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重梦境

作者:猫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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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3 章


      酒会的后半程,对林晚而言,是一场漫长而煎熬的酷刑。她几乎是靠着多年来在社交场合训练出的本能和刻入骨髓的肌肉记忆在强撑。脸上维持着恰到好处的、疏离而礼貌的微笑,回应着那些或真心或假意的寒暄,举杯,颔首,像一个被输入了固定程序的、完美运转却早已掏空了灵魂的自动人偶,游走在金碧辉煌的地狱边缘。

      当她终于得以从那片令人窒息的名利场脱身,踏入午夜空旷寂静的街道时,冰冷的夜风裹挟着自由的气息扑面而来,却吹不散她心底那沉甸甸的疲惫与寒意。

      夏禾坚持要送她回家。一路上,这个平日里总是活力四射、仿佛有耗不尽精力的女孩,却一反常态地变得异常沉默。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喋喋不休地咒骂或发表激烈的看法,只是在那狭小的出租车后座空间里,伸出自己温热而带着些许薄茧的手,紧紧地、近乎固执地握住了林晚那只冰凉彻骨、微微颤抖的手。她什么也没说,仿佛只是想通过这最原始的皮肤接触,将自己身上那蓬勃的生命力与温度,毫无保留地、一点一点地传递过去,试图温暖那片浸透了寒意的荒芜。

      到了云顶公馆那气势恢宏却冰冷异常的公寓楼下,夏禾没有立刻下车,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咋咋呼呼地道别。她转过头,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下,那双总是燃烧着火焰或闪烁着狡黠的眼睛,此刻却沉淀下一种在这个年纪极为罕见的、近乎沉重的认真与严肃,牢牢地锁住林晚。

      “老女人,”她的声音在寂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郑重,“我不管你和那个装腔作势的沈星落之间有多少扯不清的旧账,也不管你跟那个眼里只有利益的季然之间有什么狗屁协议和烂摊子。那些都太复杂,我不想懂,也懒得管。” 她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仿佛要看到林晚的灵魂深处去,“我现在,只问你一句话,你……信我吗?”

      林晚猝不及防地对上她那双清澈得几乎能倒映出自己此刻狼狈模样的眼睛,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泛起一阵酸涩的悸动。今晚经历了太多背叛、算计与失望,这双眼睛里毫无保留的、近乎鲁莽的坦诚,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猝然刺破了她内心那片浓得化不开的漆黑与冰冷。

      “我……” 她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紧,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份过于沉重和直接的提问。

      “你不需要想那么多!”夏禾打断她的犹豫,语气固执得近乎霸道,带着年轻人特有的、不给自己也不给对方留退路的决绝,“你只要回答我,信,还是不信。”

      在那双眼睛的逼视下,在那份滚烫的、不容置疑的真诚面前,林晚感觉自己所有成年人的权衡、顾虑与复杂的思绪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她几乎是凭着残存的、对纯粹事物的一点本能向往,轻声地,几乎是气音地,吐出了一个字:“……信。”

      得到这个简单却重逾千钧的答案,夏禾脸上那紧绷的、严肃的神情如同冰雪消融,瞬间绽放出一个无比灿烂、甚至带着点傻气的笑容,像个终于得到了心心念念糖果的、心满意足的孩子。

      “那就行了。”她像是完成了一件天大的事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松开了紧握着林晚的手,转而用那只手,带着一种与她气质不符的、笨拙的温柔,胡乱地揉了揉林晚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将几缕发丝揉得翘了起来。“上去吧,什么都别想了,好好泡个热水澡,然后睡一觉。记住我的话,”她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语气带着一种近乎狂妄的担当,“天塌下来,也有我先给你顶着!”

      看着夏禾那蹦蹦跳跳、充满活力地消失在浓重夜色中的背影,仿佛将所有的阴霾与沉重都暂时带走了,林晚站在原地,夜风吹拂着她被揉乱的发丝,心中那块因为接连打击而冻结的、坚硬的寒冰,似乎真的被这团莽撞的火焰,融化了一个小小的、温暖的角落。这份信任,简单,直接,甚至有些幼稚,却在此刻,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然而,这份刚刚在她心底艰难建立起来的、脆弱得如同朝露般的信任与暖意,在她用指纹推开家门,踏入那片本应属于她绝对私密领域的那一刻,便被眼前的情景,毫不留情地、彻底地击得粉碎,荡然无存。

