氧蝶

　　学期最后一天，教室里的暖气开得很足，玻璃窗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将窗外的冷意隔绝在外。
　　黑板上方的挂钟指针缓慢爬行，距离最后一节课结束还有不到20分钟。
　　魏泽源整节课从没管过纪律，捧着个手机，不知道屏幕里有什么好看的。
　　整个班级弥漫着一种懒散的松弛感——期末考试已经结束，成绩尚未公布，未来几周的假期像一块巨大而甜美的蛋糕悬在眼前，让人无心眼前的琐碎。
　　周诺仪侧趴在桌上，脸颊压着摊开的英语书页，睡得正熟。暖气片就在他旁边，烘得他半边脸泛起淡淡的红晕，呼吸均匀绵长。他的一只手还无意识地搭在桌边，指尖微微蜷着，偶尔会轻轻动一下，像在梦里抓挠什么。
　　后排传来阵阵桌椅碰撞声，不出意外的，“哐当”一声闷响，椅子倒地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突兀。
　　全班一半人都转过头向这边看来。
　　许驿晟没在意向楠是因为什么倒地的，大概率是又在犯贱试图从洛雨笙抽屉里偷零食未遂。他的目光扫过那个方向，随即落回身边。
　　椅子倒地的巨大声响惊醒了周诺仪。他被周围嘈杂声吵得难受，眉头无意识地蹙起，脑袋在臂弯里蹭了蹭，发出一声带着浓重睡意的哼唧，像只被打扰了清梦的幼猫，烦躁又委屈。
　　“周诺仪，”许驿晟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他露在外面的肩膀，“别靠着暖气，容易上火。”
　　周诺仪没动，过了几秒，才迷迷糊糊地“唔”了一声，像是听到了，又像是没醒透。他闭着眼睛，凭着本能和熟悉的温度，脑袋一歪，就准确地将额头枕在了许驿晟伸过来的胳膊上，还蹭了蹭，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含糊地嘟囔：“困……”
　　许驿晟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任由他靠着。胳膊上传来的重量和温度，有种奇异的真实感。
　　“下学期要分班了，”许驿晟看着黑板，声音不高，像是随口一提，“不再跟我说几句话？”
　　“你怎么就那么自信你会去楼上……”周诺仪依旧闭着眼，声音含混，带着没睡醒的鼻音，“再说了，即使去楼上又不是见不上了……高一期中不是还分一次班吗？”他倒是把刚从学长学姐那里打听来的消息记得清楚。
　　开学分班考，期中再按成绩微调一次，是附中的惯例。
　　“你不想进步吗？前面的班氛围会更好。”许驿晟说，目光落在周诺仪随着呼吸微微颤动的睫毛上。
　　“那你选科选什么？物化肯定有的吧，但你生地都挺好的……”周诺仪终于勉强掀开一点眼皮，目光朦胧地看着他。
　　“物化生。”
　　“那还是可能在一个班的，”周诺仪眼睛亮了一点，睡意似乎散去些许，“我努努力，不一定就赶上了。”
　　“可为什么非要一个班？”许驿晟问，声音很轻。
　　周诺仪被他问得愣了一下，似乎自己也没仔细想过这个问题。他眨了眨还带着水汽的眼睛，看着许驿晟近在咫尺的侧脸，然后，像是忽然找到了答案，又像是半梦半醒间的胡话，声音软绵绵的，却异常清晰：
　　“嗯……不同班的话，我会想念你的。”
　　许驿晟的心脏，像被一根极细的羽毛不轻不重地搔了一下。那种熟悉的、陌生的悸动感再次涌上来，带着一点酸涩的甜。他移开目光，看着窗外模糊的景色，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
　　也不管他是在开玩笑还是真的了。
　　“一会儿出去玩吗？还是去店里？”周诺仪又问，这次彻底清醒了，枕着许驿晟胳膊的脑袋却没有挪开的意思。
　　“不着急，”许驿晟回答了后一个问题，“可以出去吃个饭……”
　　“那我可以邀请许同学看个电影吗？”周诺仪立刻接上，眼睛亮晶晶的。
　　“什么片子？”
　　“科幻片吧，最近很火的那个，预告片超级震撼！”周诺仪比划了一下，仿佛眼前就是宇宙飞船和激光炮。
