劫,是什么境界的都不知道。不过木灵气倒很浓,那纯度也说不上来,有人说是天品木灵根,有人说是地品木灵根。药王谷想派人去查,结果却压根进不去,怪哉。”
楚越之一愣:“源山?”
“对啊。你过来,喏,就是那边那座山。那上面的可不就是雷云吗?”
酒闲人站到阳台上,抬手指了指远方。
楚越之极目远眺:
碧空万里中,突兀地出现一片墨迹,暗沉灰重,隐约可见雷电闪过。
这确实是他们来的那座山。
他摇摇头,笃定道:“不是他。”
但爆炸应该是他的傀儡搞的,是那位序号肆?
酒闲人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我猜也是,那山也没什么特殊的吧。要真是卫仁,肯定也要跑主山去,之前还听说他时不时溜进禁地里,偷摘了好些灵药。”
“而且,他不是百年一遇的天品木灵根嘛,以他的资质,那灵气纯度还用得着被人质疑?——但是,他好像改修邪道了,灵气不纯不精,也难说……”
酒闲人回到位子上坐下,翘起一条腿:“不过呢,你也别和他走得太近。你别忘了他做过什么。”
楚越之当然记得。
他某次出关后,就听说卫仁在内陆修世宗的水源投毒,一夜血洗整个宗门,毒水顺流而下,残害了许多无辜百姓。
论理法,与其余二界商议过后,卫仁是要被投入九重狱的。但这家伙不仅未畏罪潜逃,还在当天赶回药王谷,向药老坦白。
药老震怒,罚他在山门跪了七天七夜,来往弟子皆吐以唾沫。
随后,在代表来提人之前,药老亲自逐他出师门,一脚把他踹到了狗不理。
下狱之事,便不了了之。
从此这个名字销声匿迹,直到十年前卫仁匪夷所思地统一鬼都,并对过往毫不隐藏,世人才知晓他早已改名叫做卫听雨。
而楚越之那时正在无极海,再次听说他的名字,已在一年前。
若不是突发意外,他这辈子或许不会与卫听雨再有交集。
……本来也不该有交集。
楚越之嗯了一声,没说话。
“你要回来呢,随时可以回来嘛。师兄他就是顾虑得太多了,害你在外面躲着受委屈,还不告诉我们你还活着。”
“不过,他没把你那把剑带回来,也没发怒,其实大家多少有所猜测,但我真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你。”
酒闲人笑眯眯地给他斟了一盅酒,递到他面前。
“大家都是向着你的,当初那届比武论道,出了多大的岔子,你都还能斩除那么多邪物,拔得头筹,多么大的荣耀啊。当初你好像是和卫仁一组的?他那时,不还为这件事嫉恨你来着?”
不,那是因为自己一不小心撞破了他的秘密。
取得第一,是因为卫听雨算得太准,一有事就把他往前推。
长辈亲手斟的酒,楚越之不好不喝,接了过来,一饮而尽。
酒闲人笑呵呵地看着他,待他喝得一滴不漏,笑意更大了:
“这么多年来,才难得出了几个天品灵根,卫仁这苗子算是废了,心术不正,掰不回来了。还去修什么傀儡,这些年来,不知道杀了多少人。你别跟着他学坏了,我们华穹宗好不容易有一个百年化神,你的前途这么好,何必和他一同堕落呢?”
“我没有和他一起堕落。”
楚越之不喜欢这句话,皱起了眉,酒意上涌,他白皙的脸微微泛了些红。
“我当然知道你没有。你当然不会。你不必为这样一个人染脏自己。”
酒闲人又给他斟了一盅:“你是我们华穹宗的骄傲。你不会和他同流合污的,是吗?”
楚越之觉得自己受到了污蔑,眉毛蹙深:“我没帮他做什么不好的事。他没有用这个来要挟我。”
“噢,当然,他要真这么大胆,你随时可以回来告诉我们嘛。我们是你永远的后盾,会教他好好做人的。”
楚越之又喝了一盅,紧紧抿着唇,看着还在大口喝酒的酒闲人,沉默了一会儿,坦白道:“我觉得有些累了。”
“啊,这么快吗。”
酒闲人颇有些讶异,眼睛依旧笑得眯起:“那你回去休息吧。哦对,你也受伤了,快回去养伤吧。我这段时间都会在这里,你要想找我,随时可以过来。”
“好。”
楚越之站起来,脸色通红,嘴唇干燥,下意识舔了一下。
在他即将走出门前,酒闲人突然喊了他一声,手里的酒壶晃了一晃。
“楚越之,你永远是正道的人,对吗?”