      她的公寓里,有人。

      客厅那盏她习惯性留着的、光线柔和的落地灯亮着,昏黄的光晕笼罩着沙发区域。而那张她最喜欢的、宽大的白色羊皮沙发上,此刻,正坐着一个她以为今晚绝对不可能、也不应该再见到的人——

      季然。

      她已经换下了晚宴上那身充满攻击性的深蓝色西装礼服,穿上了一件质地柔软舒适的浅灰色高领羊绒衫,平日里总是盘得一丝不苟的长发也松散地披泻下来,垂在肩头。卸去了精致的妆容,她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疲惫的苍白。她的面前,摆放着一台打开的、线条流畅的银色笔记本电脑,屏幕散发出的冷白光,映照着她专注而冷峻的侧脸。屏幕上,赫然显示着的,正是那篇将林晚推向风口浪尖的爆料长文的微博页面。

      “你怎么会在这里?!”林晚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一种领地被人粗暴闯入的、本能的愤怒而微微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几乎是立刻下意识地转身检查了身后的入户门——门锁完好无损,没有任何被破坏的痕迹。

      “你的入户指纹密码,还是你生日的那串数字组合。”季然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目光依旧聚焦在屏幕上,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发出清脆的嗒嗒声。她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如同“今天天气不错”般寻常的事实。“林晚,你在某些生活细节方面,真是……懒得可以。八年了,都没想过要换一下。”

      林晚感觉浑身的血液,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仿佛逆流而上,猛地全部冲向了头顶,让她一阵眩晕,耳中嗡嗡作响。

      这不是懒。

      这串密码,曾是她对一段关系、对一个人,毫无保留的、赤诚的信任与交付。她这个家的指纹密码,除了她自己,只有两个人知道。一个是苏晴,那是她们从小到大的情谊,是根植于血脉般的信任;另一个,就是季然。那是她们在合作初期,关系最为融洽、彼此欣赏,为了工作沟通方便,林晚在一次深夜讨论后,亲口告诉她的。她当时带着一丝难得的、卸下心防的轻松说:“这样你下次来,就不用等在楼下按门铃了。”

      她从未想过,这份基于“盟友”和“伙伴”关系的信任,有朝一日,会以这样一种方式,被季然如此理所当然地、未经她任何允许地,用于私自闯入她最私密的个人空间,如同闯入一个无人看守的公共区域。

      “出去。”林晚的声音,瞬间降到了冰点以下,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凛冽的寒意。

      “等我处理完手头这件事。”季然依旧没有抬头,她的全部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屏幕上滚动的数据和代码上,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我已经通过一些渠道,基本锁定了那家爆料媒体背后真正出资操纵的黑手,技术团队正在全力追踪几笔可疑的跨境资金流向。只要拿到确凿的证据链,我们就能立刻发起最有力的反击,让他们……”

      “我让你出去!!”林晚再也无法抑制胸腔里翻涌的怒火与屈辱,她几乎是嘶吼着打断了季然的话,一个箭步冲上前,带着一股决绝的力道,猛地将季然腿上的笔记本电脑狠狠合上!“啪”的一声巨响,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这是我的家!季然!这里不是你的办公室!不是你可以随心所欲、不请自来、甚至未经主人允许就擅自处理你那些所谓‘公事’的地方!你没有权利!你听明白了吗?你没有这个权利!!”

      季然的动作,终于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激烈的反抗而彻底停滞。她敲击键盘的手指僵在半空,缓缓地、带着一丝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向眼前这个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浑身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眼眶泛红、仿佛一只被逼到绝境、竖起了所有尖刺的困兽般的女人。她的眼神里,第一次,清晰地流露出一丝措手不及的茫然与……无措。

      “我只是……”季然的声音干涩,试图解释,却发现自己惯常的、逻辑清晰的言辞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想尽快帮你解决这个麻烦。”

      “帮我?”林晚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气得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充满了悲凉与讥讽,“季然,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在这里‘帮’我?是一个平等的合作伙伴?还是一个……可以随意闯入我的私人领域,像监控一个不稳定资产一样,窥探我所有隐私、试图掌控我一切行动的……监控者?!”

      “我没有窥探你的隐私……”季然下意识地辩解,眉头蹙起。

      “你没有什么?!”林晚步步紧逼,声音尖锐,将她积压了一整晚、甚至更久的所有委屈、愤怒与失望,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出,“你是不是还动用你的关系,查了我所有的通话记录和行程?是不是还派了你的人,像影子一样跟在我后面,记录我见了谁,去了哪里?季然,在你那双永远在衡量价值与风险的眼睛里,我林晚,是不是从来就只是一个不稳定的、需要被你时时刻刻评估、监控、甚至必要时需要被‘接管’的‘项目资产’?!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过去的人,在你那里,就只是一份需要被管理的‘风险’档案,是吗?!”