　　许驿晟没说话，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默认。
　　最后10分钟在隐秘的期待中缓慢划过。当下课铃声终于响起，教室里瞬间爆发出解放的欢呼和喧嚣。一大群人提着早已收拾好的大包小包，迫不及待地涌出教室。
　　“幸亏你提醒我，中午把东西收拾好了，”周诺仪艰难地把那个塞得鼓鼓囊囊、看起来无比沉重的书包从桌肚里拖出来，试图背上，动作笨拙得像只试图直立行走的企鹅，“怎么这么重……”
　　许驿晟沉默地看着他，抬手撑住额头。
　　是傻瓜吗？有必要把有用的没用的——包括那本厚厚的、几乎没翻过的美术鉴赏，还有不知道哪个活动发的纪念玩偶——都装上吗？
　　但他没开口吐槽，只是默默伸手，稳稳托住了那个即将把周诺仪压垮的包的底部。
　　“欸？”背上的重量突然轻了不少，周诺仪疑惑地回头。
　　许驿晟将自己的单肩包递过去——那包看起来轻便得多——然后另一只手向上用力一提：“给我。”
　　“！！”周诺仪脸上瞬间绽开惊喜和感激的光芒，眼睛弯成了月牙，“你人真好！”
　　许驿晟没理他，单手把自己的包甩到肩上，动作利落，晃都不晃一下，另一只手稳稳提着周诺仪那个“巨无霸”：“走了。”
　　他的包也不是很轻，但起码比周诺仪那个好了不止一点点。
　　“好轻，你怎么做到的？”周诺仪空着手，轻松地跟在他旁边，好奇地看着他单手拎包的样子。
　　许驿晟没跟傻瓜说话。
　　……
　　去宿舍又快速收拾了一趟，等两人再次走出校门时，学校里面四分之三的人已经走完了，街道显得有些空旷。
　　“那就先买奶茶，”周诺仪走在许驿晟前面半步，时不时回头看他，倒退着走，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开心，“你今天会戴耳钉吗？”
　　……其实没打算戴的。那枚猫猫头耳钉被他仔细收在了储物柜深处，像珍藏一个过于明亮温暖的秘密。
　　“你想看？”许驿晟微微垂下头，对上周诺仪那双亮得惊人的、盛满期待的眼睛。
　　“嗯……嗯，想，想看！”周诺仪点头如捣蒜，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心。
　　周诺仪脑子没转过弯，看到许驿晟点头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一个问题：要不要戴不是许驿晟自己的意愿吗？为什么要问他？
　　“其实想买奶茶现在就能买。”许驿晟用拇指指腹，极轻地蹭了一下周诺仪被冷风吹得有点凉的侧脸，顺手帮他把滑下去一点的围巾重新拉上去，严严实实地裹住下巴。
　　“我就想在看电影的时候喝，”周诺仪顺从地让他整理围巾，然后突然把手飞快地伸进许驿晟的外套口袋里，“你的手好暖……你竟然还用暖手宝？我就说！”
　　口袋里果然有一个小巧的、已经不怎么热的暖手宝。周诺仪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得意地笑起来，指尖碰到了许驿晟同样放在口袋里的手背。
　　许驿晟本来还在由着他闹，甚至嘴角挂着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下一秒，他随意抬起的视线越过周诺仪的肩膀，落在前方不远处，整个人像是被瞬间冻住，笑意荡然无存，眼神骤然冷厉。
　　周诺仪丝毫没意识到许驿晟的变化，还试图把暖手宝掏出来看看，结果手腕被许驿晟猛地攥住。
　　“嘶……”周诺仪疼得吸了口气，不解地抬头，却看见许驿晟脸色阴沉得可怕，目光死死盯着前方。
　　他顺着许驿晟的目光看过去，也顿住了。
　　校门侧边的梧桐树下，站着一个人。
　　许兴业。
　　他今天穿了一件质感很好的深棕色羊毛大衣，里面是浅灰色的羊绒衫，依旧戴着那副金丝边眼镜，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他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身姿挺拔，面容温和，甚至带着一点儒雅的笑意，正静静地看着他们这个方向。