楚越之脚步一顿,感觉受到了莫大的轻辱,回过头来,语气有些冷淡。
“是的。”
#
回到屋子里,楚越之想起来,应该给卫听雨喂些水了。
走进卧室,卫听雨正安然躺在床上,垫着毛毯。他的双手放在身侧,双眼合着,唇角自然下垂,头发整齐地散在身后。
眉眼精致得不像真人,甚至性别也难辨。薄唇上唇珠圆润,盖在苍白的脸上,像白纸上完美的章印。
他的呼吸很浅,胸口几乎不起伏,让人疑心他已经死了。
楚越之面色绯红,脚步隐约有些飘飘然。
他奇怪地摸一下头,另一只手点上卫听雨的眉心,输送水灵气。
他盯住卫听雨的脸,看那弯如细柳的眉毛、又长又翘的眼睫、高挺秀气的鼻梁、轻薄浅淡的嘴唇,看着对方左唇角上,若有若无的一个凹陷。
——据说,这人以前太过淘气,总被扯着脸蛋教育,才留下了这么一个“酒窝”。
可为什么即使这样,这人也不学好呢?
楚越之想起这人的种种劣迹。
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爬进怀花楼;在后院一言不合就拿他泄愤;乐于见到他自断本命神识,再度濒死;利用他做各式各样的奇怪实验;还要莫名其妙发脾气,把他骂得一文不名。
……还有,做手术那天,卫听雨是真的打算杀了他。
事实上,这人已经动手了,不知为什么突然回心转意了。
他从来就看不懂卫听雨。
这样过度聪明的人,走上歪门邪道,是一个不稳定的巨型炸弹。
更不用说这人罄竹难书的罪行。
血洗修世宗,毒害无辜百姓,兜售肢体器官及非法药物,追杀抢劫等等无所不作,纵容手下屠村杀人,与鬼蜮勾结颇深,让无数魂魄永世不得超生……
还有更多私底下不为人知的事。
八十多年,卫听雨早就不是药王谷那个,只是有些娇贵爱玩的孩子。不是比武论道那会儿,有些可怜,可以姑且容忍一下的少年。
那是一个背负累累血债的邪修。
……
这么想着的时候,楚越之回过神,发现自己的剑,已经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卫听雨垂着眼睫,安静乖巧得让人难以置信,似乎,也要轻轻地往剑上靠过去。
楚越之一怔,手却分毫未动,剑芒对着他的喉咙。
他走神的一刹那,剑锋下移,虚虚地从突兀的喉结,划到颈侧的动脉。
……只需要,轻轻一送。
所有的羞辱,承受的那么多恶言恶语,都将化为尘土。
就像划穿一只毫无反击之力的布娃娃。
血肉棉花会喷出来,但会非常快,非常安静,非常轻易。
下次有机会杀他,不知要等多久。
楚越之突然就想明白:他一定是玩脱了,才会落到如此境地,不然以他这么多疑的性格,怎么可能会软弱地无助地,让自己发现。
卫听雨从一开始就不信他。怕他杀了自己。
他微微垂下眼,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他当初是怎么敢在重伤无依的时候,滚去找卫听雨的呢?
为什么在生死一刻,他那么不顾脸面地爬进去,顺从地接受打骂;现如今,又谈起仁义道德、正邪之分、礼义廉耻,却拿剑指着一个昏睡不醒的人?
……还是“恩人”。
他蓦地想起卫听雨骂的那两句“恩将仇报”,想起自己那句可笑的“我不会对你动手”。
怪不得这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是该如此。
百年来头一次,他心神一震,手腕一抖,剑尖划破脆弱的皮肤。
血滴从细小的划痕挤出来,绮靡艳丽,宛如雪地上凋谢的梅花。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它滑出来、涌出来、掉下来,沾染床单。
剑尖挑着血花,像麦尖流出的一滴泪。
楚越之突然忍不住笑了声。
脚步虚得几乎要站不住。
他把剑一扔,哐当掉在地上,连同所有轻飘飘的恨意一起,丢在脚边。
胸口情绪滚得厉害,但又很轻很薄,宛如在云层翻滚,浑身飘飘然。
他抬起手指,虚按住那条血线,片刻,愈合得干干净净。
……起码,等他履行他的誓言,完成他们的交易。
或许还能再等等,等这人终于杀了刘承德。更或者,用不着动手,这人就能把自己玩死。
楚越之打过洁净术,盯着那张漂亮脸蛋,忽然俯下身,对着他左唇角的浅凹,用力往外一扯。
为什么不好好走正道呢。
真不听话。
卫听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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