      苏晴那失望而疏离的眼神,夏禾那不顾一切的守护,周晓萌那小心翼翼的关心……以及沈星落带来的、那铺天盖地、试图将她彻底淹没的恶意与玩弄。所有复杂难言的情绪,在这一刻,因为季然这种越界的、充满了居高临下掌控欲的“帮助”方式,而被彻底点燃、引爆了!

      季然看着林晚那泛红的眼眶里,清晰映照出的、对自己彻底的失望与冰冷的控诉,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试图说些什么来挽回,或者至少解释清楚她那基于效率和结果的思维模式,却发现平日里能言善辩、总能抓住问题核心的自己,此刻竟然词穷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

      她一向习惯了用最高效、最直接、最不留情面的方式去扫清障碍,解决问题。在她看来,既然林晚自己已经因为情感冲击而方寸大乱,失去了冷静判断和行动的能力,那么由她这个始终保持理智和拥有更多资源的“盟友”来全面接管,制定反击策略,就是最合理、也是对双方最有利的选择。她从未深入思考过,这种单方面的、“为你好”的“接管”,在林晚的感受里,会是一种何等粗暴的侵犯,一种对个人意志的践踏,一种对基本信任的彻底背叛。

      “我以为……”季然的声音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颤抖,听起来异常干涩,“我们至少……是盟友。”

      “盟友?”林晚重复着这个词,像是品味着世界上最苦涩的东西,她看着季然,眼神里最后一点温度也消散殆尽,只剩下一片冰冷的荒原,“季然,盟友之间,最基本、最核心的基石,是相互的信任与尊重。而你,就在刚才,亲手把它砸碎了,砸得粉碎。” 她抬起手,指向那扇紧闭的入户门,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最终判决般的决绝,“现在,带着你那些冷冰冰的‘解决方案’和无处不在的‘风险评估’,从我的家里,从我的世界里,出去。”

      这是林晚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带着全名地称呼她。不再是带着微妙距离感的“季总监”,也不是偶尔在特定情境下流露出的、带着一丝依赖的“季然”,而是连名带姓的、充满了划清界限意味的——“季然”。

      这两个字,像两把冰冷的铡刀,骤然落下。

      季然的脸色,在听到自己全名的瞬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惨白如纸,连嘴唇都失去了颜色。她放在膝盖上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节绷紧。

      她沉默地、缓缓地站起身,动作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她没有再看林晚一眼,也没有试图再做任何苍白无力的辩解。她只是默默地拿起搭在沙发扶手上的风衣和自己的电脑,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打了败仗的士兵,步履略显沉重地,径直走向门口。

      在手握住冰凉的门把手,即将拉开的那一刻,她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她没有回头,背对着林晚,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什么东西破碎了的、极其轻微的声音说:

      “林晚,你知道吗?” 她的声音飘忽得像是随时会散在空气里,“我这辈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为了一个人,做了这么多……超出我自己原则和底线的事。”

      然后,她没有丝毫留恋,猛地拉开门,身影决绝地融入了门外的黑暗之中。

      “砰。”

      门被轻轻地带上了,发出一声沉闷的、如同最终盖棺定论的声响。

      偌大的、奢华却空旷的客厅里,瞬间恢复了死一般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只剩下林晚一个人,还维持着那个指向门口的姿势,像一尊瞬间被风干的雕塑。

      几秒钟后,那强撑着的、如同铠甲般的愤怒与决绝,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留下的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疲惫与虚空。她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沿着冰冷的墙壁,无力地、缓缓地滑坐在地板上,将脸深深地埋入了自己的膝盖之中。

      她看着那扇紧闭的、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门,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生生地、血肉模糊地撕裂成了两半,剧烈的痛楚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刚刚才对夏禾,那个像一团火一样的女孩,艰难地、却又无比珍重地说出了“信任”二字。

      转眼之间,她就亲手,用最激烈、最不留余地的方式,打碎了与季然之间,那份同样重要、甚至更为复杂、交织着欣赏、博弈与共同利益的、建立在成年人世界规则之上的信任。

      她的世界,她小心翼翼维系、试图在其中调和出美好气味的那个复杂而精妙的生态系统,正在她眼前,一片片地、不可逆转地、加速地分崩离析,化为齑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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