　　冬日的阳光透过光秃秃的枝桠，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让他看起来就像一位耐心等待孩子放学的、体面而温和的普通父亲。
　　许兴业没有回应许驿晟那几乎化为实质的冰冷目光和无声的质问，他径直走了过来，步伐从容，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周诺仪身上，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些，语气温和而恰到好处地带着长辈的疑惑：
　　“你是？”
　　周诺仪下意识地向后撤了一小步，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微微鞠躬，声音有些干：“叔叔好。我、我想起我还有事，我就先走了，叔叔再……”
　　“走了。”许驿晟没再给许兴业任何开口的机会，甚至没看他一眼，直接伸手，拽住周诺仪羽绒服的帽子，不容分说地拉着他转身就走，力道不小。
　　“欸？许驿晟……等等……”周诺仪被他拽得一个趔趄，帽子勒得脖子有点不舒服，慌忙跟上他的脚步。
　　一直走出很远，拐过街角，彻底看不见校门和那个人影，许驿晟才松开手，脚步也慢了下来，但周身依旧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
　　“你骂我？”周诺仪揉了揉脖子，有点懵，他刚才好像听到许驿晟低声说了句什么。
　　“……傻逼。”许驿晟这次说得清楚了些，声音依旧很冷，但不是冲着周诺仪，更像是压抑着怒火的低咒。
　　“你跟他说什么？”他转头看向周诺仪，眼神锐利。
　　“那不是你爸吗？打好第一印象……”周诺仪话说一半，猛地反应过来——许驿晟和他父亲关系特别烂，自己还傻乎乎上去打招呼，简直是往枪口上撞。他声音低下去，带了点心虚，“你生气了？那……那我以后不理他了，看见他就绕道走。”
　　许驿晟看着他忐忑又懊恼的表情，胸口那股郁结的戾气和冰冷，奇异地消散了一点。他转过头，看着前方车水马龙的街道，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少了刚才的尖锐：
　　“不至于。单纯看见他就烦。”
　　周诺仪偷偷松了口气，小心地观察着他的侧脸，试探着问：“那……电影还看吗？奶茶还买吗？”
　　许驿晟沉默了几秒，“嗯”了一声。
　　“太好了！”周诺仪立刻多云转晴，又恢复了活力，开始重新规划路线，“那我们先去买奶茶，然后去电影院取票，时间刚好！”
　　接下来的行程，周诺仪努力想让气氛轻松起来。他买了奶茶，特意给许驿晟选了少糖的。看电影时，他看得聚精会神，遇到震撼的画面会小声惊叹，悄悄跟许驿晟分享爆米花。许驿晟虽然话不多，但周身那股冰冷的气息渐渐散去，偶尔也会因剧情微微挑眉。
　　从电影院出来，天已经黑了。冬日的暮色来得早，华灯初上，街道被染上一层温暖的橙黄色。“接下来去哪？”周诺仪抱着没喝完的奶茶，眼睛还因为刚才震撼的科幻特效而亮晶晶的，“吃饭好像还有点早。”
　　许驿晟没说话，目光扫过街对面闪烁着五彩灯光的商场招牌。
　　周诺仪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立刻会意，兴奋地拽了拽他的袖子：“5楼有抓娃娃机，走走走！让我看看许学霸除了学习还有什么隐藏技能！”
　　商场里人声鼎沸，音乐声、游戏音效和人们的欢呼笑闹交织在一起。两人径直来到角落里的娃娃机区域。十几台机器整齐排列，里面塞满了各式各样毛茸茸的玩偶，从常见的熊猫、兔子，到最近流行的卡通角色，在灯光下看起来格外诱人。
　　周诺仪搓了搓手，跃跃欲试：“看我的！我今天一定要把那个戴着睡帽的星星抱枕抓出来！”他指了指一台机器，里面淡蓝色的星星抱枕圆滚滚的，憨态可掬。
　　许驿晟站在他身后，看着他从口袋里摸出几个游戏币，塞进投币口。
　　机器灯光亮起，音乐响起，周诺仪握住摇杆，表情瞬间变得无比专注，嘴唇抿成一条线，小心翼翼地操纵着抓爪移动。
　　“左边一点……再左边……好！下！”抓爪落下，精准地扣住了星星抱枕的一角，然后缓缓升起。
　　周诺仪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抓爪升到最高点，微微晃了一下。“别晃！稳住！”周诺仪小声祈祷。
　　“啪嗒。”星星抱枕在距离洞口仅一寸之遥的地方，掉了回去。
　　“啊——！”周诺仪懊恼地拍了一下机器，“就差一点！”他不服气，又投了几个币。第二次，抓爪根本没能抓住。第三次，抓住了，但提起时又松了。
　　眼看着游戏币越来越少，星星抱枕依旧安然躺在原处。
　　“这机器绝对有问题！”周诺仪气鼓鼓地转向许驿晟，“许驿晟，你来试试？是不是有技巧？”
　　许驿晟看着他那副又认真又委屈的样子，没说话，从周诺仪手里接过仅剩的两个游戏币。
　　他站到机器前，微微俯身，视线扫过玻璃箱内的构造和玩偶的摆放。他没急着投币，而是先轻轻摇了摇摇杆，感受了一下抓爪的摆动幅度和松紧度。然后，他投币。音乐再次响起。许驿晟握住摇杆，动作并不快，但异常稳定。
　　“咚。”
　　一声轻响，淡蓝色的星星抱枕掉进了出货口。
　　“哇——！！”周诺仪瞬间蹦了起来，脸上绽开巨大的笑容，比自己抓到了还开心，“许驿晟！你太厉害了！一次就中！怎么做到的？！”
　　许驿晟弯腰从出货口拿出那个软乎乎的星星抱枕，拍了拍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很自然地塞进了周诺仪怀里。
　　“运气。”他言简意赅，但微微上挑的眉梢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周诺仪提议去吃麻辣烫。
　　“我知道一家，据说特辣特别够味！”他跃跃欲试。
　　许驿晟无可无不可地点头。两人找到那家藏在巷子里的小店，热气腾腾，烟火气十足。许驿晟面不改色地点了特辣汤底，周诺仪犹豫了一下，也梗着脖子跟着点了特辣。
　　结果就是——
　　“嘶……哈……好辣！水！水！”周诺仪刚吃了一口，脸就迅速涨红，嘴唇肉眼可见地肿了一点，眼里瞬间飙出泪花，不停地吸气，手忙脚乱地找水喝，舌头吐出来一点点，像极了被烫到的小狗。
　　许驿晟看着他这副狼狈又滑稽的样子，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终于没忍住，唇角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然后迅速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掩饰。但眼底那点细碎的笑意，却没逃过周诺仪泪眼朦胧的视线。
　　“你……你还笑！”周诺仪灌下大半杯冰水，才缓过气，指控道，声音还带着被辣出的哽咽，配上红彤彤的脸和湿漉漉的眼睛，毫无威慑力，反而更显得可怜又好笑。
　　“像小狗。”许驿晟低声说，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近乎温柔的调侃。
　　“你才像！”周诺仪恼羞成怒，夹起自己碗里一片沾满红油的牛肉，作势要扔过去，最终还是气鼓鼓地塞进了自己嘴里，然后又是一阵痛苦的吸气声，“……太辣了，许驿晟，你是不是没有味觉？”
　　许驿晟没回答，只是把自己那碗还没怎么动过的、飘着厚厚一层辣椒红油的汤推过去一点：“尝尝？”
　　“不不不！”周诺仪吓得连连摆手，把自己的碗挪远，心有余悸，“我认输，许老师，您厉害。”
　　许驿晟看着他如临大敌的样子，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他拿起筷子，从容地吃着自己碗里的食物，仿佛那让人头皮发麻的辣度根本不存在。
　　在这小店一角，时间悄悄过去。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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